第7章 ☆、秋以為期

溫熱的血液沿着刀刃滑下,在刀尖凝成血珠,一顆一顆滴入土地,很快便聚成一小灘血窪。你垂眸望着倒在自己腳邊垂死掙動的人,再度舉起手中長刀劈空斬下。

那是你第一次殺人。

十來歲的年紀,對生死之事尚且一知半解,卻已不得不走上刀口舔血,殺人活人的道路。

你永遠也不會忘記新鮮的血液迸濺開來,沾到面頰上的感覺,粘稠、灼熱,但很快就會冷卻,變得和腳下的屍體一樣毫無溫度。你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握刀的手也在不自覺地顫抖。

彼時你的父親尚未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充其量不過是個剛嶄露頭角不多時的小人物,在動蕩的時局裏或追亡逐北或倉皇逃竄。于是,你年幼的記憶裏盡是刀光劍影,寒光鐵衣。硝煙裏,将士們彎弓執戟的英姿刻畫了你心目中英雄的形象,你暗自憧憬着有朝一日也可以披上戎裝大展身手,成為骁勇善戰的少年郎。而你豈知一将功成萬骨灰枯,對英雄與傳奇的向往讓你許久都不曾注意到死亡的殘酷,抑或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在你眼中本就是英雄的歸宿。直到那年,當你父親得知父兄慘死,屍骨無覓的消息後将痛心疾首的模樣毫無保留的展露在你面前時,你才懵懂的意識到,剝去亂世峥嵘、建功立業的鮮亮外衣,死亡的真實面貌竟是令人如此悲恸又無力。

當時,你看到淚水淌過你父親素來剛毅的面龐,稚嫩的心第一次體會了五味陳雜的感覺。你伸出手輕輕握上他那雙殺過人也寫過詩的手,低聲喚他,他卻并不看你,只是用力反握住你的手,一字一頓立下毒誓要血債血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手刃仇敵的機會。陶謙的病逝讓你父親為父兄報仇的誓言成為了無處訴說的遺憾,英豪如他亦難逃一聲嘆息。

事不如意十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

坊間盛傳他因複仇心切而不惜屠城,置徐州數十萬無辜百姓于死地,所過之處雞犬無餘,屍陳遍野,泗水為之不流。

你年輕氣盛,聽來這般荒唐流言自是為父叫屈,胸意難平,也不解他為何一再沉默。面對你銳意鋒芒的眸,他負手一笑,道是悠悠之口,豈能盡封?況乎屠萬人又何別于斬千人?

你默然于胸,雖不甚明了其間真意。

今次,你趁你父親疏忽之時混入士卒當中于戰場橫戈躍馬,躲明槍防暗箭,多少次替己方将士擋開致命一擊,卻狠不下心對敵軍痛下殺手。你父親的心腹趕來護你周全,及時為你攔下從你刀下撿回一條命的小卒從後方發起的偷襲,你才得以性命無虞。平生所習詩書禮義由此土崩瓦解,将戰亂的本質血淋淋地橫陳于你眼前——殺戮。驚怒之餘,你甚至來不及适應便被催促着舉起了屠刀。

你不知道順着頰側流淌下來的是鮮血還是熱淚,但你很清楚,有什麽東西變了。須臾之間便是一生都無法再回頭的轉變,再提刀,見血封喉。

入夜,你蹲在離營寨不遠處的溪流邊反反複複地洗着手,卻無論如何都洗不去那仿佛滲進了皮肉的血腥氣。你眉頭緊蹙,發狠似的搓洗指縫,奈何無濟于事。

你父親踏着夜露尋來,你反首回望,眼裏透出一絲張皇,早不見了沙場上強裝鎮定,逼出來的風發意氣。

他靜靜站在你身後,不算偉岸的身軀自有一種氣魄讓你心安。他與你對視良久,丢下一句“把刀擦亮”便離開了。你望着他的背影,錯愕不已。轉念一想,比起溫聲細語的安撫,這的确更像他的做派。你低下頭兀自笑了笑,從清涼的溪水裏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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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刀的鋒刃銀光反照,在你臉上映出一道森然的寒光,你雙目微狹,少年漸趨成熟的英氣在眉目間展露無餘。刀刃破空的聲音随着你翻轉手腕的動作響起,直到利刃入鞘,空中仍殘有一絲鐵器的铮鳴。從此,你的刀收放自如,軍中将士也開始稱道你十五能征戰的英勇事跡。

