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秦良不太像個正經讀書人, 也不像個正經學醫的。

初見時白璇覺得他言談舉止不俗,聽說又是書香門第出身, 想必學問上也不會差, 再加上現在國祚衰微,科舉上也是渾水摸魚,甚至于許多人冒名頂替, 朝廷竟也不知道, 就那樣給封了官,秦良這樣既有學問又有主意的, 怎麽也不該淪落到屢次落選的地步。

後來也想過秦良是不是故意落選, 只是不想摻和進這些繁雜的事裏來,可又無人逼他去考,落選了還能給誰看。如今在流景樓裏和他學了這些年,這才知道秦良不得提名榜上是再正常不過了, 哪個正經讀書人整日裏翻着些花鳥冊,各路奇聞異事雜錄,專聽那些怪力亂神之談, 寫到了文章裏也還是這個樣子, 恨不得題頭就寫上“天鑒, 大啓将亡”幾個字,不說選他, 沒能在考場裏就被下了大獄已經是十分了不得了。

不單單于讀書上是這個樣子,秦良教她學醫,開始兩年還是玄黃之術如何救人,到了現在每日必講的卻是五花八門的江湖奇毒, 越是能害人性命,傷人于無形的, 秦良就給她講的越起勁,白璇現在看他,就總覺得這人長了一副清冷孤高的樣子,骨子裏其實瘋得很,自己稍不留神就要被他帶到陰溝裏。

秦良聽白璇還果真答得上來,便笑了笑,随手抓了幾個小果子丢給她。白璇手忙腳亂接住了,笑問道:“先生怎麽忽然問我這個?”

江湖上俱聞挽沙而色變,哪怕是風索樓自己的人,輕易也不會去動這毒,一是因為此毒無藥可解,二是毒發之時其狀甚為凄慘,可穿腸破肚,令人痛不欲生。又因其不是立時發作,方中毒時難以發現,毒發便常常突如其來。

人命如同指間流沙,稍縱即逝,無可挽回。

酒已溫好,秦良将酒壺從爐上拿了下來,白璇從一旁矮架上給他取來青玉酒杯。

“聽說過段時間你要随莊主去往姑蘇。”

白璇點點頭:“姑蘇分舵出了事,爹爹不放心,要過去看看,順便也帶我去一趟,我還沒有去過那樣遠的地方。”

秦良淺淺地倒了一杯酒,又在上面綴了幾枚深紅的枸杞,把它遞給了白璇:“冬日裏天寒,喝杯熱酒,暖暖身吧。”

白璇也沒有推托,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秦良喝的酒向來是他自己釀的藥酒,去歲冬日裏釀好,今年開了壇來喝,酒香裏夾雜着淡淡的草藥味,并不使人厭惡,反而有些平心安神的功效。

“先生,要不你給我選幾本書讓我帶去姑蘇看吧,不然這一去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回來,最早也是明年入春之後了。”

秦良卻道:“無妨,想和你說的就是這個,此番南下姑蘇,我也會随你們同去。”

白璇着實吃驚,秦良向來不喜出門,連流景樓都很少會踏出去,他會願意去姑蘇,也不知是白溫景和他說了什麽。

Advertisement

秦良說罷就要起身,白璇趕緊扯了他的袖子攔住他,語氣裏還帶着幾分驚喜,道:“師父,你怎的忽然要去?我方才還在發愁,到時候走了那麽久,也沒人教我讀書了,江南煙柳鄉,比我們這邊草藥種類都要多,到時候你要帶我認!”

秦良并沒有告訴她原因,只是應了到時定會帶她在姑蘇城外轉轉。

白璇聽了他的話,心裏安心了幾分,原本她打算自己去看看那些人所中何毒,但畢竟道行不如秦良高,有秦良在,她的把握便更大了一些。

臨近正午,白璇走前才忽然想起自己還要和秦良讨個藥方子,腳都邁出了門,又趕緊收了回來,急匆匆跑過去道:“師父,上次岚姐姐生病時你給開了一個清火的方子,你把它給我看看吧,我想給我爹抓些藥,看他這幾日事務繁多,心火有些焦躁。”

秦良道:“我說與你聽,你去拿紙來記。”

白璇便去一旁雕花木櫃裏取了紙來,桌上有現成的研好的墨。

“黃苓三錢,陳皮三錢,桑葉、枇杷葉各五錢……”白璇正在記方子,忽然隐約聽到了門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趕緊将未記完的方子從桌上撤下來想藏,一時間又沒有找到可以藏的地方,幹脆就一把塞進了秦良的手裏,用求救的眼睛看着他,又指了指門口。

下一刻白岚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了,秦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白璇有些不好意思。

白岚沒有進來,先敲了敲門,問道:“先生在麽?”

