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躺着條人命
隔了一天, 葉頌跟陳老師的班時,提到了方教授夫妻的事, 陳老師又有自己的觀點。
“大概跟食物中毒也有關系。他們兒子不是拉肚子嗎, 有可能是吃壞了東西。一般家裏頭吃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他們兒子年富力強,都拉肚子。那麽父母情況多半只會更糟糕。人本來就虛弱, 再被悶在車裏頭,可不就出事了。”
急救站的人跟着唏噓民衆對于急救知識的陌生。即便是在醫科大學長大的小孩,居然碰上父母中暑都手足無措。
就算他當時已經慌到渾身沒力氣, 起碼請保安幫忙把人擡下車,或者幹脆将車子開到陰涼地方,打開空調拼命吹也好啊。
他倒好了,就站在原地發呆,唯一做正确的事情就是個打了個120。
“也難怪。”陳老師感慨不已, “就現在這環境, 誰敢輕易幫人啊?人家保安好心幫忙擡人出車子, 萬一後面有什麽不好,家裏人賴上了怎麽辦?還有就是開車,萬一磕着碰着了車子, 這賠償的錢誰出?好心有幾個得到了好報?誰還願意管這個閑事?”
他們幹120的,這種事情也沒少見。就算一百個一千個人當中只那麽一個蠻不講理的, 但對于當事人而言, 沒有1%與1‰的區別,發生與不發生就是1跟0。落到你頭上了,你才曉得有多崩潰。
小偷入室盜竊, 別說是被追着摔壞了要賠償,就是自己失足摔死了,家屬不照樣擡着棺材去人家鬧嗎?法律認定戶主沒責任有什麽用,多的是和稀泥和解,讓被鬧得吃不消的戶主掏錢賠償的“好心人”。
司機在旁邊嘆氣:“社會壞掉喽,誰都不敢伸手喽。”
侯主任笑罵了一句:“你們幹嘛?專門傳播這種負能量。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調度臺的電話響了起來。
司機起身,抱怨了一句:“領導,我們怎麽跟你講的呀?不要說響這個字,這個音就不能發。”
侯主任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滾蛋,滾蛋,趕緊走。去工地自個小心點。”
葉頌聽到工地兩個字,頭皮就發麻。工地是險情疊生的地方,也是120最常出車的現場。
在工地上,尤其是安全措施不到位的工地,連安全帽都買最劣質的給工人師傅當擺設的工地,什麽樣的危險都有可能發生。
可他們還得硬着頭皮上。
葉頌一路都在背誦墜落傷病人的救助要點,這也是工地上最常見的病情。因為工地環境複雜,工人的墜落傷往往又要加上其他情況,比方說身體被鋼筋插進去了之類的。
陳老師正在跟要車的人通電話,希望可以利用車子在路上不到10分鐘的時間,能夠了解病人更多的情況,并給予适當的急救知識指點。
其實嚴格來說這工作應該由120接線員完成,接線員也應該由經驗豐富的急救人員擔任。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種種條件限制,調度臺能夠準确将要車的地址跟病人的基本信息傳達到急救小組,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哪有那麽多急救經驗豐富的醫護人員去充當接線員啊。
這些活,基本上都是急救小組自己做。
只不過對方可能是吓懵了,說話颠三倒四的,根本講不清楚要點。陳老師問他現在病人怎麽樣的時候,對方居然直接回了一句:“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醫生。”
陳老師耐着性子指點:“你看看他有沒有呼吸,再摸摸有沒有脈搏。保護好周圍的環境,保證不要讓他受到二次傷害。”
結果那人幹脆回了三個字:“不知道。”,就挂了電話。
要不是對方地址說的清楚,又是個大人的聲音,急救小組可真要以為是小孩子閑的沒事做,胡亂打電話了。
反正120不是110,報假警會受到懲罰,打假電話要車讓救護車白跑一趟,可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規定是什麽樣的,他們不清楚。實際情況就是沒有。
救護車停在了施工場地外,車子開不進去了。葉頌只好跟着急救員一塊兒推擔架車進去。
這回不用陳老師打電話詢問詳細地址,一個頭戴安全帽鼻梁上架着眼鏡的年輕男子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主動幫急救小組引路。
“這邊,這邊,大夫,麻煩你們了。我們的師傅掉下去了,求求你們一定要幫幫忙。他老婆剛生的病住了院花了好多錢,他家小孩還在上學。家裏頭就他一個頂梁柱。”
衆人聽了都心下恻然。低收入水平的家庭抗風險能力相當弱,偏偏這樣的家庭,家中的頂梁柱從事的工作通常又危險系數比較高。一旦他們倒下的話,對于整個家庭來說,往往是致命的打擊。
急救小組抵達事發地點,只瞧見一圈工人圍在一起。
那位充當向導的領導喊了一聲:“讓一讓,大夫來了。”
大家這才散開,中間沒病人,就一個坑洞,大概是個廢棄的窨井。
急救小組傻眼了:“人呢?摔下來的病人呢?”
“在洞裏頭啊。”周圍工人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我們讓他歇歇,他不聽,結果一腳踩空了就摔下去了。”
急救小組目瞪口呆,摔下去跟摔下來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啊。人掉進洞裏頭去了,他們要怎麽施救?
