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真相的一角】

曾經有研究表明, 從事特工職業的人大腦活躍度會比普通人更高, 因為他們無時不刻不在取舍得失、權衡利弊。一個疑問的出現足以讓他們思索再三,面對岔路和選擇,他們甚至會考慮到道路盡頭、選擇結果可能會出現什麽。

蘇逝川的腦子很亂,承認與否看似只在一念之間,然而他的理智卻被撕扯到了極限。

毫無疑問, 長久以來的職業習慣決定了他是個有能力把謊言說得足夠亂真的人,但與此同時他也是個凡人, 有七情六欲和被深深埋葬壓抑的一片真心。

不管西法的一腔表述是真情流露也好,是為了麻痹他而打出的溫情牌也罷,到了這一刻,蘇逝川承認它奏效了。他的呼吸在顫抖, 良心在不安, 他感到了辜負和無措,他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出那句“我是”。

十三年了, 為了完成“狩獵計劃”,蘇逝川給自己披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僞裝, 成為教科書一般無懈可擊的多重特工。現在報應來了, 那些身份壓在他肩上,有千萬斤重, 愣是在一往無前的決心中逼得他産生了不該出現的動搖。

可有時信任就是那麽脆弱,即便對方說盡了“我保證”和“我愛你”,職業習慣也讓他不得不在感動過後保有一絲絕對清醒的質疑。

想到這裏,蘇逝川起手撫摸上西法的後腦, 五指插進發間,他幾乎無法控制指間的顫抖,只能用一下一下的輕撫來掩飾。

“我情願你是在刑訊室裏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然後再問出這個問題。”

眼睫垂下,蘇逝川笑得無可奈何:“這樣我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騙你,可以沒有負擔地說出‘我不是’。”他輕輕緩了口氣,以便調節愈發失控的顫音,“特工千面,不是我能選擇的,原諒我……”

那尾音就像一聲嘆息,一字一句釘進了心尖上,西法看向正對的玻璃幕牆——牆壁透亮的表面光可鑒人,映出了蘇逝川的背影和他五官模糊的臉。他忽然覺得那就是現實,這人明明被他摟在懷裏,卻從來都沒法看得真切。

他們之間仿佛也隔了這麽一堵牆,永遠都是鏡裏看人,看得似是而非。如果不是知道那人是蘇逝川,恐怕鏡子早就被打碎了,還怎麽可能在歡愛過後心平氣和的聊這些?

說到底,他費盡心思想得到的,不過是一句真相罷了。

終于,西法收回視線,折身坐進扶手椅,悶頭點了根煙,淡淡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諒。”

蘇逝川還維持着手臂擡起的動作,像悵然若失般不明顯地收攏手指。他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走到了西法面前,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反倒被對方先一步扣住手腕,徑直拉進了懷裏,強迫他側坐在大腿上。

“沒生氣,不用想着怎麽哄我。”西法說。

蘇逝川聞言一怔,繼而啞然失笑:“你也不想想我是做什麽的,你心裏有什麽情緒,我一看就知道。”邊說,他邊伸手挑起西法臉側的一縷長發,細心別在耳後,“這事的性質挺嚴重的,而且也确實是我有意隐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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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西法靠向扶手椅背,空閑的那只手下移探進對方襯衣下擺,在光裸的臀部捏了一把。

蘇逝川挑了挑眉,西法一本正經道:“等了十年才把你等來,我可不敢随便有情緒,萬一一不小心把你氣走了,我上哪兒找人去?”

“我是那麽情緒化的人麽?”蘇逝川反問。

“你是不情緒化,你太有原則了。”呼出煙霧,西法滿目嚴肅地看着他,“所以我一點都不懷疑,等到那個雙向計劃完成,你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離開這裏,該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就是不管我。”

蘇逝川:“……”

蘇逝川無從反駁,當即有些哭笑不得。靜了許久,他才複又開口,聲音緩和下來,卻是從未有過的認真:“行了,我都承認了你也就別再兜圈子了,确認身份只是開始,後續問題不用藏着掖着,盡管問吧。”

聞言,西法眸色不禁暗了暗,那只不老實的手也消停下來,轉而環在蘇逝川腰側。

在最初的矛盾過後,坦白了“烏鴉”的身份就好比卸下了一個包袱,蘇逝川心裏反倒是輕松不少。見西法沉默,他沒有急于開口,而是耐心陪着,給他充分的時間去消化過去十幾年的種種猜疑和顧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香煙抽完,西法随手将煙蒂扔在地上用鞋底攆滅,道:“我想不明白,以你在帝國的地位為什麽要選擇成為‘烏鴉’?它讓你有什麽不滿的麽?是因為身世,還是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

“因為西塞不适合做洛茵帝國的皇帝,”蘇逝川直言回答,“我想讓你坐上群星之耀的那個位置。”

西法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很奇怪,跟一般的叛國者思想完全不同。我敢肯定,就連雷克斯心裏都有當皇帝的野望,你卻一心一意只想把我推上那個位置,為什麽不是你自己?”

