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沒有五官的臉】
淩晨五點, 天色正值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聯盟軍部的燈火徹夜未熄,此時距攻打空間站的空戰部隊返回已經過去了将近二十四小時。
情報總部大樓地下三層,疲勞審訊暫時告一段落,刑訊室的數控門依次開啓,血腥味也在同一時間蔓延開來。負責各個刑訊室的特工魚貫而出,穿過主監控室,相熟的幾人自覺走到一起, 低聲交流各自的審訊結果。在隊伍最後, 有個身材高大的新人似乎被什麽事耽擱了, 等其他特工散得七七八八以後才姍姍離開刑訊室。
數控門兀自關上, 奧斯汀沒有着急離開,而是就站在門口,透過緩緩閉合的門縫去看屋裏那個幾乎沒有人形的帝國軍人。
——那人幾乎是被鐐铐吊在刑架上, 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早在刑訊結束前他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略有凝結的血漿蜿蜒到地面, 被施刑者踩出了滿地的血腳印, 蔓延至刑訊室外,最終被數控門隔斷。
待門板徹底關緊,奧斯汀低頭看了眼腳下踩着的那雙軍靴,飛濺上去的血跡已經凝固,在皮質表面留下一抹粗糙的印記,而靴底沾染的血液還是新鮮的, 被走廊雪亮的照明光一晃,隐隐還泛着透亮的色澤。
倏然之間,有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奧斯汀恍然回神,驀地轉身看向來人。
“別緊張。”關河站姿筆挺,眸光正視面前的新人,他的聲音輕松友好,不帶一丁點官職懸殊的壓迫感,反而透着幾分安撫的味道,“就是注意到你出來晚了,第一次刑訊,還适應麽?”
奧斯汀此次的僞裝身份是情報部新人,原主是畢業不足一年的應屆生,體貌特征與奧斯汀非常接近,性格沉悶內向。單從僞裝角度來看取代這人的難度很低,然而考慮到內向性格會局限社交圈,所以盡管身處四通八達的情報網,但前期其實并不會有太過實際的作用,一切都得依靠僞裝者的二次經營。
幸好……他的直屬長官是個非常關照新人的家夥。
“我很好。”奧斯汀給了個中規中矩的答案,又刻意吞了吞唾沫,躲閃開眼神,制造出內裏失常的假象。
關河把那些細致末節的小反應看在眼裏,卻沒有點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第一次來說你的表現還算不錯,不過一上來審訊的就是這個級別的犯人,确實是有點為難你們。”說完,他轉身做“請”,然後率先朝直通監控室的那扇門走去。
奧斯汀快步跟上去,很識趣地走在關河身側落後半步的位置,低聲回答:“嘴很嚴,沒說出什麽有用信息。”
“正常現象。”關河頭也不回地說,“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本身就接受過極為嚴格的抵抗訓練,一般意義上的疼痛都不能使這樣的人開口,否則帝國也不可能派遣他們來前線。”
兩人進了監控室,奧斯汀下意識側頭看向滿牆的監控畫面,又特別看了眼被自己審訊了十幾個小時的家夥。關河沒做停留,一邊擡腕查看通訊器,一邊徑自走向正對的數控門。
另一條走廊兩側有不少供刑訊人員使用的休息室,關河随手推開一間休息室的門,再偏頭一看奧斯汀,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進去。奧斯汀依言進門,徑直進了盥洗室清晰雙手沾上的血液,然後把同樣染血的外套脫下來,只留下內裏相對幹淨的襯衣。
關河很貼心的等在外面,在嘩嘩的水聲掩蓋下,奧斯汀還是注意到了他在跟別人語音,內容涉及到了“稍等”“很快開始”等字眼。這是又有事了?奧斯汀不動聲色地想。擰上水龍頭,他取過毛巾擦幹手臂,這才離開盥洗室。
恰巧此時關河的語音通訊結束,關閉光屏,他擡眼看向奧斯汀,淡淡道:“還有力氣麽,帶你去驗個屍?”
消息被傳達下去,收到點名的幾名特工在同層會議室集合。房間裏冷氣充足,會議長桌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簡易停屍床,外派小組剛剛返回軍部,攜帶來了他們在黑市小鎮發現的幾具可疑屍體,在正式屍檢以前,按照流程要先交給情報部門來進行僞裝摘除。
兩人進門,奧斯汀自覺跟同事們站在一起,關河則直接走向負責人,接過對方遞來的報告,随口道:“情況怎麽樣?”
“我們認為有問題的屍體有三具,外形判斷兩女一男,都在這裏了。”來人如實彙報,“身份來說有兩人是發生械鬥沖突的酒館員工,還有一個是在巷子深入發現的女人,經核查應該是走私販。”
關河聽完“嗯”了一聲,轉而對手下人道:“你們自己挑,檢查細致些。”
待他說完,在場的六名情報部員兩兩一組,每組均是一人遞工具,一人負責着手驗屍。
易容僞裝是特戰專業的必修課程之一,可這并不意味着進入情報部後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一線滲透工作。然而作為同行,盡管沒機會親自上場,但他們依然是最了解易容手段的人。在場的三具屍體沒有裹防塵布,奧斯汀一眼認出了其中兩人,早在站位的時候他就有意靠近了阿寧所在的停屍床,眼下頂頭上司吩咐,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朝最近那具屍體走了過去。
同一張臉,他見過蘇逝川的扮相,也見過阿寧的扮相。兩人的易容手法幾乎是不相上下,單看僞裝很難分辨出皮囊之下究竟是誰,在觸碰到屍體的一瞬間,奧斯汀忽然不可抑制地有些後怕——阿寧真的出事了,那……萬一躺在這裏的是老師該怎麽辦?