“你們先把人運出來呀。”
工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先發的話:“我們不感動,我們怕他會傷得更厲害。”
陳老師無奈:“你們打119沒有?叫消防員先把人運上來。”
這下子傻眼的成了工地的工人,大家夥兒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模樣:“消防員是救火的呀,他們不會救人。”
“消防員要處理很多緊急情況,比方說這樣的就得消防員把人擡上來。”
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将信将疑,終于撥打了119。
那頭電話沒打完,工人們先催促起來:“大夫,你們趕緊下去救人啊。他家現在就他掙錢呢。”
119的電話轉到了110,調度臺承諾會盡快派消防員過來,但是具體時間沒辦法保證。
陳老師皺着眉頭看洞底下,那裏黑黢黢的,只能隐約瞧見個人形物趴在地上,不知道似乎。
他擡頭看了眼天,咬咬牙招呼工地的負責人:“安全繩有嗎?帶我下去看看吧。”
葉頌傻眼,下意識地反對:“陳老師,你不能下去。”
安全繩有什麽用呢?他們又不是專業人士,沒受過培訓,在這方面跟普通人完全一樣,綁着繩子下洞要有危險怎麽辦?
“趕緊看一下吧,還不曉得是什麽情況。”陳老師卻沒有聽從學生的勸告,相當淡定地在身上綁好繩子,慢慢下洞去了。
葉頌站在洞口邊上,人都哆哆嗦嗦。手電筒的照明度有限,從上面根本看不見下面的情況。她只聽到陳老師的喊叫:“把醫藥箱給我拿過來,人還活着。”
這一聲響,鼓舞了大家的士氣。人活着就意味着還有希望,要是這個工人跌下去的時候就摔斷了脖子丢了命,那就什麽都不要提了。
急救員趕緊抓着藥箱準備往洞裏頭去。結果這時候發現問題了,陳老師他們組上的急救員是個身形魁梧的大漢,洞口過于狹窄。他要下去的話,沒辦法帶着藥箱。而且到了洞底下,因為他占據的空間過大,也會影響施救。
司機師傅倒是身材中等,只可惜他恐高,看到洞口都眩暈,更別說要下去了。
葉頌咬了咬牙,朝裏頭喊了一聲:“陳老師,我下來了。”
急救員跟司機還想反對呢,旁邊人已經直接往葉頌身上綁起了繩子。
葉頌感覺自己成了生敲猴腦的猴子,每當有只猴子被廚師挑出來的時候,其他猴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它推出去,用同伴的犧牲來換取自己短暫的安寧。
算了,培訓手冊上寫的倒是清清楚楚,醫務人員必須得在保證自己安全的情況下對于患者進行施救。
但現實允許嗎?他們現在不下洞救人,不說他們自己心裏頭過不過得去,頭一個工地上的人就不可能放他們走啊。
越往洞下越黑,葉頌叫繩子拎着,自己根本就找不到重心,只一個勁兒往下呲溜。
陳老師伸手接藥箱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到達洞底。地上好像有些水,洞裏頭似乎有些臭,還混雜着黴味。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葉頌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的手電筒上,她得幫忙照明,好讓陳老師處理患者頭上的傷口。
其實從表面上來看,這人除了暈了過去以外,并沒有太大的問題。額頭上的傷口也沒怎麽飚血。但他們都清楚,這種墜落傷除了容易傷到脊椎以外,還會損傷內髒,就是傳說中的內傷,外頭瞧着像個好好的人,裏頭的器官說不定已經摔碎了,一肚子的血。
陳老師在這種艱難的條件下給病人做了壓迫止血,又測了個血壓。
等到消防員過來的時候,在消防員的幫助下,大家在病人身上打了安全結,先把這位受傷的工人送了出去。
消防員朝兩個醫生招手:“走吧,你們也上去。”
陳老師想讓葉頌先出去,當徒弟的人推辭:“老師,你先上去看吧,我怕我處理不了。”
陳老師不好再說什麽,病人的情況的确危重,他先上去的話,好歹也能穩定軍心。
人都走了,洞裏頭靜悄悄的。好在她慌了沒一會兒,消防員還記得有這號人,就折回頭來喊她:“我們拉繩子,你爬往上爬。”
葉頌站起身,想配合來着。可惜她腿軟腳軟,動都動不了。
她直接哭了起來:“我沒力氣。”
她知道丢臉,可是她控制不住啊。她怕死了,她連去游樂場玩都不敢坐雲霄飛車的。
葉頌一邊說話一邊抹眼淚,聽得上頭的消防員都笑了:“哎呀,你膽子怎麽這麽小?怎麽又哭鼻子了?那你當初是怎麽下去的啊。這回可不是我們逼你下去的啊。”
“那我不是沒辦法嗎?人在下面啊,人等着救命呢。”
“你老師不是已經下去了嗎?你為什麽要跟着去?”
“老師沒帶藥箱,我得送藥箱下來啊。”
消防員好像相當無語的樣子:“你不會用繩子綁着藥箱送下去啊?”
葉頌直接呆住了,都忘了繼續抹眼淚。是啊,她為什麽沒想到要用繩子綁着?
消防員也沒招,只好重新返回洞裏頭,直接将葉頌綁在了他身上,帶着人上去。
往上爬的時候,消防員還抱怨了句:“不是說你們學醫的都挺聰明的嘛,我怎麽沒看出來?”
mia mia的,要不是自己一條命還在人家背上,葉頌真想揍人。
等到了地面上,周圍人趕緊上來幫忙解掉兩人身上的繩子。
葉頌這會兒喘過氣來,又開始想起來後怕了。她嘴巴一張,準備依靠哭泣來釋放心中的恐懼。
那頭司機師傅已經招呼:“快點過來,上車走了。”
于是連哭都沒時間哭的120醫生就這麽跌跌撞撞地又爬上救護車,跟着去了醫院。
葉頌這回算是明白了,那些被宣傳的英雄不是真的不害怕,實在是沒工夫給他們想東想西呀。
在那個時候,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除了咬咬牙一跺腳,還能怎麽辦呢?
洞裏頭躺着一條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