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死人已死】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接近淩晨三點, 萬籁俱寂, 情報部大廈安靜得仿佛連根頭發絲掉地上都能引發一場警報。接連工作數日沒合眼的特工們難免有了倦意,關河守在監控室門口,雙手負後,身子繃得筆直,可游離的眼神卻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

早些時候只有部長和皇儲兩人進去提審, 沒過多久布蘭特卻匆匆離開了軍部,那麽這麽長時間了, 那裏邊只有殿下跟那位不招人喜歡的帝國特工,他們在做什麽?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關河滿腦子都是布蘭特匆匆離開、連句交代都來不及留下的樣子,任憑思維信馬由缰地狂飙——蘇逝川很明顯是有備而來,他故意落網想必是攜帶着足以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等價秘密, 而部長的離開只能說明他被那個秘密說服了。

就在這時, 沉寂已久的走廊響起“嗒”的一聲門響。

剎那間思緒歸位,關河定了定神, 神色平靜如初地看向監視室的大門,見西法出來即刻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喚了聲:“皇儲殿下。”然後他擡頭, 不動聲色地朝對方身後飛快掃了一眼。

蘇逝川雙手被手铐鎖死,垂放在身前, 內裏的襯衣前襟半敞,沾染的血被汗液滑開,洇開了觸目驚心的一大片,隐約可以瞧見猙獰撕裂的傷口, 讓人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遮掩起來的其他位置到底會有多慘。

他臉上挂着血跡,雙眼照例被黑布蒙着,可幾乎就是在關河偷瞄的一瞬間,他注意到那個明明失去了視覺的家夥,同時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偏了偏頭,甚至還極不明顯地勾了勾嘴角。

“別意外,我只是記得你的聲音。”蘇逝川別有深意地笑了笑。

聞言,西法側頭看了看蘇逝川,又看了看不遠處朝自己行禮的年輕軍官,目光在對方肩章處一掠而過,自忖對這個少将是沒什麽印象,于是随口問了句:“你就是被他查到了?”

“嗯,”蘇逝川大方承認,“能力不錯,我要是布蘭特肯定會好好重用他。”

關河當即怔住,不由得微微睜大眼睛。

西法卻不甚意外地揚起嘴角,笑着說:“他嘴裏的話你別太當真,向來是假多真少,他明确知道你的心思和弱點,有把假話說得比真話更真的本事。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之所以選擇用語言引起你關注,多半都是因為瞄上你了,你要是信了,到最後十有八九不僅死無全屍,而且還得爬起來給自己釘棺材。”

關河:“……”

蘇逝川頓時哭笑不得:“為什麽揭穿我?”

西法斜睨了他一眼,一臉冷漠:“誰讓你落個網都不忘了撩撥人家行動隊長,還故意當着我的面說,想激我哪兒有那麽容易,你以為還是十幾年前呢?”

被揭了個底兒掉的上将大人非常服氣,但表面上還是故作淡定地解釋道:“假話也是要講究事實依據的,不然不可能以假亂真,所以客觀來說關少将的能力确實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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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法:“你再誇他信不信我直接撤了他的職?”

莫名其妙被波及進去的關隊長:“???”

蘇逝川笑而不語,沒選擇的安靜下來。

頭一次跟嘴上占到便宜的西法殿下一本滿足,心裏暢快不已,連帶着看關河的眼神都親切了不少,淡淡道:“這個犯人的情況有些特殊,需要交給老師定奪,但不必再關押受審,具體情況可以詢問布蘭特,人我就先帶走了。”

這段話乍一聽似是而非,但映射出來的信息其實非常多,雷克斯是聯盟現任的最高決策者,需要他定奪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剛接觸時蘇逝川就提過“要找人”,現在看來這人恐怕指的就是雷克斯了。

還真讓他見着了,這人也是不簡單。

關河敢想而不敢多問,待西法說完便欠了欠身,回道:“屬下明白,殿下慢走。”

西法略一颔首,也不再多說,伸手扣住蘇逝川的手臂,領着他從一處偏門離開了情報部。

從這裏返回七星殿皇城有上百公裏的距離,蘇逝川身份敏感,在雷克斯做出決定前行動還是不能太過随意,所以按規定上了來時的那輛押送車,兩人暫時分開。布蘭特遠程指揮,又調度了情報部的幾輛專車跟随護送,以免發生不必要的意外。

一小時後,白銀之首正門,車隊停下。

蘇逝川被守衛領下押送車,去了眼罩和手铐,繼而擡頭看向眼前的月白色宮殿,失笑道:“雷克斯讓你給我安排住處,你卻直接把我帶來這裏,不太合适吧?”

