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死鳥展翼】

遠處爆炸聲傳來, 能源焰掀起的熱浪震徹寰宇,吞噬了空間站的火光将帶狀星雲染成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色,似乎那層長久以來沉積在星系深處的寧靜假象終于被人撕去了面紗,露出了被戰火洗禮的猙獰裂口。

粉碎成渣的金屬殘骸緩慢飄離,血漿凝結成顫動的液态球體,仿佛一切慘烈的厮殺和犧牲都被真空稀釋殆盡,只留下緩慢而長久的痛感,終将是随時間埋葬進星雲深處的黑暗。

數公裏之外, 三架機甲彼此牽制, 任誰都沒有率先出手的意思, 反倒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相對靜止。

帝國通訊內網早已經亂作一團, 蘇逝川一邊分了絲心神出來竊聽戰略部署,并及時将有用信息轉達給蒼星隕,另一邊還得小心留意眼下兩個明顯不想讓他省心的家夥。

就在這時, 鬼宿忽然升高了幾個身位,與西法所駕駛的灰藍機甲比肩直面。

封塵道:“還以為來人是誰, 原來是我們洛茵帝國叛逃的小皇子。”他口吻從容, 嗓音平鋪直敘, 帶着股顯而易見的輕視和挑釁在裏面,“好久不見了,三殿下,沒想到能有幸在戰場上遇見您。”

那聲音一字不落的被聲訊系統捕捉,實時傳遞進同一區域的另外兩架機甲內。蘇逝川在心底嘆了口氣,生怕下一句出言不遜兩人再直接打起來, 忙不疊地緊跟上封塵,橫身攔在他跟西法之間。玄凰機體調轉,背對向鬼宿,正迎向灰藍機甲。

兩架機甲對峙,相隔空間距離,智能系統卻已經先一步交鋒。

灰藍色機甲內,顯示光屏以玄凰為分析目标,标注線引出,逐一标注上對方機體各部位的數值結果。不消片刻,基本指标一目了然,西法背靠駕駛位,雙眼緊鎖那架近在眼前的銀白色機甲,而眸光似乎又穿透了那層堅不可摧的防禦外殼,審視着那個他所了解人身上不為人知的一面。

“殿下,”智能體聲音響起,不死鳥适時提醒,“是同類,蘇上将所駕駛的機甲玄凰搭載有跟我類似的智能系統,分析結果表明應該也是出自博士的設計,但是很怪……”

收回視線,西法垂眸掃了眼附着在手臂的意識觸,随口問:“哪裏怪?”

不死鳥猶疑道:“玄凰的中控智能系統誕生于銀河歷429年,也就是距今二十九年以後,但它卻是真實存在的。”

西法一怔,旋即再次看向顯示光屏:“你的意思是,一架誕生于未來的機甲卻出現在了系統初始化的時間點以前?”

“是這樣的。”不死鳥道。

西法靜默不語,眉心不由得一點一點擰起來,用一種仿若自語的聲音喃喃道:“逝川到底是什麽人?”

與此同時,玄凰聲訊通道開啓,蘇逝川說:“不早前給過星隕指示,不讓你們阻礙封塵,不知道他有沒有通知你?”

聞言,西法暫時打消了腦內的念頭,淡定回答:“聽說了。”他擡眸,視線越過玄凰,看向被護在後面的鬼宿,“不過我認為這個計劃有漏洞,所以打算過來幫忙完善一下。”

此話一出,在場的另外兩人當即訝異。

蘇逝川太了解西法了,聽口氣就知道這家夥存了私心,卻故意沒有點破,只是回道:“是麽,那先說出來聽聽?”

西法:“空間站失守,第四騎士遇刺身亡,幸存者殺出重圍卻連點傷都沒負,這不太合适吧?逝川,你認為我那位二哥會怎麽想?”

