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號監獄】
當天深夜, 帝都市郊, 一號重刑監獄。
懸浮車乘夜色而來,在正門前停下。蘇逝川推門下車,脫下禮服外套随手扔回車內,對司機道:“找地方等我。”說完,他磕出根香煙含進嘴裏, 打火點燃,舉步朝守備森嚴的大門走去。
這座監獄受軍部直屬管理, 專門收押身份敏感的特殊犯人,內部不具備長期囚室,而是以刑房為主,其功能如何不言而喻, 是衆所周知有進無出的地方。上一世蘇逝川曾經頻繁出入此地, 審問過不下百個聯盟特工,他對裏面的建築結構, 甚至是每個房間的監控安設無不了然于胸,而這一世, 這還是他頭一次到此。
早在懸浮車接近, 當值守衛就注意到有人來了。今晚收押的犯人非常特別,上面再三叮囑, 沒有皇帝授命,任何人不得入內。
守衛認得蘇逝川,更清楚他的身份,見人過來不禁出了一腦門子熱汗, 但還是硬着頭皮把人攔了下來。他臉上堆起笑意,恭恭敬敬地一欠身,客氣道:“皇導師白天辛苦,晚上怎麽還親自來了?”
“聯盟襲擊登基大典,我過來問問結果。”蘇逝川說。
“那……”守衛吞了吞唾沫,試探道,“皇導師有沒有陛下的手谕?”
蘇逝川取下香煙,眼睫微微擡起,輕描淡寫地斜睨過來。男人的眼珠幽暗漂亮,質地溫潤,眸光清冷得仿佛不含有一絲情緒,然而就是在視線相遇的一剎那,守衛卻恍然感到有什麽東西直封住了咽喉,壓迫他不得不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我知道封上将在裏面,”蘇逝川淡淡道,“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了,他會告訴你應該怎麽做。”
“是!請您稍等。”守衛如獲大赦,朝同伴遞了個眼神,然後快步走了進去。
蘇逝川背對着大門繼續抽煙。
不消片刻,那名守衛去而複返,說:“封上将請您進去。”
蘇逝川扔了煙蒂用鞋底攆滅,臨進監獄前又側頭看了他一眼:“麻煩你了。”
守衛明知兩位大人這是在公然違抗皇帝的命令,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聞言怔愣了半晌,緊接着恍然記起來皇導師是頭一次來,忙對着他的背影說:“屬下帶您進去。”
“不用。”蘇逝川已經走進了最外一道鐵門,頭也不回道,“我自己就行。”
一號監獄分為地上一層和地下兩層,蘇逝川輕車熟路地找到電梯,直接來到地下二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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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塵主審,意味着空戰A隊暫時接管了裏面的防守,隊員都清楚總指揮跟皇導師的關系,所以看見蘇逝川進來也會自覺當做沒看見。
這一路上暢通無阻,蘇逝川徑自走到接待室門前,起手敲門。
很快,裏面傳來一聲“請進”,蘇逝川依言推門入內,注意到大廳沒人,而盥洗室裏有水聲。他循聲來到盥洗室門口,正看見封塵背對向這邊站在洗手池前,略微躬身,正在沖洗手掌和小臂沾上的血。
或許是聽見了腳步聲,封塵擡眸,透過鏡面看向蘇逝川,似笑非笑地說:“你呀,就會給我出難題,也不看看這次是什麽情況,竟然敢公然夜闖一號監獄,被西塞知道了還指不定會怎麽想。”
蘇逝川沒有說話,走進去取了條幹淨毛巾遞給他。封塵關了水龍頭,接過來草草擦去兩臂的水跡,他剛才洗得不夠徹底,被清水稀釋的血液将毛巾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而封塵則像渾然未覺那樣,擦完手便直接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出去再說。”
兩人離開盥洗室,封塵給蘇逝川拉開扶手椅,自己則繞到對面坐下,端起茶壺倒茶:“其實我猜到你會過來了,只不過時間比我預計的稍微晚了一點。”
“我也想早來,”蘇逝川接過茶杯,卻沒有喝,“但白天太顯眼了,我還不想在西塞繼位的第一天就貿然挑戰他的權威。”
封塵笑着搖了搖頭:“你要是不想就不會過來了。”
蘇逝川不置可否,沒有就這個問題做無意義的反駁,他不動聲色地又看向封塵的手掌,靜了幾秒,淡淡道:“用刑了?”
“嗯,”封塵痛快承認,“雷克斯的人嘴太嚴,不用刑根本連聲都不出。”
“西法呢?”蘇逝川又問。
封塵了然一笑,意味深長道:“逝川,你這是過來審我的?”