作為從帝國分離出去的反叛分支,聯盟在各個方面都延續了原有的傳統,就連皇城都仿照了雙月殿,更是在核心區域建造了一座白銀之首,意在比肩洛茵帝國的群星之耀,那麽坐上這宮殿正座的人是什麽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長久以來聯盟缺少一位有資格名正言順坐上皇位的人,直到西法到來。

“有什麽不合适的?”西法理所當然地說,“你是聯盟重犯,由我親自看守不是很合理麽?”

蘇逝川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聯盟的皇儲,再重要的犯人也不該勞您大駕吧?”

西法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揮手遣散随行的特工們,再轉而虛搭上蘇逝川脊背,邊引着他穿過前庭甬道,邊說:“我這個聯盟皇儲單身二十七年了,需要擴充後宮,碰巧你這個帝國皇導師也還單着,咱們這麽熟,就不要假裝不認識了。”

蘇逝川聽他這麽一說也笑了,不緊不慢地調侃道:“洛茵帝國建國至今四百年,卻被叛國王子睡了自己的皇導師,對當世皇帝來說也算是一樁醜聞了。”

西法聞言哈哈大笑,半晌後笑聲止住,他忽然非常認真地低聲道:“我不管它是醜聞也好,是別的什麽也罷,我一直很想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人,從最開始就想。只可惜我在帝國空有三殿下的身份,本質上卻什麽都決定不了。那時候我對權力沒有清晰完整的概念,對皇位也沒有特別強烈的念頭,直到我來了這裏。”

兩人并肩走上臺階,進了宮殿正門。

蘇逝川側頭看他:“現在呢?”

“說實話現在也沒有,但是我開始了解西塞為什麽會那麽執着了。”西法坦言道,“權勢這種東西一旦沾染了,确實會讓人迷失,讓人下意識去渴望得到更多,更別說是我們這種有機會站到頂峰的皇子了。”

“你也沾染了權勢,難道就不會迷失,不會渴望站到那個頂峰去俯瞰人世?”蘇逝川問。

西法笑得高深莫測,沒有急于回答。

三層走廊,他推開盡頭靠窗的那扇門,示意蘇逝川進去。蘇逝川率先入內,注意到這只是間普通格局的客房,朝向偏僻,幾扇落地窗都對着後花園,窗外就是參天古樹,采光并不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植被遮擋倒是形成了天然屏障,而且相對利于脫身。

這時,關門聲和西法的聲音同時響起,他說:“按理說住在這裏的應該是聯盟皇帝,但你有沒有發現不尋常的地方。”

蘇逝川拉上窗簾,回身看他:“人太少了,雷克斯不可能不給你安排傭人,是你沒要?”

“不能不要,只是交代了入夜後別來打擾。”西法說。

客房裏沒有開燈,光亮僅來自窗口透入的輕薄月光,蘇逝川站在窗簾掩出的陰影下,擡眸凝視着房門前的西法,沉默片刻,然後一陣見血地指出來:“你依然不信任他?”

“不敢信。”西法低頭點了根煙,幽紅的火苗在黑暗中徐徐一晃,“所以我不會迷失,不會渴望,因為我清楚知道我并沒有真正握住聯盟的權勢,這不過是雷克斯施加給我的特權。那些對我畢恭畢敬的人,他們服從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統帥。”

“這麽多年了,我理解你當初的選擇,但我也相信你不可能沒有意識到,把我送來聯盟的下場只有一個——讓我不得不淪為雷克斯的傀儡。”話說至此,他無聲一哂,再開口時聲音不覺漫上一絲顯而易見的嘲意,“當然,雷克斯不會把這種事擺在明面上,而且恰恰相反,他給了我絕對的尊敬,甚至即便早就修建了這座白銀之首,他本人也從沒在這裏面住過一天。”

