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示】

蘇逝川思緒飛散,越想越覺得過往一世有很多存在疑慮的點。

假定沒有其他因素影響,老皇帝遵循本意留下了那個不合常理的遺言,這說明他察覺到了西塞的野心,所以才在最後一刻給予了西法攝政的權利。但這個決定不可能一蹴而就,那必然是長期權衡過後的結果,既然這樣,作為這其中的關鍵人物,西法就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然而他卻從來沒對自己提起過……

盡管還沒有任何有力證據,蘇逝川卻忽然意識到,帝國皇室的問題或許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要更加複雜和嚴重。原本以為自己對過去的了解已經足夠透徹,卻沒想到還是存在有他沒能觸及的“月之暗面”,而且還跟西法有關。

這些如果想要深入了解,就遠沒有套一個接單員的話那麽簡單了。

蘇逝川捋清思路,朝對方客氣的說了聲“謝謝”。

校長辦公室位于這座建築的頂層,兩人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進入電梯。

封閉空間攏音效果極好,角落還安插有監聽監控裝置,那名接待員不再說那些有的沒的,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靠近控制面板的一側。

等到電梯抵達頂層,門向兩側滑開,接待員伸手擋住其中一半金屬門,自己并沒有下去,對蘇逝川道:“您的随行物品已經被送到了教員公寓,地址稍後會發送到您的通訊器上,我還有事,就送您到這兒了。”

“有勞。”蘇逝川颔首表示感謝,然後信步出了電梯。

校長室門前,蘇逝川站定,起手敲了敲門。

屋裏那人沒有回應,取而代之的是金屬門上的數控系統發出“嘀”的一響。蘇逝川會意,推門徑自走了進去。

校長室內部陳設簡單,明窗幾淨,落地窗正對位于軍校中央的一座地表演練場,時逢上課時間,那裏正有一個班的學員在練習使用陸用單兵機甲。康納站在窗前,雙手負在身後,聽見有人進門也沒有轉過身來。

“逝川來了?”他頭也不回道。

這句稱呼很不見外,要說起來蘇逝川在校期間确實跟這人見過幾次面,不過大多都是正式場合,并無私交,所以這種點名而不道姓的叫法自然而然會透露出一絲親近的味道。

蘇逝川站姿筆挺,朝男人的背影欠了欠身,十分公式化地說:“您好,校長先生。”

康納轉身看他,伸手做“請”,兩人分別在辦公桌前後落座。康納端起茶壺倒茶,說:“通常來說入校執教的都是校官以下的軍銜,你升了少将原本不需要過來。”他倒好茶,将其中一杯推向蘇逝川,複又解釋,“但這批學員有些特殊,上面重視,所以必須讓一個級別高的軍官接手。”

蘇逝川垂眸看了眼那杯熱氣袅袅的紅茶,再一擡眼,兩人視線相遇。康納低頭飲了一口茶杯內滾燙的水,笑道:“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不過眼睛倒是随了母親的優點。”

以人類的正常年齡計算,康納本人已經超過160歲。大宇宙時代後人類的平均壽命被基因優化延長,他現在也不過剛剛進入老年期,因為保養得當,所以本人看上去要年輕不少,除了鬓發略有發白,其餘跟中年人無異。

他曾在軍部任職,資歷又老,見過前任統帥并不奇怪。

“是麽?”蘇逝川不想繼續這類帶有懷舊性質的對話,以一個反問終結,然後直接切入主題,他說,“您剛才提到學員特殊,是因為有某位皇室成員也在其中?”

對什麽人說什麽話,康納畢竟不是從事文職的接待員,一般的談話技巧對他不會起效果。再說既然提前約見了面談,那麽私下裏調查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雙月殿就那麽一個剛成年的小皇子,兩者一聯想很容易就能得出結論。

蘇逝川也不兜圈子,話音沒落便又接了一句:“是三殿下?”