“十三年前的國慶晚宴上,‘烏鴉’第一次現身,那時候我除了有個三皇子的頭銜外一無所長,你怎麽能肯定我有能力成為未來的皇帝?怎麽能把這麽重要的賭注壓在我身上?你就不怕我辜負了你的期待,成為比西塞還——”

“你不會。”蘇逝川打斷他,“這一點我确信。”

“為什麽?”西法萬分不解。

蘇逝川:“因為我是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西法霍然怔住,忽然意識到了至關重要的一點:“難道說……你的計劃從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就開始了?”

“可以這麽說。”蘇逝川莞爾,“但并不是我故意制造了偶遇,我只是利用了我們的命運。”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西法忍不住追問。

“你總會知道的。”蘇逝川說。

話音沒落,通訊器忽然振了。

西法原本還要再說,此時瞥了眼語音申請的ID,匆匆改口道:“是布蘭特,雷克斯那邊應該是有消息。”

“你先接。”說着,蘇逝川正要起身。

察覺到對方的意圖,西法一邊接通語音,一邊有條不紊地又把人按回懷裏。

蘇逝川:“……”

于是,遠在白銀之首、剛跟統帥彙報完情況的布蘭特透過耳麥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動,還沒抱夠呢。”

“……”部長大人瞬間腦補,給一個單純的“抱”擴展出了十多種意思,不禁清清嗓子,試探着開口:“殿下是不是不太方便,要不屬下一會兒再聯系您?”

西法臉上神色恢複如初,擡眸看向蘇逝川,輕描淡寫道:“不用,等你半天了,就現在說吧。”

那一眼似笑非笑,眸光透着股顯而易見的狎昵和暧昧,全然沒有了剛才步步緊逼的凝重感,看得蘇逝川不由眉心淺蹙,險些不敢認面前這個收斂情緒如此得心應手的家夥——這小子的變化還真不是一星半點,城府之深甚至遠遠超過了前世同期,看來以後還是得小心應對,不能再把他當成小兔崽子了,不然還真不好糊弄過去。

幾分鐘後,通訊結束,西法挂斷語音,再一擡頭正迎上蘇逝川的視線,蘇逝川淡淡道:“現在抱夠了?”

西法:“……”

西法被逗笑了,連帶着心裏的那點郁結也煙消雲散。

蘇逝川的嘴有多難撬,跟他打過交道的人最清楚不過了。在此以前,他同一個疑問對他提了三遍,結果次次都能被完美無缺地擋回來,硬是一點實情都沒問出來過。

這次能确定“烏鴉”的身份實屬不易,最後那句似是而非的“你總會知道”其實已經是坦白終結的預告,話說到這份上要想再問出什麽基本就是不可能了。西法自忖還是深谙他的脾氣秉性,更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也恰好布蘭特的消息過來,于是順水推舟翻過這篇,不再提之前的事,免得破壞了久別重逢的氣氛。

反正他人在這裏,暫時也不太可能去其他地方,套話的機會多得是,不急這一時片刻的。

這麽一想,西法眸底的笑意加深,說:“抱肯定是抱不夠的,不過也不在這兒抱了。”說完,他十分親昵地拍拍蘇逝川屁股,示意他可以起來了。

被三番五次打屁股的上将大人倏而一怔,覺得再次見面以後,這小混蛋隐約有了翅膀硬了、按捺不住開始蹬鼻子上臉之勢,從前跟他面前還會注意個言行,現在簡直是越來越出格了!

然而想歸想,兩人現在畢竟都是衣衫不整的狀态,蘇逝川礙于自身形象沒有點破,心事重重地起身去拿操控臺上的衣物,先湊合穿上,随口道:“雷克斯是什麽意思?”

西法迅速穿好襯衣,從保險櫃裏拿出盛放蘇逝川的個人物品收納盒,答:“同意見面,但是聽說你身上有傷,而且現在也不早了,讓我先給你安排個住處,等明天上午再帶你去找他。”

蘇逝川穿戴好馬褲長靴,轉身正看見西法在把玩玄凰化形的那塊懷表,整個人不禁愣了愣,下意識脫口道:“現在幾點了?”

西法拇指一頂,掀開表蓋查看:“快淩晨了。”話閉,他合上表蓋,拎着銀鏈子邊端詳邊随口一提,“在軍校那會兒我好像就見過這個,你一直戴到現在,是有什麽特殊意義?”

蘇逝川走過去,撿起收納盒裏的通訊器戴上,說:“你應該能猜到。”

西法:“!!!”

那一瞬間,西法臉上的表情精彩萬分,末了十分嫌棄的把懷表還給蘇逝川,冷漠道:“我不知道。”

聞言,蘇逝川不甚明顯地勾了勾嘴角,總覺得飄起的這股醋味聞得人心曠神怡,靜了幾秒後,他故意問了句:“要不送你?”

西法瞬間就不爽了:“人家的遺物,我要幹嘛?你自己收着吧!”