蘇逝川道:“他很嚴謹,背叛帝國到現在十六年了,他依然選擇扮演對大皇子忠心耿耿的人臣,将野心收斂得滴水不漏,絕不落人話柄,沖這點說實話我很佩服他。”

“對。”西法緩慢點頭,“曾經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是不是雷克斯并沒有利用我攻下帝國再取而代之的打算,因為他對我确實很好,授課方面更是無可挑剔。”

這番話明顯說得話裏有話,蘇逝川難得茫然,靜了幾秒,猶疑着開口:“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這件事有些複雜,不過歸根究底還是多虧了你的安排。”西法說。

蘇逝川眉心淺蹙,沒有說話,西法又道:“當年雷克斯帶領部下背叛帝國,侵占遠星系十八顆小行星建立初始根據地,就算他本人才能出衆,部下各個出類拔萃,但你不覺得作為入侵者他們站穩腳跟的過程太順利了麽?”

“确實,”蘇逝川說,“可是這邊的情況沒人了解,雷克斯背叛之初帝國的情報網根本沒延伸過來,那段時間對于我們來說完全是空白的,沒有任何相關資料記載——”

“逝川,你了解天狼星的前身麽?”西法忽然打斷他。

蘇逝川猛然愣住,有關整座星系的資料他都有大體印象。

天狼星雖然地處偏遠,但各方面的發展卻非常超前,根據史料記載,它是洛茵帝國在建國百餘年後因擴展領土而占領的一顆新星。換句話說,在早期這裏及其周邊其實還不屬于洛茵星系,而是後來劃定進來的。

然而這些人盡皆知,必然不是西法所提問題的答案。

見他遲遲沒有回答,西法倏而笑了,他随手打開一盞不晃眼的壁燈,然後從櫃子裏取出醫療箱擱在矮桌上,邊一樣一樣取出包紮用的物品,邊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這裏是我母親的故鄉。”

聞言,蘇逝川恍然大悟,一直以來那些看似毫無關聯的碎片就這麽被猝不及防地串聯在了一起,他忽然覺得雷克斯叛國的原因或許并沒有衆所周知的那麽簡單。

做好準備,西法回頭看來,道:“先來處理傷口。”

蘇逝川脫了外套和襯衣,赤裸着上身,走過去在扶手椅處落座:“我倒是聽星隕說了,安娜王妃還活着,再結合你提到的這點,雷克斯應該是得到了王妃的支持,由此才能快速建立根基,但是我有一點沒想明白。”

西法用酒精潤濕一整張紗布,彎腰一點一點擦拭起傷口附近凝結的血痂:“你說。”

灼燒一般的痛感撩撥着敏感的神經末梢,蘇逝川覺得胸前一片火辣辣的疼,可越疼他越感到思路反倒變得清晰起來:“王妃和雷克斯為什麽會有聯系?你母親的情況我不清楚,但雷克斯的資料軍部是有詳細記錄的,這些年我看了不下上百次,他出身普通,跟星系內那些附屬洛茵帝國的行星皇室沒有半點關系,怎麽可能說服王妃假死跟他一起叛國?”

“你說到重點了。”西法擡眸看了他一眼,“母親沒有理由,即便是在帝國的時候,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交集。”

蘇逝川不明所以,滿目不解地看着他。

西法:“因為十六年前她确實死了,到現在為止她都是個徹徹底底的死人。當年雷克斯不過是帶走了她的屍體,然後讓屍體‘複活’,借合作之名來到了天狼星,獲得了最初的支持,這就是他建立根基的方式。而後數年,以天狼星為中心,聯盟開始向周邊行星擴張,對于附屬關系的行星通過挑撥和利誘來達成合作,帝國屬地才會采用武力占領,不得不說,他的确是個非常優秀的野心家。”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蘇逝川說。

“沒有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拼湊出來的真相。”西法道。

蘇逝川感覺不可思議,在他腦中,西法所述和佩莉留下的遺言交替響起——“她确實死了”“當心已死之人”。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懷疑的方向錯了?

假如西法的推測是真的,那麽雷克斯布局的關鍵應該是西法的母親,也就是安娜王妃,沒有這個籌碼,聯盟很難快速發展。

可是——!

