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比誰更狡猾】

當天深夜, 蒼星隕和十七先後從後門離開教堂,同一時間,西法将抱着小鲛人的麥克格雷送出前院。

時逢該月中旬,天幕高高懸挂着一輪滿月,禮拜堂內,皎白的月光透過才會玻璃直射進來,盈盈鋪滿位于正中的主神雕像。衆人離開後這座荒廢已久的教堂徹底安靜下來,蘇逝川熄滅了最後一根白蠟燭, 然後走到雕像正前方的臺階處落座, 兀自點燃了以根香煙。

不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一聲門響, 西法去而複返, 見蘇逝川就地坐着抽煙先是一愣,但很快又像什麽也沒發生那樣,緩步過來挨着他旁邊坐下。兩人都沒有急于開口, 蘇逝川取出煙盒遞過去,西法從裏面抽出一根含進嘴裏, 再傾身過來讓一明一滅的兩根香煙相抵, 就着蘇逝川手頭的那根煙點燃了自己這根。

整間禮拜堂安靜無聲, 極近的距離下,彼此注視的兩個人眸底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暧昧,而是平靜得出奇,相對無言中反而是透着股心照不宣的味道。

半晌後,西法坐正身子,取下香煙, 緩緩呼出煙霧。

月光傾斜而下,将兩人投影在地面的影子拖長,蘇逝川垂眸盯着那對影子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左手,以小指輕輕勾住了西法右手的小指。分離的兩片影子有了連接,他的眸底浮起笑意,彈掉煙灰,這才不疾不徐地問:“人送走了?”

“按照你的吩咐辦的。”西法看了眼相互勾住的兩只手,片刻後索性主動将蘇逝川的手握緊掌心,“我們什麽時間返程?”

“這個不急。”蘇逝川說,“反正雷克斯肯定會安排人監視我們的動向,多留幾天正好可以分散注意力,他越關注教堂這邊就越容易忽視掉自己身邊,這樣一來星隕和十七的任務就能輕松不少。”

西法“嗯”了一聲,淡淡道:“這倒是,不過你是從什麽時候發現有人跟蹤的?”

“我沒發現,只是合理推測。”蘇逝川側頭看向他,“我畢竟是從帝國過來的人,雷克斯不可能放任我在聯盟屬地随意活動,他不幹涉不意味着默許,而是因為盡在掌控罷了。”

聽了他這番解釋,西法不禁輕笑着搖搖頭:“你們這些玩情報的,總是一步三回頭地去推測揣摩對方的心思,真的不累麽?”

“累又能怎麽樣?”蘇逝川反問,“人本來就是最複雜的生物,你不去揣摩別人,別人就會來算計你。這世界可是很現實的,既然了解真相,就不可能再去渾渾噩噩地活着,總有人得時刻保持清醒。”

西法聞言靜了幾秒,然後才說:“你給我的感覺從始至終都沒變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覺得你抱有很強的目的性,是那種冷靜果斷、目标明确的人。”他略略一頓,半晌後複又開口,“這麽說可能不太準确,但我暫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表述方式,總之我覺得你活的很明白,好像人生和命運這兩樣東西對你來說都不是未知的,你清楚知道下一秒會發生的事,然後從容不迫地迎接它到來。”

“這麽明顯麽?”蘇逝川笑問。

“雖然很離奇,但是我總覺得你是了解未來的。”西法也笑了,旋即擡眸迎上蘇逝川的視線,“你是麽?”

兩人的眸光不期而遇,蘇逝川不甚明顯地微微愣住。月光的亮度有限,昏暗的光線最大程度模糊了彼此的臉,但僅僅是出于感覺,他隐約辨析出盡管對方的語氣含有笑意,可态度卻是非常認真的。

“昨天淩晨我們在帝國的空間站外相遇,不死鳥向我反饋了一條信息,想聽麽?”西法問。

蘇逝川不置可否,心髒卻不可避免地驟然一顫,只是道:“是什麽?”

“它告訴我玄凰的中控智能系統誕生于距今二十九年後,然而那架本應該誕生于未來的機甲又貨真價實地站在我們面前。”西法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蘇逝川的眼睛,他嗓音輕緩,乍聽上去有些不以為然,但細品起來似乎又帶着絲意味不明的暗示,“這不合理,當然也不排除是不死鳥的系統分析出現了錯漏,這一點我還沒有向尤納斯博士求證。”

“——但是,假定問題并沒有出現在系統上,那麽作為玄凰的主人,你是應該了解這其中的原因的吧?”

蘇逝川沉默了足有一分多鐘,倏而一笑,道:“玄凰真正的主人明明已經戰亡了,我确實是從他那裏接手了機甲,不過接手就意味着了解來歷麽?”

西法:“……”

他怎麽給忘了,那混賬機甲的主人是個挂了的混蛋啊!