“我可不敢,”蘇逝川端起茶杯,似是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就是來看看你有沒有動我的人。”
這句隐含的威脅顯而易見,封塵頓時哭笑不得,不敢在這件事上跟他開玩笑,如實道:“按規矩是應該用的,但是我沒讓。”
“算我欠你個人情。”蘇逝川放松下來,“其他特工的審問有結果了?”
封塵“嗯”了一聲,道:“打死了兩個,還有幾個在硬撐着,不過有一個人說了。”他面色沉靜下來,擡頭,不錯目地盯着蘇逝川,“那人承認在這次行動前跟西法有過聯系,也承認了是西法提供了雙月殿的安防部署,這些跟你那個學生的闡述基本吻合。”
蘇逝川沒做多餘反應,垂眸看茶杯裏的水:“還有麽?”
“暫時只有這些。”說完,封塵頓了頓,過了很久,他才異常認真地說,“這個房間的監控設備已經關了,我們的對話既不會被記錄,更不會被第三個人聽見,逝川,你老實告訴我,今天白天那件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不知道。”蘇逝川毫不遲疑地說。
“好。”封塵道,“還有個問題,軍演時你去營救西法,有關雷克斯邀請他前往聯盟的事,你知不知情?”
這回蘇逝川沒有說話,封塵明白這處沉默代表了什麽,他深深緩了口氣,像是要壓下心底的沖動,但還是忍不住略微擡高了音量:“你是不是瘋了,這種事都敢替西法隐瞞?幸好你那個學生沒出賣你,不然今天我在這兒審的就不僅是聯盟特工,還得有你蘇逝川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蘇逝川說。
封塵簡直服了他這種刀槍不入的态度,心裏壓着一堆話,眼下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更知道即便是他說了這家夥也會當沒聽見。最終,封塵退了一步,聲音也緩和下來,語重心長道:“西法我沒審,也沒安排別人審,現在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兩方指證都在,他認不認已經不太重要了。”
“本來按照我的意思就不再提審他,”話說至此,封塵點了根煙,緩緩吸了一口,又道,“但是我把這件事報上去以後陛下沒同意,他要求西法必須開口,把別人供述的內容親自說一遍。”
聞言,蘇逝川終于擡眸迎上了他的視線:“什麽時候的事?”
“下午,在有特工承認以後。”封塵說,“不過我還沒審,就是擔心不小心動了你的人,再讓你對我有什麽想法。”
蘇逝川似笑非笑地揚了揚嘴角,也看不出這笑究竟是發自內心,還是随意敷衍:“反正今晚已經打擾了,阿塵既然開了後門讓我進來,不如再開一個,讓我去審,可以麽?”
“我能說不行麽?”封塵哭笑不得,靜了幾秒,松口道,“西塞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讓西法受點苦,你能忍心對他下手?”
“讓別人動手更不忍心。”蘇逝川站起來,兀自走向接待室另一側的門。
封塵沒攔,算是默許了。待蘇逝川走後,他繼續留下來把手頭的煙抽完,然後也拉開椅子起身,從同一扇門走了出去。
這間接待室其實是通往行刑區的必經之路,雙向開門,一扇通往出口電梯,另一扇打開則是一條全封閉的走廊,直通主監控室。
時至深夜,在連續十多個小時的刑訊後,身心俱疲的人會陷入一種近乎無意識的狀态,這種情況下大腦的反應會變得無比遲緩,甚至會不受主觀控制,是最容易吐露真相的階段。封塵安排參與刑訊的隊員都是心腹中的心腹,是會在正式記錄以前先向他彙報的那種,他了解蘇逝川,知道他今天一定會出現,所以存了幾分私心,不想讓他在西塞面前太難做。
就好比現在,西法作為收押犯人中身份最為敏感的一個,按常理說應該由他親自過審,但封塵不僅交給了旁人,而且還交給了原本沒有參與資格的蘇逝川。
主控室整整亮了一整面牆的光屏,每一塊都顯示有不同刑訊室不同角度的采集畫面,封塵走進主控室後在監視畫面前站定,目光徑直滑向對應關押有西法·特蘭澤的那幾塊。兩名在此負責的下屬正要起身行禮,封塵卻起手朝下壓了壓,示意不用。
“皇導師進去多久了?”封塵問道。
“他來了以後先調取了那名招供特工的證詞,看完才去了攝政王所在的囚室,”其中一名下屬回答,“應該進去沒兩分鐘。”
封塵拉開一把椅子落座,取過對應囚室的監聽耳機,佩戴上其中一只,然後輕聲吩咐:“放大一個正面的監控。”他還沒見過蘇逝川的刑訊,不考慮一切主客觀因素,單說這一點就足夠引起他的興趣。
下屬依言放大了正對犯人的那只監控,封塵注意到畫面左下角有捕捉到門被打開,但蘇逝川卻遲遲沒有走到畫面中央,不僅如此,耳機裏也是一片安靜,這說明他甚至是沒有進入囚室——難道說……他知道裏面監控的位置?封塵的眼睛眯起來,幾乎是在這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即刻自我否定。
