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兩個月後,任邶和他提了結婚的事情。
兩人坐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裏,在略顯擁擠的座位裏膝蓋挨着膝蓋,眉目疲憊的任邶和他聊了聊未來。
“我在華沂的房子快裝修好了,以後我們三個人,你、我、茵茵一起住在裏面。離醫院、小學中學都挺近的,反正也有車,周末我們還可以一起去S山那邊露營。”任邶語氣輕柔地訴說着自己的暢想。
“茵茵她,”唐辛手疊在桌上,發問,“願意和我們一起住嗎?”
“我在走法律程序了。”任邶回避話題,簡單地回答。
“茵茵本人的意願呢?”唐辛雖然問,但語氣和緩,并不咄咄。
“她願意,”任邶一笑,“只是她的生母從中作梗。”
唐辛好言卻道,“或許這件事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不要着急,一切都可以慢慢來。”橘色的燈光照在他白淨不減當年的臉,漂亮奪目得逼人,像是準備上臺獨奏的鋼琴家。
他剛剛長途跋涉回來,身上剪裁得體的西裝還沒換,又因為刻意做了造型,整個人容光煥發。任邶都可以想象到他婚宴那天的俊朗,一定能讓每位來賓驚嘆。
這兩個月,唐辛整個人的氣質都有所改變。他變得更沉穩、更文雅、更可靠,這些本來就積在他骨子裏的東西不知被什麽激了出來,加着這一年來的所思,就像點燃如玉般色澤的松木香油,幽人心神。
“唐辛,我們交往已經兩個月了。”任邶握住他的手,“我很喜歡你,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你,我可以用生命保證,餘生對你好,而且只對你一人好。”
唐辛沒有說話,他垂下眼睫,手指微顫卻沒有抽走。他在聽,接受着別人的示愛,不再用任何方式逃避。
“我的工資卡可以交給你保管,房子可以寫我們倆的名字,茵茵也會是你的女兒。但我不想給你壓力,我們可以先辦個訂婚儀式,等到你準備好了,你給我‘轉正’,好嗎?”
任邶靜靜地等他的回複。咖啡廳裏人比較滿,嘈雜的聲音不大,形成似雨聲般的背景音,藏着一個又一個的人生節點。
唐辛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從各方面來講也不是最合适的結婚對象。他還有自童年起難愈的沉疴心病,他至今仍不知道,愛人與被愛是不是自己的妄求。
任邶給他的時間太短,短到他還來不及從人生難以忘懷的那十年裏全身而退。
但任邶也有自己急切的理由,今天上午他和律師通過電話,對方建議他和現在的男朋友結婚,或者以訂婚作為明确關系的證據。因為這樣會對他們的官司更有利。
見唐辛沒有反應,任邶只能無奈一笑,收回手說,“不好意思,我還是太着急了。”
“沒有。”唐辛透着玻璃牆看了眼外面,又收回目光,對任邶說,“我會好好考慮。”
任邶低頭看看表,午休時間差不多結束,于是起身,“嗯,我先回醫院了。你明天還在S市嗎?”