西法對這件事本身就是百思不得其解,這處時間線的混亂如同一截浮于水面的水草,在初聽的那一刻他隐隐約約覺得自己握住了某樣至關重要的點,似乎一直以來難以想通的問題正在被不聲不響地串聯起來。只可惜水質太過渾濁,水草的根又深埋于池底的淤泥,牽一發難以動全身。就像是現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契機對蘇逝川提出疑問,對方非但沒有正面回答,反倒是搬出個不能開口的死人直接把答案給堵死了。

只不過,既然他們曾經那麽親密,那麽他就不可能一點都不了解那架機甲身上的古怪。可惜的是如此一來有問題的就變成了那個混蛋,而自己對那人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

想到這裏西法不免在心裏嘆了口氣,而後又道:“看來你一直都知道,就不覺得奇怪麽?”

“說實話我不知道。”蘇逝川坦言,“尤納斯是在來到聯盟以後才開始系統研發智能機甲的,在此以前玄凰沒有跟其他同類産生過交流,我不清楚它的系統喚醒時間會被同類型智能體推算出來,這一點我也很意外。”

西法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這段話聽起來已經足夠嚴謹了,他确實挑出不什麽問題,然而考慮到說話的人,萬事還是很有必要打個問號的。蘇逝川看得出這家夥存了疑慮,不免笑得有些無可奈何,自時間回溯以後他也算是處處當心,沒想到千算萬算最後會在機甲上出現纰漏,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随後兩人很有默契的不再就此深入,話題自然而然地岔開了去。

同一時間,聯盟帝都,距七星皇城上百公裏外。

這裏雖然從屬帝都,但地勢已經由平原轉化為山地,原本就人煙稀少,再加上十幾年前修建了一棟皇室府邸,為了确保不會被外人打擾,軍部幹脆對方圓數百公裏內做了個清場,讓原住民外遷,徹底劃定了一個禁區出來。

在聯盟內部,這塊閑人免進的區域被成為“第二皇城”,放眼當局其實跟七星殿頗有幾分平分秋色的意思。仿佛是被所有人默許了一般,盡管七星殿裏有一位皇儲,但禁區內還有更為重要的聯盟統帥,孰輕孰重其實衆人心裏自有一番衡量,結果也是不言而喻的。

統帥府依山而建,其中大部分直接被修進了山體內,構造極為堅固,外形如同一座複古奢華的堡壘,完全不輸給七星殿裏的白銀之首。

眼下夜已然深了,萬籁俱寂,而統帥府的正門卻被人打開,那些在聯盟軍部赫赫有名的高級別将領魚貫而出,在屬下人的帶領下各自朝代步車輛走去。

時間接近零點,戰略會議才剛剛結束,遣走最後一名侍者,布蘭特親自關上會議室的門,然後順便調暗頂部發光器的照明強度。

随着光線漸暗,橢圓形長桌正上方的星系投影變得清晰起來,煥發出瑰麗迷幻的星辰光芒。這片被全息投影制造出來的景象是整個洛茵星系的縮影,星圖表面還保存有方才會議中讨論得出的進攻線路。

長桌盡頭,雷克斯深陷在扶手以內,一雙眼似是若有所思地注視着穿梭于星系內那些不斷變換的軌跡。

就在這時,通訊器倏而振動,布蘭特擡腕查看信息,繼而緩步來到統帥身側,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彙報,反倒是雷克斯先說話了。雷克斯起手示意旁邊空着的扶手椅,輕描淡寫道:“坐下再說。”

布蘭特依言落座,說:“是屬下派去跟皇儲殿下的人給了反饋,沒什麽要緊事,就是定時把消息傳過來。”

雷克斯手肘支撐着扶手,以拇指按壓住太陽穴緩慢按揉:“他們去哪兒了?”

“舊教堂,淩晨離開軍部以後就直接過去了。”布蘭特如實道,“應該是蘇逝川有事要向下面的人交待,屬下猜測或許是跟空間站一役相關。”

雷克斯一揚嘴角,似笑非笑地說:“戰後總結麽?這位皇導師年紀不大,作風倒是一絲不茍。”

布蘭特:“從最近幾次打交道來看,說蘇逝川老道也不為過呀。”

聞言,雷克斯緩緩睜開眼睛,斜睨向布蘭特:“看來你對他的評價不低?”

“相信統帥看出來了,蘇逝川的能力怎麽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布蘭特也沒打算兜圈子,直言回答,“‘烏鴉’曾經在白帝星做過的那些事暫且不談,就單說十年前陷害皇儲殿下背叛帝國,再利用聯盟将他保護起來,這一步的目的我們至今不知,但他卻能沉住氣在帝國多停留十年,到現在才借帝國的情報任務前來天狼星對我們亮明身份。”

“統帥,這個人不簡單啊。”

待他說完,雷克斯沒有急于做出回應,而是靜了有一會兒,才道:“你還有什麽看法,一起說出來。”

布蘭特慎重考慮了片刻,然後說:“蘇逝川假意落網,主動揭露僞裝身份,可以看得出他是帶有誠意,想要獲得您的信任的,但是真實目的不得而知,這一點讓人無法對他徹底放心。這次可以順利拿下那座空間站,他裏面起到的作用至關重要,而且屬下親自确定了歐曼的遺體,從傷口來看應該是他本人下的手。”

“除此以外根據情報部的另一條彙報,蘇逝川在挾持封塵前往空間站前夕,他暫時落腳的那座黑市小鎮曾經發生過襲擊事件。我的人特別調查了事發當晚的遇害人身份,可以确定至少有兩人來歷存疑,很有可能是參與此次任務的帝國特工。”

雷克斯:“你是想說他為了達成我提出的條件,不惜對自己的下屬動手?”

