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倒數二十五小時】

淩晨兩點, 主監控室的門被人打開。

受到驚擾, 兩名各自放松的空戰士兵趕緊坐正身子,将脊背崩得筆直,擺出一副嚴謹肅然的神色死死盯着滿牆的光屏。當然,被損壞的探頭們依然沒有得到修複,正在一閃一閃尴尬地冒着雪花。

蘇逝川推門進來, 将刑訊記錄擱在桌上,目光環視了一圈, 詢問道:“你們封上将呢?”

話音沒落,其中一名士兵轉過椅子看向他,回答說:“上将應該在整理昨天的審訊結果,人估計在接待室, 皇導師要是有事, 屬下這就去通知封總過來一趟。”說這話時,那士兵的目光不由自語地滑向了蘇逝川的手。

他的襯衣袖子被挽至肘部, 袖口沾了血,從顏色判斷還很新鮮, 他幾乎是立刻聯想到了這男人剛進刑訊室時朝攝政王揮的那十來下鞭子。

刑訊室的監控設備是統一規格, 每間必備十二處無死角探頭和四對探聽器,士兵不動聲色地将皇導師打量了幾遍, 心說這人平時看上去衣冠楚楚且斯文典雅,想不到真動起手來竟然一點都不遲疑!雖然說鞭刑不是什麽特殊的刑訊手段,但是一鞭子下去能廢一處監控,這就有點恐怖了。

“不用了, 我去找他。”蘇逝川又把記錄本拿起來,“你們忙。”

那名年輕的士兵忙“哎”了一聲,下意識站起來:“您慢走。”

沿原路返回接待室,蘇逝川一推門,果然看見封塵正坐在沙發上,神色凝重地對着臺便攜光腦,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擠報告。

蘇逝川走過去把刑訊報告擱在他旁邊的空位,起身後直接拐進盥洗室,擰開水龍頭,把給西法清理傷口時沾上的血液清晰幹淨。封塵苦于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監控設備報廢的原因,這會兒正好被蘇逝川轉移了注意力,他盯着記錄本邊緣一枚帶血的掌紋靜了幾秒,然後果斷合上光腦,來到盥洗室門口,不聲不響地看蘇逝川洗手。

流經掌心的清水被血液浸染成淺紅色,在水池內緩慢淤積。

封塵注意到蘇逝川的手背被搓到發紅,這才忍不住走過去,替他關上了那只唰唰作響的龍頭,取了毛巾把他的兩只手裹起來,小心擦拭幹淨:“真不忍心的話你大可以做做樣子,反正刑訊期間這裏面都是我的人,就算西法不流一滴血也沒人敢說什麽,沒必要事後再跟自己過不去。”

“西塞沒那麽好糊弄。”蘇逝川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帶着幾分倦意,“而且也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了,就這樣吧。”

封塵笑笑沒說話,展開毛巾檢查蘇逝川的手背。他的膚色偏白,剛才搓洗的力道又明顯帶了情緒,現在泛紅的部位有些腫了,表面浮起了一層出血點。對于隸屬軍部的他們來說這種程度的小傷其實沒什麽好在意的,但兩人的私交擺在那裏,封塵不心疼蘇逝川的手,他心疼他這個人。

然而封上将縱然骁勇善戰,在開導寬慰這方面也确實沒什麽天賦。更何況自己這位發小天生心眼就比他多幾個,封塵自忖是哄不好蘇逝川的,稍有不慎還有可能被他反過來安慰一頓,于是默默靜了一會兒,他沒話找話,索性挑了正事來說:“結果怎麽樣?”