“你不是不知道麽?”蘇逝川一臉揶揄地看着他。

西法被結結實實地坑進了套裏,一時間啞口無言。

蘇逝川把懷表收進馬褲口袋,拉緊肩上的外套,想了想,又從胸前那處傷口揩了血,動作娴熟地塗抹在嘴角和額頭處,仔細暈染開來,僞裝成紅腫受傷的模樣,說:“有手铐麽?”

西法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從抽屜裏取了副手铐出來,然後才問:“這是要做什麽?”

蘇逝川收拾完自己那張臉,雙手握拳,小臂并攏,伸到西法面前。西法會意,把手铐給他戴上。

“我是洛茵帝國的皇導師,落網以後不僅聯盟會懷疑,帝國那邊也得有交代。”蘇逝川解釋道,“按照計劃我都沒想過自己能從這裏走着出去,你打得實在太輕了。”

西法眉心擰起來:“這裏可是軍部,聯盟自己人進來都得過三道檢查,聽你的意思,怎麽好像還有人能看見你從這裏走出去?”

“那當然了。”蘇逝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之前就跟那個在中轉星堵住我的行動隊長說過,這次參與滲透計劃的特工已經進了天狼星,他回來以後應該提了相應的報告,布蘭特肯定看了。”

“……”西法大驚,“你的特工都安排進了聯盟軍部?!”

蘇逝川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說:“滲透的核心目标是聯盟高層,這個沒什麽可說的。但同時兩軍交戰,軍部可是重要的軍事情報輸出場所,滲透安排必然會優先考慮的。”

西法無言以對,當即默了,半響後直接問道:“那人是誰?”

“這不能告訴你。”蘇逝川正色道,“實話說了,安插進軍部的這名特工,其重要程度不亞于我,從屬計劃核心。我這才剛進來,主要人員直接暴露被你們滅口,西法,你這是要賣我麽?”

“我怎麽可能賣你?”西法急切道,“我是擔心雷克斯知道以後不滿,因為這件事再為難你。”

蘇逝川聽聞頓時笑了,給了他一個“你還是太嫩了”的眼神,不緊不慢地說:“雙向計劃的要點在于雙向制衡和雙向獲利,‘烏鴉’固然是獲得信任的籌碼,但放在大局來看,接納一只‘烏鴉’對聯盟來說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能夠讓雷克斯看中的,其實是在‘烏鴉’這個身份後,我在明面上同時還具有的皇導師這個身份。”

“這是雙面間諜的概念,這樣一來,接納了我就相當于在帝國掌握有一個身份絕對核心的卧底。他可以通過我掌握帝國方面的重要決策,不僅打通了情報網,而且還能最大程度确保情報的真實性——而我所掌握的特工名單,恰恰是明天的見面禮,只有真的安排特工進來,才能真正打消他的疑慮。”

西法恍然大悟,徹底服了蘇逝川這只狐貍。

蘇逝川笑得眼睛彎起來,又道:“雷克斯作為導師,他主導大局的能力毋庸置疑,軍事見解在當今也是數一數二的,把你教得确實不錯。但畢竟不是同行,在玩弄陰謀手段這方面,他就差了點了。”

“這倒是真的。”西法從善如流道,“不過話說回來,在這方面我也沒遇見過比你厲害的,一個‘烏鴉’的身份騙了帝國和聯盟,這點恐怕布蘭特都做不到。”

“不止。”蘇逝川說,“‘無名者’內部知道我就是‘烏鴉’的人其實只有星隕和十七兩個,剩下的也不清楚我對外的身份,所以你回去以後最好還是假裝自己不清楚,這樣對大家都好。”

西法:“……”

西法簡直無語了:“你連自己人都騙?”

“什麽叫自己人?”蘇逝川反問,“知道我為什麽會成為‘烏鴉’麽?”

西法當然好奇這其中的緣由,只是不确定能不能得到真實答案才暫時按捺住了沒問,這會兒正好樂得蘇逝川開口,于是沒有接話,乖乖等着他說下去。

蘇逝川道:“雖然後來軍部把國慶晚宴的襲擊定義為‘無名者’的暗殺行動,但事實上策劃那次行動的人不是我,我只想劫走尤納斯博士。”

西法當即訝異:“也就是說那晚其實有兩批刺客。”

蘇逝川“嗯”了一聲,說:“那時候我認識星隕的時間不久,他不信任我,我也知道他有私心,所以明知故犯帶着他一起行動。事前我們誰都沒想到他們原本的暗殺行動會提前敗露,西塞早有準備,導致後來刺殺落空,暗殺者有進無出。”

“當時我以營救他和極月出去為籌碼,強迫星隕以後為我做事,所以才被迫露面跟封塵交手,不然軍部不可能那麽早知道‘烏鴉’這個人。”

“對了。”西法忽然意識到,“那架機甲,其實是你的?”

“你是說玄凰,”蘇逝川把懷表取出來,拎着表鏈朝他晃了晃,不懷好意道,“是我接手的。”

西法:“………………”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那混蛋真的讓人很不爽啊,留下遺物不說,竟然還是這種至關重要不能悄悄銷毀的。

皇儲殿下瞬間就氣不打一處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接正文——

玄凰:我好像聽見殿下要銷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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