“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布蘭特的回答很嚴謹。

雷克斯笑道:“時隔十年,我跟他兩次合作,這人做事确實滴水不漏,不論真情假意都讓你挑不出什麽毛病,是個真人才,棄之可惜。”

這番話誇贊得足夠明顯,但布蘭特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有大膽揣測得出結論,而是旁敲側擊地問道:“那統帥的意思是……?”

雷克斯一哂,好整以暇地說:“可惜歸可惜,但我不敢用。”

布蘭特聽出深意,沉默片刻,複又追問:“那您打算什麽時間動手?”

“越快越好,他太聰明了,多留一天就會多出無數個不确定性。如果這次過來是真心投奔聯盟那倒還好,可但凡這人有一點別的心思,我等于是留了個隐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還任由這個隐患生根發芽。”雷克斯道,“怪就怪他活得太精明了,精明到讓人清楚知道不可能輕易掌控他。我不能冒險,只有除掉他,以絕後患。”

布蘭特不置可否,靜了幾秒以後道:“聯盟斬除帝國特工毋庸置疑,他的多重身份倒是免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只不過殿下那邊怕是不好交待。”

“不好交待就不用交待了。”雷克斯說,“帝國特工潛入聯盟,暗殺皇儲才致使身份暴露,不是合情合理麽?”

布蘭特聽聞當即愣住,全然沒想到會這麽一箭雙雕地再除去西法!

難怪他沒有對外公布蘇逝川的身份,想來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深究他目的的打算,交換條件或許只是單純的利用,又或許是暫時安撫住西法的行為。往後不管對方是否配合,空間站能否拿下,他都沒考慮過将他留下來……

原來是這樣!

“屬下明白了。”布蘭特回道。

雷克斯想了想,又吩咐說:“既然他們人在教堂就務必盯緊,在動手以前別出其他亂子。”

布蘭特一怔,旋即做出彙報:“還沒來得及跟您說,大概就在十來分鐘前,‘無名者’中那個名叫麥克格雷的星盜離開了教堂,是殿下親自送他出來的。從方向的初步判斷來看,他很有可能是去了經常活動的那座黑市貿易小鎮,屬下已經安排人跟着了。”

“他不重要。”雷克斯道,“刺客和那只假烏鴉有沒有情況?”

布蘭特說:“回報的人沒提,應該是還在教堂。他們的警覺性很高,我的人不敢太過接近,只能留在外圍觀察,所以裏面的情況不得而知。”

雷克斯平平“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布蘭特耐心等了一會兒,見對方确實沒有再交待或是詢問的意思,這才開口問道:“統帥如果想盡快動手,不知道心裏有沒有預期的時間點?”

“你有什麽看法?”雷克斯不答反問,“用特工的思想告訴我,是你的話會選擇在什麽時間下手?”

布蘭特心下狐疑,卻不好表現出來,依言沉思半晌,而後回答:“王妃壽辰是個不錯的機會,依照慣例,她本人的壽宴不會大辦,通常只是以家宴的形式作為慶祝。這麽一來場面易于控制,又少了不必要的外人,會節省很多掩人耳目的工作。”

話說至此他略微停住,擡眸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雷克斯的反應,注意到對方依然沒什麽表示,于是又道:“而且壽宴染血,染得還是王妃獨子的血,結合目前的局勢來說,對聯盟的意義可是非比尋常的。”

“分析得不錯。”雷克斯十分滿意地笑了笑,“那麽我就把這個時間提前一些,壽辰當日一早西法應該會去給王妃請安,蘇逝川多半會陪同前往,雖然不一定會面見安娜,但只要人到就足夠了。”

布蘭特一驚:“您打算在王妃的寝宮動手,不等晚宴?”

雷克斯緩慢點頭,布蘭特有些難以置信,忍不住脫口道:“為什麽?”

“因為你按照特工的心理給出了答案,我就得有所防備,防止蘇逝川看中相同的時機。”聞言,布蘭特心底的驚訝更勝,雷克斯了然一笑,繼續道,“我不敢把他想簡單了,所以往最壞的情況去考慮,就是他察覺到了我的意圖,說不定也會對我動手。”

“安娜壽辰的晚宴我不好推辭,封閉的宴會廳會成為一個牢籠,能困住他,同樣也能困住我。假定你們的思維方式吻合,那麽清晨在王妃寝宮發生的任何事對于蘇逝川來說都是出其不意,而越出乎他的意料,對我們來說一次得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你明白了麽?”

布蘭特恍然大悟,起身朝雷克斯恭恭敬敬地彎下腰:“還是統帥的構思深淵,未雨綢缪。”

雷克斯笑而不語,朝布蘭特揮了揮手,意思是,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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