“這是小事。”蘇逝川了然笑道,“阿塵心裏有分寸,該做的表面工作一樣不會落下。”

“那怎麽行?”西法質疑,“自損容易留下破綻,而且封塵上将看起來也沒那麽想走,否則不也會對你糾纏不休了。”話音沒落,不死鳥長臂一展,驀然抽出光劍,西法又道,“既然這樣不如由我代勞替上将留下戰損傷當紀念品,也好讓今天的落敗而逃顯得理所當然些。”

這話說得含沙射影,挑釁意味十足。封塵聽聞一哂,不怒反笑,沉聲道:“三殿下倒是提醒我了,空手而歸确實不太像話,我是得帶‘紀念品’回去,比如洛茵帝國當年叛國而逃的小皇子。”

“等等!”蘇逝川急道,“那是智能機甲,鬼宿根本不是他的——”

然而根本沒等他說完,鬼宿一把隔開擋在面前的玄凰,手提重劍直攻向對方。不死鳥光翼振顫,淩空一側身形從容避開這擊,緊接着光劍橫掠而出,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截住鬼宿的黑金重劍。

兩架機甲悍然交鋒,光劍灼熱的劍身煥發出亮藍色的熒光,與重劍鋒利的刃铮然撕咬在一起。頃刻間火花四濺,流竄而出的電流如蛇一般卷上鬼宿的機械臂。而封塵如同毫無察覺,操控機甲半分不讓,同時提起手炮,炮口正對像不死鳥頭部,直接就是一炮。

蘇逝川震驚,下意識脫口提醒:“西法小心!”

随着“轟”的一聲巨響,氣浪飛散。

機械巨人之間的近身肉搏驚天動地,再加上如此近距離的粒子炮攻擊,其本身就是兩敗俱傷的自殘式手段。兩部機甲被迫分開,分別被沖擊波震出了幾十米遠,不死鳥自主避開要害,只留有肩部一處焦痕,鬼宿同樣受到了波及,搭載有手炮的機械臂傷痕累累。

雙方各自穩住身形,話不多說便又再次提速上前。

電光石火間,玄凰擰身插入,一手一個将兩人強行攔下,三者轟然相撞!

封塵西法已經殺至興起,全然沒料到會被人突然攔下。

蘇逝川簡直要被這兩個瘋子氣笑了,操控玄凰率先松開了西法的不死鳥,卻持續用身體擋住它的攻擊線路。然後玄凰劈手抽出光劍,手腕翻轉,劍身順勢在它手中轉過一周,下一刻被猝然反手握緊,借助眼下無比別扭的姿勢利索捅進鬼宿胸腔。

那是被精确拿捏的特殊位置,光劍貫穿機甲身體,卻沒有傷及最為重要的駕駛室,而是一舉破壞了斜下方的能源中樞。

能源液洩漏,系統第一時間發出警示,駕駛室內紅光閃成一片。封塵眉心鎖緊,落在操作臺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他的眸光由驚轉冷,最後恢複為一成不變的清冷沉寂,死死鎖定在那架屬于“烏鴉”的機甲上。

“這是什麽意思?”

“逝川你讓開!”

被影響了戰局的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

蘇逝川沒着急回答,而是操控玄凰曲起未持光劍的那條機械手臂,看也不看便直接肘擊上不死鳥頭部。

這一下力道十足,高密度合金相沖産生的震蕩可想而知,西法和他的小機甲一起蒙了。

“這一劍捅在鬼宿身上,你以為是為了護着你?”蘇逝川淡淡道,“再敢沖動行事、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小心我直接廢了你的座駕!”蘇逝川緩了口氣,末了又撂下一句,“等回去再收拾你。”

“……”感覺生命受到威脅的不死鳥瑟瑟發抖,“殿……下?”