行軍的日子時而漫長時而短暫,你已漸漸無法記清自己殺過的敵軍數量,只能任由甲胄上的枭殺血氣日益深重。此時距離你第一次奪人性命不過月餘而已。

你偶爾會在半夜驚醒,下意識地握住放在枕邊的刀進入備戰狀态,爾後又會為自己的過分敏感而發笑,嘆息着躺回榻上,卻是輾轉難眠。你想起白天戰死沙場的将士前不久還曾與你講他年幼時家鄉的情形,那般深情的模樣大約是極其眷戀故土的人才會有的表現。你聽他溫情脈脈地講述他記憶裏有關家鄉的一草一木、一蔬一飲,便會不自覺地回憶起自己早年在谯縣的日子。那時你與尋常人家的孩子并無二致,整日舞槍弄棍,上蹿下跳。夏日裏,你在林間捕鳥捉蟬;冬日裏,你坐在爐竈邊對着屋外的微風細雪托腮出神,間或往嘴裏塞一塊新制的蔗糖塊,當真是美妙極了。可惜那段歲月早已随着你朗朗的笑聲遠去,你對它的記憶愈是鮮活,眼前流離殺伐的日子就越會刺痛你。

天端時節,你趁軍中養精蓄銳的間歇回到了谯縣。城郊悠長的阡陌小徑散發出雨後泥土的芬芳,城中熙攘的街道兩側遍布着你所熟悉的商鋪酒肆。這裏的一切都保留着舊日的溫情氣息,你沿途走過,數月來凝于眉間的殺戮戾氣轉瞬褪盡,神情裏都透出一股溫柔的意味來。

你在老宅前下馬,推開虛掩的大門,輕車熟路地穿過前庭向裏走去。路上撞見你的家仆又驚又喜,甚至來不及等你同他們問好就轉身奔進屋裏通報去了,你笑着搖搖頭,步履生風。

日頭正好,家中女眷大都聚集在院中談天做女紅,倒省去了一一去拜訪的麻煩。你恭敬地向家母和幾位夫人行了禮,坐下來任由她們探問你父親在奔走的戰況。你溫聲細語,省去了征戰場上那些驚心動魄、血肉橫飛的橋段,只将累累戰果與異鄉風物娓娓道來。

在院中嬉鬧的弟弟們也三三兩兩的湊到你身邊來吵着要聽故事,你在軍中日久,聽來不少奇聞異事,随意抛出兩個便将他們哄得服服帖帖。然而小孩子聽故事沒個夠,不斷央求着再講一個,你信手拈來,卻故意保留了結局,借口自己忘了改日想起來再繼續。

你一早便注意到喧鬧的孩童中并沒有你二弟的身影,一問之下才知道,自從你上回離開後他便開始了苦練弓馬騎射的日子,常常一整天都耗在城中閑置的校場中。

春意裏仍透着一絲寒氣,你隔着空曠的校場遠遠望着那騎馬飛馳于箭靶前的小小身影,唇角就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你想起前年初次注意到他的那個夏天。

他在人群裏望向你的目光滿含單純的憧憬,你稍一偏頭便撞進那雙仿佛落有星辰的黑亮眸眼中,真誠如斯、熱烈如斯,使你不禁心弦顫動。兄長的尊嚴讓你這一生都不會告訴他,你在書房旁的老槐樹上守了多少個時辰,在腦海裏演練了多少種對話的可能,才終于等來他推開窗扉的那一刻。

昔日的幼年小兒如今在馬上将一招一式舞得有模有樣,你策馬朝他奔去,張弓滿弦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擊中他将将放出的離弦之箭。