不可能啊,他明明應該是第一次進來……
與此同時,蘇逝川站在囚室入口,豎起食指,朝看向自己的西法做“噤聲”手勢。
一號監獄的刑訊室完全由金屬打造,四壁只有一個出入口,等待審訊的犯人會被固定在刑架上,手腕和腳踝分別被鎖铐固定死,與之正對的則是一張擺滿刑具的桌子。
其實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腦波讀取技術已經可以完全取代人為審訊,但是那項技術對受審者的精神傷害極大,通常只有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才會使用,也正因如此,古老的刑訊方式才得以延續下來。
流血和疼痛,是人類永遠無法規避的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
蘇逝川沉默不語地注視着西法,西法也在看着他。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想要表達的信息,多到根本無從解析,蘇逝川感覺心髒狠狠顫了一下。前世今生,命運的軌跡在這天徹底扭轉,轟然奔赴了截然相反的反向,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殘忍卻值得,而感性卻又在一遍一遍讓他想起那個男人榮耀戰亡的模樣。
從無限光明之處退下來的人豈止是他一個,西法不也是背上了通敵叛國的罪麽?
蘇逝川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将那些龐雜的念頭趕出大腦,他走進刑訊室,看也不看便直接取過了刑具桌上的一卷細鞭,解開皮扣,正手一揮抖開皮鞭,下一秒毫不遲疑地反手抽打在西法胸膛上。
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西法疼得悶哼出聲,襯衣前襟登時洇出了一道血痕。
另一面,遠在主監控室的封塵被耳機傳來的鞭聲震得愣住,剛要感慨蘇逝川這廢話不說直接下手的作風當真心狠,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監控牆上立刻有一塊光屏暗了下去。
兩名下屬當即大驚,急切回頭看向封塵:“上将!”
封塵短暫一怔,緊接着明白過來,蘇逝川這是要……
監聽頻道,鞭聲有條不紊地響起,放大畫面顯示西法前胸被打得皮開肉綻,而小光屏則正在一塊一塊失去畫面。
封塵簡直嘆為觀止,被蘇逝川這簡單粗暴的手段震驚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就是不想被監視麽?直說不行,非得毀壞公物,審人審到監控報廢,這報告該怎麽寫實在太為難他了……
“上将,這……”下屬一籌莫展,眼巴巴地等封塵下文。
封塵哭笑不得,心說我能怎麽辦啊?人都放進來了,只能由着他胡鬧呗!
“算了。”被發小捅了一晚上刀子的封上将認命摘下耳機,故作鎮定道,“皇導師有分寸,攝政王就交給他吧,你們繼續監控別的囚室,有進展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話音沒落,被放大的那塊屏幕雪花一閃,“噗”的一聲,滅了。
封塵:“……”
真是欠他的!
刑訊室內,蘇逝川放下皮鞭,又逐一搜找出安插的幾枚監聽器,當着西法的面直接碾碎:“可以說話了。”
西法被抽得渾身是血,下唇被咬破了,額頭沁着一層疼出來的冷汗:“我沒什麽可說的,”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軍演那天你全程在場,我們談了什麽你應該知道。逝川,我不想說我做沒做過,我想說的是我永遠不會騙你。”
蘇逝川沒有說話,走過來檢查西法被抽爛了的前胸。
刑訊用鞭子材質軟韌,細而鋒利,上面布滿細小的倒刺,落在身上遠不是皮開肉綻那麽簡單,而是會把肉一絲一絲地拉下來。西法的襯衣被血液洇透了,吸收不了的血液在纖維末端聚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信你。”蘇逝川的聲音很低,他心裏的疼是真的,眼裏的疼也是真的,卻不得不說着違心的話,一邊忍受譴責,一邊繼續完成自己親手布下的計劃,“可是西塞不會信你。”
西法驀地怔住,蘇逝川伸手撫摸上他的側臉,輕輕将粘在那裏的一縷發別在耳後:“我問了封塵結果,已經有人承認了是從你那裏得到的安防部署,再結合奧斯汀的指正,你的陳述幾乎是沒有意義的。”
“可是……我真的什麽都沒做!”西法牙關咬緊,仿佛要将每一個字都碾碎在齒縫間,“聯盟的特工為什麽要——”他倏而頓住了。
蘇逝川察覺到這處遲疑,适時開口:“雷克斯的特工沒那麽容易被審出結果,你做沒做,你清楚,我信你,那麽他們的說辭是說給誰聽的?”