西法沒有答話,娴熟裝死,更十分耿直地揮開纏繞上來的小觸手,意思是這事我也沒辦法,你自己好自為之。

果斷被主人賣隊友的小鳥備受打擊,玄凰趁虛而入,以過來機甲的身份開導它要識時務,順便科普了雙方主人的家庭地位,明确在遇到分歧的時候必須以統帥的決定為準,不然容易被毀屍滅跡。

另一邊,教訓完家裏的小混蛋,蘇逝川重新看向鬼宿,心平氣和地說:“阿塵,你不用多想,我就是提醒你盡早離開。”

封塵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蘇逝川又道:“帝國駐守軍隊沒有主将,不可能是聯盟的對手。我只答應你給你的人慷慨赴死的機會,可沒打算留你在這兒陪他們戰亡或者淪為聯盟的階下囚。”話說至此,他略微停頓,似乎是在給對方權衡的時間,過了半晌才複又開口,“聯盟內部的情況複雜,我對雷克斯的态度只是一知半解,就算如約拿下了這座空間站,也不意味着他就會徹底信任我。”

“說白了,聯盟終歸是掌握在他一個人的手裏。你這時候不走,等到他們察覺到你的存在,再想脫身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當着那麽多雙眼睛再讓我放你離開,阿塵,你有沒有替我考慮過,我該怎麽向雷克斯解釋自己的行為?”

封塵依然沉默不語,鬼宿卻忽然提起了重劍,直指玄凰心口。

“你說你會刺殺雷克斯,重返洛茵帝國,我還能相信你麽?”

“當然可以,”蘇逝川說,“而且用不了太久。”

封塵:“那好,我等你回來。”話音沒落,鬼宿徒然扣緊玄凰手臂,徑直抽出光劍。

“別忘記我告訴過你的事。”蘇逝川說。

“忘不了。”封塵道,“況且我一直想知道,就算是為了自己,也會去親自查明白。”

當天空間站一役持續了十多個小時,帝國駐軍多數殲滅,少量生擒。為了防止發生意外,聯盟重新整合的兩支空戰隊,并集結後續增援,全面接手了近乎化作廢墟的空間站。臨時負責人将搜索到了重要資料,及第四騎士歐曼的遺體交給皇儲殿下,而後兵分兩路,一隊留下駐守,另一隊啓程返回。

三日後,聯盟母星,天狼星。

抵達軍部時正值後半夜,調度中心燈火通明,所有人嚴陣以待,準備接收第一批押送回來的俘虜。

整個過程迅速而有序,由西法和現任軍部負責人完成交接工作,蘇逝川則佩戴了面具,重新成為那個不知情人眼中輔佐皇儲殿下的“烏鴉”,安安靜靜地跟在西法身邊。這一幕是過往十年之中早已被外人習以為常的,所有人都知道“無名者”的首領是皇儲殿下的人,卻永遠不會想到現如今被假面掩去面目的家夥已經不聲不響地換了一個。

交接進行到尾聲,歐曼的遺體被擡下飛行器,暫時擱在了不礙事的地方,等待集中處理。

這一幕被蘇逝川在無意當中瞥見了,猶豫半晌,他緩步過去在安置屍體的簡易臺旁邊停下,伸手掀開了蒙住歐曼面部的白色防塵布。不遠處,自察覺到蘇逝川離開就開始關注的西法不由得怔了怔,但礙于軍部那位負責人還有細節詢問不方便過來陪同,只多看了兩眼,便又把心思放回了正事上。

身後腳步聲停下,蘇逝川頭也不回,卻好像猜中了來人是誰,不緊不慢地說:“可能獲取資料的設備已經轉送情報部了,本以為上将會連夜組織排查工作,沒想到還會親自過來一趟。”

布蘭特一身正裝,負手而立,站姿極為标準提拔。他的視線越過蘇逝川肩膀,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歐曼臉上:“您應該能猜到,我是代替統帥來的,他本人對這次行動的結果非常滿意,要我務必親口來跟您說一聲,只是……”

這話沒說完,蘇逝川兀自開口,替他把餘下部分說出來:“只是沒有提前做行動回報?”

布蘭特笑了:“皇導師果然滴水不漏。”

“這真是過獎了。”蘇逝川淡淡道,“其實也是事發突然,碰巧遇見了适合行動的契機,不過說出來你們恐怕也不會相信,所以就當做是我暗地做出的安排好了。”

兩人同為情報工作出身,身後的狐貍尾巴誰都不比誰少幾條,對待對方口中的信息不管聽見的是什麽,打問號幾乎是出于本能的行為。布蘭特沒發表看法,只當是什麽也沒聽見,心裏自然是準備好了一套對雷克斯的說辭,不然總不能指望能從蘇逝川這裏得到答案吧?