他勒馬急旋,眺目一探究竟,但見你白馬戎裝,恰如當年。你無從得知,在他幼小的心裏,用了多少他所知道的一切贊美性的話語來形容你。

暮色四合,他枕在你的臂彎裏昏昏欲睡,央求你把上次見面時沒講完的故事講完。

上次的故事啊,你低下頭用下巴一邊蹭他柔軟的發一邊回憶,那已經是兩年前講的故事了吧。

你們騎在馬上慢慢走進夕陽的餘晖,你低聲講述着上一個故事的結局,并不介意他因困意而無法集中精力。聽到最後,他終于心願得償能夠安心入夢,卻還不忘小聲埋怨一句,怪你總不一口氣講完一個故事,非要讓他歲歲年年的惦記着。

你擡手在他肉呼呼的小臉蛋上輕輕一捏,笑容裏又是寵溺又是無奈。

這樣你才會總是想着阿兄呀。

你緊了緊圈着他的手臂,給出了這樣的解釋。

而你說不出口的是,你也會怕,怕長眠于他鄉戰場,随着時間的推移連個記得你的人都不再有。無論如何,你都希望他能夠在某一刻想起你,哪怕只是因為一個你沒有講完的故事。

旁人以為你英雄兒郎定不會有如此愁情憂思,他們大抵全都忘記了,脫去那一身冷硬的甲胄,你也不過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道是男兒當求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但真正直面過死生之事,懂得其中殘酷後,你又豈能沒有一絲恐懼。只是你甚至沒有片刻畏葸不前的權利,唯有披堅執銳,浴血奮戰,漸漸為自己鍍上世人仰慕的英雄形象所具有的一切品格。

安逸的日子轉瞬即逝,很快又到了你與父親約好返回軍中的期限。你在晨露未晞的早上打馬出城,萬萬沒料到城門口你的二弟早已等候多時。望着他精怪狡黠的笑容,你歪頭嘆了口氣,繼續策馬前行,默許了身後跟上來的篤篤馬蹄聲。

你們跟着你們的父親征讨黃巾軍,雖沒有什麽慘烈的苦戰卻也陸續損失了不少人馬。他年歲尚小,只能在營寨和駐守的士卒一起等前線的戰報傳來,無法得見你真刀真槍斬敵于馬下的樣子。每當你一身風塵血污從戰場歸來,他都會飛撲到你懷裏興沖沖地問你又殺了多少敵人,有沒有受傷,而你的回答從不令他失望。你将他越來越傾慕的眼神看在眼裏,心思卻日益沉重起來。

你願意将一身武藝傾囊相授于他,卻始終不同意他跟上戰場,任他百般糾纏也絕不松口。你很清楚,刀上的血可以擦幹淨,而雙手一旦沾染鮮血便無論如何也洗不幹淨。你看着他望向你時憧憬的眼神就仿佛看到曾經的自己,男兒的英雄情懷你再明白不過,但你只願把看家的本領都教給他,并不想他過早的負上一身血債。切身的經歷讓你看透了榮光背後的真實面目,所以你總是在他鬧着要上陣殺敵時用一只手覆住他的整張臉哄他,讓他乖乖等你回來教他新的招式。

轉眼春去冬來,接近年關時你們回到谯縣短暫地停留了幾日。和往年一樣,你搬着一張矮凳坐在屋檐下守在爐竈邊熬着蔗蜜。院中瑩白的積雪在陽光下反着晶亮的光,你二弟在雪地裏玩的不亦樂乎,扭臉兒又撞進你懷裏讓你捂手還不忘飛快地抹一把沾在鍋沿邊上的蜜糖放進嘴裏。你笑着敲她的小腦袋瓜,把他一雙冰涼的小手緊緊地捂在自己頸窩兩側。他看着你被冰得龇牙咧嘴的臉咯咯的樂開了花兒,你佯怒着唬他,卻始終沒有松手。