“認了。”蘇逝川心平氣和地回答,“你的報告有內容可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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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塵聞言一怔,倒是沒想到西法真的能認。

蘇逝川離開盥洗室,端起已經放涼了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出了這種事我不太想回家,你要是不介意就暫時留我幾天。”

“不想聽羅叔唠叨吧?”封塵邊說邊取出張門禁卡遞過去。

蘇逝川“嗯”了一聲,把卡接過來,封塵又道:“這幾天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公寓你可以随便用。”他頓了頓,最終還是上前兩步伸手按上蘇逝川的肩膀,安撫性地握了握,“這邊有消息我會随時告訴你,你別多想,最好也別再輕易過來,這件事畢竟敏感,引起西塞的不滿對你對西法都沒有好處,知道麽?”

蘇逝川緩慢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回去以後早點休息。”叮囑完,封塵攬着他的肩膀把人帶離接待室,“我送你出去。”

……

從一號監獄返回市區差不多需要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封塵的公寓位于保護區的新區,是個獨棟的二層建築,面積不算大,配套設施一應俱全,是軍部按照官職分配下來的。

封塵晉升上将以後常年在外,最近才被西塞調回帝都,所以公寓裏沒什麽生活氣息,顯得有些過分冷清。

蘇逝川進門以後直奔主卧,打開了封塵留在家裏的那臺光腦——封塵這人性格非常嚴謹,凡事都能做到事無巨細,為了防止工作出現纰漏,他習慣把所有終端設備聯系在一起,信息共享,這樣可以确保随時随地調取和查看內網訊息。

而這恰恰是蘇逝川借住的真正原因。

作為朋友,他已經足夠信任封塵,但是同樣作為替西塞效忠的人,他很清楚這裏面會存在無數需要交情讓步的“身不由己”,所以與其等待封塵左右為難後告知的那個結果,倒不如自己親眼過來一看究竟。

蘇逝川利用通訊器安插的病毒程序将這間公寓的光腦和舊劇院終端建立了一個封閉回路,遠程交待十七破譯掉封塵的密碼,再通過他的個人賬戶進入內網。這裏是核心消息的必經之地,蘇逝川已經不在意西塞會怎麽處置西法,他只需要掌握那些處理措施所對應的時間點。

待準備就緒,窗外天光将熹,遙遠的地平線被朝陽鍍上了一道明亮的金色。

蘇逝川匆匆洗了個澡,回來後拉緊窗簾,然後躺在床上又給蒼星隕發了消息,告訴他過兩天可能會回去一趟。

這時,通訊器忽而振動,他退出跟星隕的聊天界面,注意到是封塵發來的消息,內容為:【我安排人給他的傷口做了處理,也檢查過了,都是皮外傷,你不用擔心,好好休息。】

蘇逝川将通訊器擱在旁邊的枕頭上,側卧着裹緊被子。他注視着屏幕上的那則消息,直到光屏暗淡下去,直到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他沒有給封塵任何回複,而是在黑暗中合上了眼睛。

那一剎那,記憶回溯,他又看見了被自己打得血肉模糊的西法。而他也在看着他,那雙湛藍的眼睛灌滿此前從未出現過的情緒,仿佛一夜長大,又仿佛一夜死去,在離開刑訊室的最後一瞬,他聽見他用一種瀕死平靜的口吻問:“為什麽……你不能跟我一起走?”

蘇逝川輕顫着緩了口氣,感覺有人用砂紙包裹住了他的心髒,再狠狠碾了下去。

然而睡熟以後一切又重新平複了下來,蘇逝川像是陷入了很深的昏迷狀态,所有感知轟然退去,只剩下無波無瀾的平靜,他本以為自己會夢見西法,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是年長還是年幼,他都想再看看他,結果卻意外的一夜無夢。

第一次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蘇逝川取過通訊器查看時間,發現還不到正午,于是翻身蒙住被子繼續強迫自己睡去。直到夜色漸沉,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徹底清醒,蘇逝川起床洗漱,換好衣服後坐回光腦前。

不出意外,封塵的內網郵箱接收到了一封新的郵件。

軍部命令他于五日後将西法·特蘭澤從一號監獄轉押進海底死牢,由空戰A隊配合執行護送任務,郵件末尾有相關的保密條款。蘇逝川把內容反複讀了兩遍,日期印刻進腦子裏,然後返回床邊拿起那只毫無動靜的通訊器,配戴回腕上。