“嗯。”放下茶杯,康納靠回扶手椅背,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向蘇逝川,心平氣和道,“現在的局勢你也清楚,雷克斯羽翼漸豐,最近聯盟又在帝國的邊遠星系活動頻繁,軍部對情報特工的需求量每日劇增,而偏偏這又是個高風險的冷門專業。所以即便學員不多,你也得嚴格把控,畢竟派遣出去就得能帶回來有用消息,一旦暴露還不如幹脆死在外面。”

大家都是局內人,話也就自然說得露骨了些。

康納道:“而且教學時間也會相應縮短,不太可能如期畢業了,你覺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像我彙報,我會适時安排結業演習。”

除去最開始代表肯定的那個“嗯”,康納表面上說了兩件完全不相幹、卻又跟當下工作非常緊密的事。但蘇逝川明白,他之所以絕口不再提“三殿下會進特戰這類高危專業”的原因,其實因為這番話的潛在含義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

那就是正常對待,外加嚴格審查。

這種“一視同仁”放在某些特殊目标身上其實可以等同于“慢性謀殺”,倒不是說皇子就能在軍校中享受優待,而是專業本身存在着很大風險性,而且越到後期摻入實戰後就會越明顯。

所以康納說得點到為止,以免落人話柄,話閉就一瞬不瞬地看着蘇逝川,看他能不能心領神會。

蘇逝川在軍部這個深不可測的大染缸裏摸爬滾打那麽多年,什麽特殊行動沒經歷過?那玩意兒說好聽了是機密任務,不好聽了就是官方下達的暗殺指令。然而他現在對自己的精準定位是新人,新人的思想正一些,冥頑不靈一些,反倒會比太過油滑更容易讓人接受,反正在老狐貍眼裏“刺頭”是可能被訓話後納為己用的,“聰明人”才需要謹慎地對待。

蘇逝川本着“無知者無畏”的原則,沉默半晌,正色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對這屆學員的考核會增加難度,過兩天可以整理出一個初步方案給您,只不過——”他頓了頓,繼而猶疑着開口,“三殿下确實不适合進特戰專業。”

果然,康納了然一笑,給了蘇逝川一個“你不明白”的眼神,想了想,說:“三殿下年紀還小,而且舉止輕浮,皇室和教會都沒有對他寄予什麽期望,否則也不會送進軍校培養,這點你看得出來。”

蘇逝川不失所望地點了點頭,康納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靜了幾秒,又道:“帝國皇室,能夠大放異彩的繼承人只需要一個,其餘不管什麽身份統統都是陪襯。”

“逝川,這回你明白了麽?”

……

一個月後,秋季新生入校,原本應該前往軍校報到的特戰學員卻被偏離航線的飛行機空降投放。這裏是帝國軍校以南的一片原始森林,占地數百公頃,是一處天然林場地貌的演練場。

前一天剛下過雪,到現在還在飄着零星的雪沫,氣溫低達零下二十度,毫無準備的新生們只穿着單薄秋季制服,五百米空降後直接被穿骨的低溫凍到懷疑人生,而飛行器早就不見了蹤影。

盡管進入軍校的新生水平參差,但特殊戰術因為出路不好,所以反而是所有專業裏水分最少的。新生們在入學前至少通過了三場筆試和一場面試,層層遴選才有資格登上飛往凱特大陸的飛行器。

此時他們雖然心有怨氣,但也明白眼前十有八九是一場入校前的加試,困難程度已經從被踹下飛行器那一刻昭然若揭了,而且還是不得不參加的那種。

林地外圍空間開闊,有哪些設施完全一目了然。

新生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不約而同地看向不遠處唯一的建築——駐軍基地。

這座基地規模不大,主要供舉辦演習的軍校領導使用,眼下基地外停着一架小型雪地飛行器,門外有守衛把守,窗子裏還隐隐透出帶着溫度的暖光。

很顯然,策劃加試的某個混蛋肯定就在裏面喝茶等他們空降!