秦良沒有應答,反去問白璇:“你怎麽這麽怕她?那不是你姐姐麽?”

白璇也沒法解釋,最初的時候她是擔心有人發現她的異狀,到了現在她依然不肯告訴白岚,大約是擔心她會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在騙她更多一點,可她也不能告訴秦良這些,只好告饒道:“師父,你快叫她進來吧,別光顧着審我。”

秦良笑着将那藥方子疊好,然後放進袖口裏,就起身去給白岚開門了。

白岚今日也不知白璇在這裏,是白溫景給了她手書,讓她來取東西的。

白璇一直躲在窗沿下聽白岚和秦良說話,也不知道自己是出去好,還是不出去好,最後想了想,橫豎白岚也不會進來,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不出去了。

可她卻沒想到,秦良居然還邀了白岚進來。

秦良在門外道:“東西在裏面,岚小姐随我進去拿吧。”

這人定是在報早上的仇,白璇恨恨地從秦良養在屋裏的溫竹上折了一枝,轉身就往裏面跑。

往日裏秦良從不主動讓她進流景樓,白岚心裏有些奇怪,頓時警惕起來,但還是跟着秦良走了進去。

流景樓裏滿是四溢的酒香,還有積年的紙墨的陳香,四處都是寂靜的,讓人情不自禁放緩了腳步。

秦良對白岚擺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帶着她往裏面走。他漫不經心地往周圍瞟了幾眼,卻并沒有看到那抹桃紅色的衣角。

白岚越往前走越覺得不對,她停下來問秦良:“先生,東西在何處放着?”

秦良道:“你且跟我走就是了。”

白岚也無可奈何,只能繼續跟着他。

他們繞過了一扇又一扇書架,秦良的腳步不急不緩,氣定神閑,仿佛在這些書間散步一般。

白璇原本在最後面那扇書架後躲着,此時被逼得不得不到處躲藏,一邊還要擔心着白岚聽出自己的腳步。

她竟不知道秦良到底是何心思,還不如她方才就自己出去,現在再被白岚發現的話,更加是有口也說不清了,她無緣無故到秦良這裏,又不肯出去見她,讓誰看都是其中有鬼。

轉了三兩圈之後,秦良終于在該停的那個地方停了下來,離她躲着的地方隔着五六扇書架,白璇連忙蹲了下來,松了一口氣。

書架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打理過,最上面的那一格上放着一個朱紅色的木盒,秦良攀着梯子将它取了下來,遞給了白岚。

白岚道:“多謝秦先生,我先去将此物交給莊主,告辭。”

秦良略一颔首,道:“岚小姐請便。”

白岚正要出去,忽地在腳邊jsg看到了一張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紙,還以為是秦良掉的,就上前一步撿了起來。看樣子是張藥方,但她先注意到的卻是那字跡,清一色的蠅頭小楷,是她看了這麽多年的字,怎麽也不會認錯。

可白璇怎麽會到流景樓來給秦良寫藥方呢?

秦良将藥方接了過去,道:“正是在下的,多謝岚小姐。”

白岚想開口問一下這東西是誰寫給他的,可這話又不好去問,畢竟她與秦良并不相熟,就先忍下了。

在邁出門的那一刻,她隐約聽到了樓裏傳來一聲輕嘆,仿佛頗為慶幸,她腳步有一瞬間的停頓,旋即轉身離開。

白璇等到白岚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從書架後走了出來,她看着施施然走過來坐下的秦良,佯怒道:“師父,你定是故意的!”

秦良笑而不語,提筆将藥方補全,然後給自己斟了杯酒,對白璇道:“已到了該用飯的時候,璇小姐還不回去麽?”

白璇是不敢再舊留,她心裏擔心白岚會看出什麽,趕緊拿了藥方就往出跑。

還好回去時一路上都沒有碰到什麽人,也沒有人看到她是從何處而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