唐辛搖搖頭,任邶露出遺憾的表情,轉身離開了。
任邶走後,唐辛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咖啡,一邊的糖罐還沒有打開過的痕跡。他才發現,自己忘記了放糖了。
唐辛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他想起自己以前并不愛喝不放糖的咖啡,家裏有這個習慣的只有一個人。
積習難改,頑病難愈。
唐辛又坐了一會兒,便走了出去。外面有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在路邊停了很久,負責千裏迢迢把他送過來,現在也忠心耿耿地要帶他走。
保镖為他拉開門,牧骁已經在裏面等着了。唐辛和他對視一眼,上車坐好,冷淡地說,“你沒必要陪我來。”
牧骁揉揉眉心,低聲說,“當是休息一下了。”
“很少會有人把跨越幾百公裏的路途叫做休息。”唐辛拿過筆記本,準備繼續工作。
“是嗎?那我就是這個很少。”牧骁難得說了個輕松點的話。
但唐辛并不領情,他吸吸鼻子,戴上耳機繼續工作。牧骁也不生氣,只是稍偏着頭看他,在椅子上放松身體,踐行他的“休息”。
收到唐辛回複的時候,牧骁心跳得差點漏拍了。他孜孜不倦地給唐辛發了很多郵件,循循誘之,還讓他放心大膽地回來“剝削”他。離婚時他只給了三千萬,是想複婚後以平等的方式統統分一半給他,只是沒想到唐辛“失蹤”了。現在,他只想把一切都獻給唐辛。要是可以,他甚至會把“牧骁”這個身份直接送給他。
回到牧骁手底下工作的兩個月,唐辛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生命的光,不是為牧骁或其他任何人點燃的。他把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在工作裏,主持的項目中每一點微小的變化都能牽動他的心,他從未這麽滿足過。
唐辛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屬,他是他自己,他是唐辛,那些過往被忽視低估的自我,一點點重新露出金燦燦的光。在三十一歲,這個苦頭和甜頭都吃得恰到好處的年紀。
牧骁以前和他的痛苦挂鈎,現在他還想要和他挂鈎,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哪怕觍着臉,他想要在唐辛生活中多插足一點點。
不是逼迫他,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在他身邊做一個影子,默默地成就他。就像他在前面十年做的那樣,牧骁要動用自己所能及的資源和財力,讓唐辛從他身後走出去。
他想讓所有人重新認識唐辛,這個也曾把青春揮灑在事業上的人,曾因為是他的附屬而被低估的人,身上大半的功業都被歸入牧骁名下的人,是他最愧對也是最愛的人。
相識圈子的朋友都說他一夜變性了,往日的風流不再,他們還曾打賭他的風流會賽過他的父親。
牧骁聽了總是一笑而過。算他罪有應得,裝聾作啞地享受了十年唐辛以割傷自我為代價的愛。他生來的矜貴驕傲,在二十幾歲自然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他擁有的就是他生而應得的,年輕的成就更是花了他的眼,把他也抛入庸俗的欲海。
和唐辛離婚,他像鬧着玩。但他也曾在夜裏抱着唐辛一遍遍想過,他不是不知道那紙婚前協議的的所有不公。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麽正視自己對唐辛的感情,以前覺得那樣做可笑,現在他只覺得這麽想可笑。
他愛唐辛。
在遲來的醒悟裏,他窺見唐辛倍受煎熬的魂靈,早在十年的風吹日曬裏趨近枯竭。
他有過幾次放棄的機會,長明廟合上那個箱子是最後一次,只要不打開,他會漸漸把唐辛忘掉,回到沒有唐辛的生活,成為比父親更有争議更有成就的人。屆時,和唐辛的故事只是小報邊角上的一行字。
但是他打開了,面對唐辛,他從來都是輸家。唐辛之于他所有的隐藏面都被他洞穿,他不知道以前自己都是怎麽視若無睹的,明明唐辛站在那裏,哪怕一點風塵不沾,都足以讓人心疼。
*
“昨天報表已經出來,第二階段差不多可以畫上句號了。”牧骁把材料遞給他。
唐辛摘下一邊耳機,接過來打開匆匆掃過幾眼,臉上露出一點欣喜的笑容。牧骁貪婪地看着,心像是踩在棉花上。
但棉花裏藏着針。
唐辛對他總是吝啬笑容,可明明剛剛在咖啡廳,他就對任邶笑了好幾下。
這個項目是唐辛重新進入核心之路的第一塊敲門磚,除了這一塊,牧骁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很長的路。
他不覺得這算補償唐辛,這些本來就該是他的。
但不管唐辛遇到多小的問題,或是項目上出現了多小的細節問題,他也會放下手上的事情過來幫他。
他不是不相信唐辛的能力,他只是真的在盡自己一切所能,摸着那條不讓唐辛反感的線幫他。
“嗯。”唐辛點點頭,把材料合上,仰頭靠在椅子上。
牧骁找出一條毛毯,低聲說,“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唐辛眯着眼點點頭,主動把椅背放平,牧骁幫他蓋上毛毯,在掖的時候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輕輕的,像是難養活蹭人。
唐辛沒察覺,他有些累了,眯着眼呼吸就平順了。
牧骁把視線放向窗外,胳膊撐着把手,看着像沉思。
但他的唇輕輕貼在手背,身形微微顫抖,肩膀聳着,呼吸頻率有些紊亂,氣息放得輕。
那裏,剛剛蹭過了唐辛的手,溫涼溫涼的,卻燙傷了他的虔誠。
他不敢再看唐辛。
他怕自己忍不住想要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