封塵沒有給他消息,這不意外,他也沒有刻意詢問的意思,因為這種明知故犯的試探沒有任何意義。

将程序恢複原狀,蘇逝川關了光腦,驅車連夜前往舊歌劇院。

夜十一點整,會議室全員到齊。

全息影像鋪展開一號監獄的立體結構圖,用紅點标注出幾處重要崗哨的位置。

蘇逝川沒着急開口,而是給了負責營救的三位下屬絕對充分的時間讓他們自由理解,等差不多了,才緩緩說道:“軍部安排的轉移日期是五天後傍晚,屆時會由封塵上将所帶領的空戰A負責押送,我的想法是不跟他們展開正面沖突,所以計劃的營救時間是後天淩晨。”

“——也就是二十五小時以後。”他逐一看過每一個人,最終目光落在蒼星隕身上。

蒼星隕心領神會,如實彙報:“星盜那邊聯系過了,說是沒有問題,可以随時通知他。”

“那明天傍晚讓他過來,把博士和需要攜帶的設備接走。”蘇逝川吩咐道。

“知道了。”蒼星隕說。

“三殿下的情況怎麽樣?”尤納斯忍不住問,“軍部的人有沒有對他用刑?”

蘇逝川側頭看向他,靜了幾秒,回:“據我所知有傷但算不上多嚴重,普通程度的行動不影響,”他又看向蒼星隕,“我把他交給你了,到時候幫忙照看一下。”

蒼星隕緩慢點頭,沒有說話。

蘇逝川一點遙控關了全息投影,會議室頂燈亮起,轉身倚靠上高腳凳,手指輕輕撫了撫面具邊緣,過了一會兒,才說:“空戰A隊的基本配置是總指揮一人,附S級智能機甲,也就是封塵上将和他的機甲鬼宿。”

“餘下則是作為副手的少将三人,校級軍官五人,普通隊員二十人,這些人配有目前機甲空戰隊常規使用的A級半智能機甲。但是他們在一號基地執行的任務并不涉及空戰,而半智能機甲也不具備化形拟态的功能,所以到場守備的機甲不會超過十架,是相對容易解決的數量。”

極月眉心淺蹙,不确定道:“但我們只有三架。”

“那也比轉移當天,空戰隊全員出動要輕松太多了。”蘇逝川從善如流地接過話來,頓了頓,問道,“那兩架機甲都調試好了?”

“模拟試飛的參數一切正常,”尤納斯說,“跟實戰可能會有偏差,不過保證不會出現技術性事故。”

蘇逝川笑了:“這一點我絕對相信您。”

随後,他又針對當天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作出相應的部署安排。但畢竟不是直接接受軍部調動的人,蘇逝川只能憑借經驗和猜測補全未知的漏洞,然而不确定因素依然太多了,更具體的只可能等到當天再随機應變。

會議一直持續到零點以後,蘇逝川示意蒼星隕和十七留下,讓另外三人先回去休息。結果極月去抱佩莉的時候小家夥死活不願意走,反倒是自己爬下沙發跑到了蘇逝川旁邊,仰頭看他也不說話,意思倒是表達的很明顯。

蘇逝川沒辦法,只好彎腰把她抱起來,對極月道:“沒關系,你先回去吧。”

待兩人離開,蒼星隕重新把門關死,蘇逝川摘下面具交給佩莉,然後抱着她走到沙發旁落坐:“我見過西法,他是我審的。”

蒼星隕一點都不意外,只是道:“你告訴了他多少。”

“可以說都知道,也可以說都不知道。”蘇逝川把佩莉放到身邊讓她自己坐好,佩莉并不樂意,又自行爬上蘇逝川的腿,乖乖縮進他懷裏。

十七因為不能留下沉默了整個晚上,這會兒好不容易緩過來了一點,問:“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蘇逝川解釋道:“我跟他談的過程中,引導他讓他誤認為這場栽贓是出自西塞的手筆,那些聯盟特工也是西塞安排來提供為證的。西法信了,但是在後續的誘導下他開始發覺我可能跟聯盟方面存在聯系,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宋霄那只通訊器做借口,告訴他我掌握有通訊ID,并謊稱只是這次跟雷克斯有合作。”

“太冒險了,”蒼星隕說,“幸好當時有個聯盟特工,不然你打算怎麽解釋?”