那也太天真了。

只可惜實際上是老狐貍難得說次真話,卻遭遇了職業帶來的信任危機。蘇逝川看反應就知道布蘭特是把他的解釋當耳旁風了,不過想來原因具體是什麽并不重要,于是兩人各自一沉默,這篇就算翻過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布蘭特就差把歐曼那張死人臉盯出個洞來,這才又吐出來了一句:“其實還有個‘只是’。”

蘇逝川從善如流,接話說:“只是讓封塵逃了?”

布蘭特十分沉重地“嗯”了一聲,心裏想的卻是這家夥也真沉得住氣,交易條件少達成一條愣是能忍住不提,還非得讓他開口問出來,帝國這些搞情報的腐敗分子果然不招人待見。

“這個有勞您稍後去問殿下。”蘇逝川說。

布蘭特一愣:“什麽意思?”

蘇逝川想到家裏不聽話的小兔崽子,索性把這口不好解釋的鍋扣到了他身上:“因為當時跟封塵交手的人不是我,是你們皇儲殿下,看來是統帥大人教學不精,上了實戰還是被人家經驗豐富的封上将擺了一道。”

布蘭特:“……”

這理由是百分百無法反駁的,也無從質疑,布蘭特掂量着回頭把前半句報上去,後半句大逆不道的內容就由着它爛肚子裏好了。

“還有其他事麽?”問完,蘇逝川回頭看向他。

兩人視線相遇,布蘭特快速掃了眼這家夥臉上佩戴的面具,再看向那雙眼睛,直到這時他才能肯定這只“烏鴉”跟另外的那只“烏鴉”确實是天差地別的。

“歐曼是您動的手?”他忽然說。

蘇逝川一怔,旋即看向旁邊的屍體。

雷克斯治軍嚴謹,手下人素質高得令人挑不出毛病,盡管兩軍敵對,但收繳歐曼遺體後聯盟方面的做法是非常得體的。他頸部的那道割裂上已經被仔細縫合,血跡被擦洗得幹幹淨淨,就連制服弄髒的地方都得到了清理。

蘇逝川把白布蓋回去,轉身重新看向布蘭特:“是,有什麽問題?”

“傷口很漂亮。”布蘭特由衷地說,“當年在帝國您要是沒進軍部,想必也能在黑市雇傭榜上排個名次,身價未見得會比半鲛低。”

蘇逝川微微眯起眼睛,笑問:“為什麽這麽說?”

布蘭特好整以暇道:“一流刺客不僅能做到一擊必命,而且還能在得手的幾秒內虐殺到手的獵物。您撕裂了他頸部的三分之二,想必當事人是很疼的。”

蘇逝川笑而不語,布蘭特盯着他靜了幾秒,又道:“是有什麽深仇大恨?”

“算是吧。”蘇逝川說。

“還真有?”布蘭特有些意外,“歐曼駐守空間站十幾年,我以為你們從沒見過。”

“當然見過。”眼睫輕擡,蘇逝川斜睨向西法的背影,“怪就怪他太聽西塞的話,當年說不予援救就不去援救,我只是順便算個後賬而已。”

布蘭特聽了個一知半解,想當然地認為是歐曼的罪過蘇逝川,于是不再多問,只是道:“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回趟教堂,我們內部還有些事要交代。”蘇逝川看向布蘭特,“有事直說就好。”

“也不是什麽大事。”布蘭特如實道,“下周末王妃壽辰,按慣例會舉辦家宴,殿下必然出席,統帥命我正式邀請您,如果可以,到時候務必回一趟七星殿。”

蘇逝川一怔:“西法的生母?”

“看來殿下已經跟您說過了。”布蘭特道。

“是啊。”蘇逝川若有所思地接話,“王妃健在,确實是太意外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布蘭特說,“情報部最近要加班,就先告辭了。”

蘇逝川略一颔首:“部長大人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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