這樣開懷無憂的時光卻總是那麽短暫,短到你來不及為他做出更多的蔗糖快就要再度告別故土踏上征程。你怎麽也不會料到,這一別就是永別。

來年谯縣春風依舊,而你卻已長辭人間。

你的父親幾經周折将漢帝迎至許縣,奉天子以令不臣,一時風光無限。你望着龍椅上失魂落魄的年輕帝王,覺得有些可悲。

從此,你們在許縣安了家。

新的府邸比樵縣舊居氣派了許多,你二弟卻杵在人來人往的府門口踟躇不已,你牽起他的手跨過了高高的門檻,不知該如何安撫他戀舊的心。

想來當時你父親的信心定是到達了一個極致的高度,在許縣安頓未久便兵指梁縣,逼得楊奉、韓暹東投袁術,以報前者百般阻撓他奉天子幸許之仇。

你在戰亂沖突中被流矢劃傷了眉骨,鮮血染紅了你半張臉,可你英勇不減,一柄長刀仍舊殺敵無數。

戰後你二弟望着你眉上幾乎見骨的傷口,抖着聲音問你疼不疼。你笑顏一展,指着還在微微滲血的傷口輕描淡寫道,是将士的榮耀,一點不疼。

他信以為真,歆羨不已,英雄情懷又開始蠢動。

你摸着他的頭,笑意盎然,內心卻那麽悵惘無措。

夜裏,你坐在營火邊擦刀,他托腮坐在對面不知厭倦地看着你反複單一的動作。刀鋒冷利,你滿意地停了下來,問他知不知道這把刀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于是反過頭來追問你。

你想了很久才說自己也不記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你的刀,但幾乎是碰到的一瞬他便飛快地收回了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隔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問你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你點頭,告訴他,你用這把刀殺了數不清的人,那些人無處埋骨,再也不會回來。

他的視線落在你眉骨處的傷痕上,艱難地問你是不是也可能被別人殺死。

你平靜地回答,是。

他低下頭沉默良久,不相信似的再次向你求證。

你收刀入鞘,語氣依然平靜但多了幾分堅定,仿佛早已看透宿命。

他的手緊緊捏着衣角,內心萬般掙紮,再開口,已然哽咽起來。

死了會怎樣?

你愣了愣,旋即苦笑一聲,溫柔地給出了異常殘酷的答案。

死啊,死就是阿兄再也見不到你,你也再也見不到阿兄。

他的肩膀一顫,眼淚終于落下。

如果我很想阿兄呢?阿兄你會回來嗎?

你不假思索。

不會。

他仍不死心。

如果我很想你很想你呢?

你仰起頭,望着夜空中的流雲嘆息。

那也不會。死就是死了。

他忍不住放聲大哭,你終覺不忍,擁他入懷。

所以,要好好活着啊。

這便是你對他最後的囑托。

數月後,你在宛城把睡夢中的他拖出營帳甩上馬背掩護出了營寨,而你則為了你們的父親,被逼上了絕路。

亂箭破空而來,你把刀尖紮進泥土裏,身形挺直地立于淯水邊。

萬箭穿心,你向後倒進滾滾流水。

夜幕上,繁星點點猶如滄海,你突然想起他的眼睛,想起你沒給他講完的故事,以及幾個時辰前說好的今年秋天回樵縣舊居時要為他做足一年份的蔗糖塊。

你想,自己從沒騙過他,只此一次他應該會原諒你。

你想,他一定會哭鼻子,但你無法再安慰他了。

你想,以前總怕連他都忘記自己,現在卻那麽希望,他忘記自己。

你想,你想不動了。

你閉上眼,同滿天星辰做了最後的告別。

日月星河與天地久長,草木山川共歲月枯榮。

而你,未有歸期。

你沒想到,他沒有原諒你,也沒有原諒自己;他不想哭,終究還是淚如雨下;他再不曾提起你,卻終其一生未能忘記。

黃初七年,病榻上的魏帝想,自己是等不來今年的秋天了。

所幸,終于等來當年初見的白馬少年。

〓本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六個故事全部講完了,最後一篇昂哥個人中心把前幾篇的一些橋段細節都串起來了。

你是我窮極一生也再換不來的夢。

我願秋以為期,奈何未有歸期。

再多的故事也說不盡歷史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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