“想聽實話麽?”蘇逝川眸底帶笑,無可奈何地說,“差一點,我就要告訴他我就是‘烏鴉’了。”

十七皺了皺眉:“您要是說了,三殿下還能走麽?”

“不走又能怎麽樣?”蘇逝川下意識取了根煙出來,正要含進嘴裏,一看佩莉又把煙給放下了,“走到了這一步,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的話,我就是打斷他的雙手雙腿,也得讓你們把他帶去聯盟。”

“那我呢?”佩莉頂着那只金屬面具,透過镂空的眼部朝蘇逝川眨了眨眼睛。

蘇逝川笑得眼睛彎起來,屈指敲了敲面具的眉心:“上次說的時候你睡着了,因為你的能力很特殊,為了防止被別人逼迫利用,我決定把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也就是不用離開你了?”佩莉弱弱地問。

“對。”蘇逝川溫和地看着她,“你不用離開我。”

聞言,站在一旁的十七眸色微微一變,靜了幾秒,終于還是忍不住道:“主人,您一個人留下太危險了,身邊連個能信任的人都沒有,要不……您再考慮……”

“十七,”沒等他說完,蘇逝川直接打斷他,心平氣和地說,“你是唯一跟西法有過接觸的人,你數據庫裏記載的資料決定了你會像我一樣了解他,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好好陪着他、培養他,比起我,他更需要你。”

十七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就在蘇逝川以為這鬧別扭的智能體終于妥協的時候,卻看見人形十七忽然消失,下一秒,雪橇犬蹿上沙發,二話不說直接把佩莉擠下去,挺大一只非得勉勉強強地縮起來,卧在蘇逝川懷裏不動了。

蘇逝川摸了摸它的頭,嗓音低緩下來,安撫道:“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在這條時間線上,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你……”

雪橇犬顫抖着蹭了蹭,把尖臉埋進主人前襟,撒着嬌哼唧:“不要說啦嗚嗚嗚!我去還不行嘛!嗚嗚嗚嗚嗚嗚!”

“是真心話,”蘇逝川感覺襯衣被眼淚洇透了,變得熱乎乎的,哭笑不得道,“不是為了哄你。”

十七感動得不行,悲憤道:“你們碳基生物最壞了嗚嗚嗚嗚嗚!”

蒼星隕:“……”

刺客先生仿佛是第一天認識那條狗。

“剛才說到一半,”蘇逝川一邊心不在焉地給十七順毛,一邊看向蒼星隕,叮囑道,“現在的情況等于是雷克斯以為合作方是烏鴉,西法卻以為是我在跟雷克斯合作。我暫時不希望身份暴露,等到離開白帝星以後,如果西法問起來,你們就告訴他是我把轉移時間透露給了聯盟,聯盟聯系了烏鴉,所以才會安排你們過來營救。”

蒼星隕“嗯”了一聲表示了解,半晌後忽然覺得不妥,道:“他要是問起你的狗,這又要怎麽解釋?”

蘇逝川驀地怔住,仔細沉思了片刻,最終,他伸手取過佩莉手裏的面具,十分鄭重地扣在了十七的臉上。

随着他的這個動作,蒼星隕和十七同時一驚。

“那就不讓他知道十七的存在,”蘇逝川說,“就讓十七代替我,成為飛離洛茵帝國的那只‘烏鴉’,在我出現以前,這張面具永遠也不能摘下來——”

“——從此以後,你就是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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