蘇逝川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麽可能做到讓死人複活?”

“其實我一點差別都沒有注意到,”塗好消炎藥,西法取了塊幹淨紗布覆蓋住傷口,然後用繃帶仔細纏緊蘇逝川的身體加以固定,“但是在幾次見面以後,那只假‘烏鴉’突然找到我,告訴我那個女人只是一具有思想的屍體,讓我當心。”

“他告訴你的,”心念電轉,蘇逝川瞬間抓住了問題要點,“難道說雷克斯把她……”

“你猜對了,”西法皮笑肉不笑地說,“雷克斯讓人對她的屍體進行了改造,留下了以假亂真的皮囊,內部嵌合智能系統——”粘合住繃帶,他站直身子,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蘇逝川的眼睛,“所以她只是一個材質特殊的智能體。”

蘇逝川霍然大驚!

“不過我對你真正的懷疑也是從這裏開始的。”西法笑得眼睛彎起來,伸手十分大膽地刮了刮他的鼻梁,戲谑道,“我都沒能察覺出母親的異樣,那只‘烏鴉’卻可以,我能不想想這裏面的原因麽?”

“智能體高度模拟還原,能騙得了人,卻騙不了同類。”蘇逝川笑着搖了搖頭,“看來當初讓十七跟你過來還真是跟對了,不然我會非常麻煩。”

西法問:“你怕什麽?”

蘇逝川說:“怕你對雷克斯這位導師感情太深,更怕有一天我不得不對你的生母動手,到那時恐怕你就不會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系了。”

西法聽出深意,驀地怔住:“所以你是來……”

蘇逝川平平“嗯”了一聲:“經我手的安排部署都是真的,但不是為了現在的帝國,而是為了你。”

……

同一時間,洛茵帝國駐軍空間站。

被列為最高機密的通訊頻道傳來消息,監控人員第一時間通知了駐守在此的第二騎士。

那是多張照片組成的圖像資料,可以看出拍攝角度非常隐晦,畫面四角難免出現遮擋物,但被捕捉的目标卻極其清晰,其中不乏細節特寫,以供查閱人清楚看見目标身上的傷口等細節。

末了,發來消息的人還補了句文字消息,他說:【皇導師暫時安全,轉移去向未知,會抓緊跟蹤調查。】

在調取查閱的整個過程中,封塵面色陰鸷,氣場格外冷冽,現場陪同的一衆下屬各個噤若寒蟬,多一個字都不敢提。

在這個簡短的彙報結束後,封塵一言不發,拿起存儲有機密資料的光腦轉身離開主控室。于是,原本睡得正香的阿寧首先被光腦拍醒,然後被不容分說地暴打一頓,最後鼻青臉腫地抱着光腦,邊看蘇逝川照片邊聽封塵數落。

封上将把前兩天剛聽見那個“主動落網”時罵過的內容又原封不動地罵了一遍,等氣消了才點了根煙,沉默吸完,然後才道:“他這算是進去了,下一步呢?”

阿寧鼓着腫了的腮幫子,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裏面情況未知,蘇教說進去以後得花時間了解情況,讓我等通知。”

封塵一挑眉:“你就在這兒等?”

“不然去哪兒?我這次的身份是走私商人,不可能長期在天狼星逗留嘛。”阿寧轉轉眼珠,安慰道,“您別擔心,用這種方式混進聯盟受點刑是正常的,蘇教能自己走,說明——”

話沒說完,阿寧被殺氣煞了一下,頓時感覺後背冷飕飕的,當即不敢再逼逼。

兩人的了解程度不同,阿寧只注意到傷得不算重,封塵卻注意到了那傷口是被什麽刑具造成的。

審蘇逝川的人是西法·特蘭澤,這是他腦內産生的第一判斷。

第二個便是,他在把那天在一號監獄受過的刑還給他。

十年時間足夠讓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封塵不是個輕信感情的人,他的理智決定了他必須把最壞的結果考慮進去。

在長久的沉默後,他終于開口:“你下次走貨是什麽時候?”

阿寧回答:“半個月以後,跟蘇教約好了見面地點,他會給出第一批情報。”

“那好,”封塵按滅煙蒂,“到時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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