“西塞……”西法眉心擰起來,“他用我威脅你,現在又要親手毀了我……”
蘇逝川道:“他殺了大皇子,從他手中接過皇儲的頭銜,安排我刺殺了皇帝,登上了洛茵帝國至高無上的位置。但是他依然不安心,因為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你。”
“西法,你不想要皇位,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你。你說你不争,但是在他眼裏,只有死人才是真的不懂得争搶,也只有你死了,我才會真正歸順于他。”
西法擡頭看向蘇逝川:“你真的會麽?”
“如果我不會,我還能怎麽做?”蘇逝川不答反問。
西法靜了。
蘇逝川又道:“西塞不過是料準了我不會背叛洛茵帝國,更不會在局勢這麽緊張的情況下采取極端手段,他以為自己坐穩了王座,所以才不需要再有所顧忌。”
沉默許久,西法抿緊的唇倏而放松下來:“西塞不會安排你來審我,那你冒險進來,應該也不是為了說那些顯而易見的內容的吧?”
“你相信我麽,西法?”蘇逝川說。
西法聞言頓時笑了:“這個世界上,我最懷疑和最相信的人都是你。”
“那就好,”蘇逝川道,“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有人想用‘叛國’的罪名将你置于死地,那你就真的背叛洛茵帝國,然後絕地重生。”
西法霍然睜大眼睛:“你想讓我認罪?”
“我想救你。”蘇逝川的态度尤為認真,“你不可能再繼續留在這裏,你必須離開!”
“你想讓我加入聯盟,你想讓雷克斯來保護我?”西法難以置信道。
“你要看得再長遠一些。”蘇逝川說,“雷克斯想利用你,你同樣可以利用他,而且你能利用的遠不止雷克斯一人,你完全可以取代他在聯盟的位置,讓整個聯盟都為你所用。”
“我真正想要的,是你作為聯盟統帥,攻打回白帝星,從西塞手裏取回屬于你的洛茵帝國!”
西法怔怔望着蘇逝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聲音忽而沉了下來,問道:“就算我同意了,在不能跟雷克斯取得聯系的情況下,你又怎麽肯定他會接受我?”
這句話雖然是以問句的形式說出,但蘇逝川敏感地注意到西法的口吻跟之前不一樣了。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蘇逝川說。
“你可以聯系上雷克斯?”西法不再兜圈子,而是一陣見血地點出來。
蘇逝川靜了幾秒,松口道:“你很聰明。”
“你說過你不是他的人,”西法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的眼睛,“你現在依然打算這麽回答我麽?”
“我确實不是。”蘇逝川毫不避諱,泰然迎上西法的視線,“不管你問多少次,我都是這個答案。”
“好,我信你。”西法的語氣緩和下來,“我想聽你的解釋。”
蘇逝川沉默半晌,道:“去年軍演,我跟聯盟派來的卧底宋霄有過交手,繳獲了他的通訊器。十七幫忙解析出了一個被隐藏的個人ID,我懷疑是他用來跟聯盟對接的,所以特意追蹤了那個ID的所在地,證實确實是在聯盟帝星。”
西法:“你已經跟他聯系過了?”
“還沒有,我想先來征求你的意見。”這回蘇逝川沒再說實話,他給了西法幾分鐘的考慮時間,然後才道,“如果有更好的方法,我一定不會冒險跟雷克斯合作。”
西法緩慢點了點頭:“什麽時候能有消息?”
“我會盡快跟他取得聯系,”蘇逝川道,“然後再想辦法通知你。”
“好。”
說完,西法垂下眼睫,像是陷入了沉默一般。蘇逝川心裏清楚他需要時間才能徹底接受這件事,于是不再說話,轉身去取刑訊記錄,打算拟一份拷問結果出來。
然而就在他轉過身的一剎那,他聽見在西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說:“這該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當然不會,”蘇逝川沒有回頭,背對着西法笑了,“只要聯盟和帝國的交戰不斷,我們早晚還會有見面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