同一時間,端坐在扶手椅上的蘇逝川從容放下茶杯,從助理教官手裏接過顯示有新生名單的平板光腦,心不在焉地劃屏浏覽。

助教也是情報部的新人,年紀比蘇逝川略大,是正式特工,但軍銜比不過蘇逝川這個官二代。他的名字已經被删除了,這次執教使用的化名叫阿寧。阿寧生了副少年面相,身高只有一米七幾,擁有一頭燦爛卷曲的金發,皮膚白皙,翡翠色的眼睛又大又亮,他往蘇逝川旁邊一站不像助教反倒更像個跟班小弟。

兩人先前沒有合作,這會兒也才認識不過一周,阿寧性格非常開朗,跟蘇逝川哪怕彙報正事眼角眉梢也總帶着笑意,一笑就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

特工千面,這就是他展示給蘇逝川的那一面。

“蘇教,您看過名單了。”阿寧彎腰湊在蘇逝川耳邊,輕聲道,“這次的新人共計五十名,考核成績在附錄,除了三殿下,其他人的綜合素質都不錯。”

蘇逝川依言打開附錄,目标明确的找到西法·特蘭澤的成績單,三項考核的分數都很亮眼,面試直接沒去。

很好,這很殿下。

蘇逝川合上光腦還給阿寧,又端起茶杯喝茶,末了,吩咐道:“把裝備分發下去,等下我出去宣布規則。”

阿寧“哎”了一聲,忙披了件抗風鬥篷,指揮随行的軍校工作人員把角落裏的軍用背包搬出去。

大門一開,幹冷的西北風争相恐後地鑽進大廳。

卧在地毯上打瞌睡的雪橇犬被凍得一激靈,爬起來蹭到蘇逝川腿邊,強行把肥碩的身子縮成一坨,躲進他的毛裘鬥篷下取暖。

“主人,”十·哈士奇·七吸吸鼻子,“外面太冷了,我怕凍壞CPU,能不能留在這裏?”

蘇逝川斜睨了它一眼,淡淡反問:“你說呢?”

憂傷的哈士奇很不開心,眨巴着藍眼睛朝外面的冰天雪地望去,半晌一嘆氣:“您也太狠了,他們還是孩子,怎麽受得了。”

少将大人聞言漫不經心地一揚嘴角,起身整理過一絲不茍的行頭,順帶把狗鏈拎在指間,說:“我就是要送孩子回家的,連這點溫度都受不了,也就不用跟我混了。”

“三殿下怎麽辦?”十七不放心道,後半句沒好意思說出來——他看上去最受不了。

蘇逝川沒急于回答,而是折疊狗鏈,放松後再用力一抻。鏈身皮質的表面擊打在一起,發出非常響亮的“啪”的一聲。

十七打了個哆嗦,鑒于某個晚上的“前車”,它一只單純的智能體竟然莫名其妙地嗅出了一股羞恥感爆表的抖S味道。

少将大人好整以暇道:“以前我也覺得他不行……”

十七歪着腦袋,一臉狐疑:“聽起來還有‘後來’?”

蘇逝川:“後來我打賭輸了。”

“哦,你們賭什麽?”

“不記得了。”

——

記憶回溯,重回到那個一模一樣的下雪天。

那時的蘇逝川橫豎看西法不順眼,只想把他原封不動的攆回去,最好永遠也別再出現在他面前。他像扔垃圾一樣把新人們扔在林地外,要求他們在三天內獨自返回軍校,否則之前三項成績作廢,特殊戰術将永不錄取。

然而,那個他特別想攆走的大麻煩卻在人群陸續進入林地之後堂而皇之地來到他面前,當着助教和工作人員的面在他右臉頰親了一口。

蘇逝川臉皮薄,當時就想動手。

結果對方更加不要臉,伸手又在他左臉頰一戳,輕佻宣布:“三天後,你得讓我親這邊。”

那并不是一個賭注,只不過混球太自我,把氣結噤聲擅自妄為地當成了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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