就在這時,一組檢查人員那邊傳來消息,關河和外勤負責一起過去查看。奧斯丁定了定神,将腦中莫須有的念頭強壓下去,然後他接過搭檔遞來的一把手術刀,以刀鋒抵住女人早已僵硬的面部邊緣,一點一點,極度細致地切割下去。
——算起來認識也有十多年了,從師生到同伴,他卻一次也沒見過那張屬于阿寧的真實的臉。
随着幾次試探,手術刀終于挑開了真假兩層面部的粘合處。随着假面皮被揭開,奧斯汀持刀的手不由得一頓,繼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而他的搭檔反應更加大,托盤不慎脫手,“哐啷”一聲,盤子裏盛放的各類工具滾了滿地,那個同樣身為新人的姑娘被驚得後腿一步,進而自覺失态的捂住了嘴。
“關少将……”她顫聲道。
會議室裏的其餘幾人早就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聞言更是紛紛來到停屍床前。關河示意手下将受到驚吓的姑娘帶到外面休息,自己則站到了奧斯汀身側,他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旁邊的奧斯汀,他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
關河叫的是原主的姓名,奧斯汀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趕忙怔怔迎上對方的視線。
這番反應滞後在關河眼中被賦予了另一層解釋,只當是新人經驗不足,于是又道:“你有沒有問題,要不也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奧斯汀搖頭,“我沒事。”
關河道:“那就繼續,把整張臉摘下來。”
奧斯汀聞言緩了口氣,握緊刀柄的手指發力扣緊,以便抵消那種生理性的應激顫抖,然後才重新挑起那張易容假面。阿寧的屍體已經完全僵硬,又因為沙漠氣候而略有脫水,幾乎沒有腐爛,總體來說屍體本身的死狀并不恐怖,真正令人感到不适的卻是人皮面具下的那張臉。
如果那還能稱得上是臉的話……
他所佩戴的易容假面非常特殊,邊緣并不在臉側,而是深入頭皮,近乎覆蓋住了整個頭部的三分之二。被假面覆蓋住的面孔非常光滑,被人為割去了雙耳、鼻子、嘴唇和一對眼皮,所以當假皮被解下,展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張外表光滑沒有五官的臉,以及一雙未經眼皮覆蓋的翡翠色眼球。
“這是最殘忍的易容手段,可以說這名特工的主要任務就是僞裝成其他人。”關河解釋道,“他的性別不重要,出身不重要,姓甚名誰、脾氣秉性、人際關系,這些在他的職責被确定以後就統統失去了意義。”
“他被他的上級定義為僞裝者素體,他沒有面孔,所以不管在那張白板一樣的臉上描繪出什麽樣的一張臉,他都會比普通特工要更加惟妙惟肖,除非撕下面具,否則不可能有人看出端倪。”
說到這裏,他忽然冷笑了一下:“這種人十分難得,按理說會被同行仔細保護,又怎麽會輕易遭到暗殺?”
此話一出,原本聽者無心的奧斯汀驀地怔住。他放下手術刀,伸手搭上阿寧僵直的脖頸,輕輕撫摸過那處泛青傷口,緩緩道:“死者身上只有這一處傷口,切口平整,切割角度很淺,沒傷及頸動脈,應該是很薄的暗器,而且帶毒。”
關河聞言眸底有笑意也有訝異,他沒有說話,而是朝負責人揚了揚下巴。對方會意,翻開初檢報告,說:“跟我們的推斷基本吻合,現場沒有找到行兇者使用的暗器,不過經檢測毒液類型倒是确定了。”他合上報告看向衆人,“是鲛毒。”
奧斯汀霍然擡頭看他:“知不知道這名特工死前跟什麽人有過接觸?”
負責人道:“黑市的那些家夥都不喜歡跟官方打交道,我們調查了好幾天,基本上沒問出什麽有用信息,最後還是采取暴力手段才從一個賭場招待嘴裏撬出了幾句實話。這人曾經在那家賭場的酒吧裏跟一個星盜喝過酒,不久後又有個戴兜帽的男人過來跟他們會合,這三人起初相安無事,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動手,還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就這些?”奧斯汀追問。
“能對你說的只有這些,”負責人回答,“剩下的需要保密,而且也不屬于情報部的工作範疇。”
他話音沒落,奧斯汀還要開口,卻被一旁的關河攔了下來。關河道:“三具屍體,兩具屬于帝國特工,這裏已經沒你們的事了,先回去休息,三小時後繼續提審犯人。”
其餘的五名部員紛紛領命,朝關河欠身行禮,然後依次離開會議室。
奧斯汀率先出門,直奔單人宿舍。他很清楚阿寧的身份,更了解他究竟是在替誰做事,在他看來暗器和鲛毒都是有指向性的,會面的星盜其實也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點——阿寧利用走私販的身份接近了“無名者”裏的那名星盜,那晚後來的人很有可能是半鲛刺客,他因為這個缺席了與蘇教的見面,這意味着阿寧蓄意接近星盜是來自另一個人的指示。
他是攜帶機密任務來的!是皇帝對他另有安排!
宿舍門“嘭”的一聲關緊,奧斯汀匆匆走到窗前,擡腕按亮通訊器光屏,打算将這條偶然獲得的重要信息告知蘇逝川。然而就在即将編輯完內容的前一刻,他忙于打字的手指卻倏而頓住了。
如果說阿寧被半鲛滅口是因為暴露了身份,那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其中的科羅娜又是為什麽而死,總不可能真的是一場無妄之災吧?假定那天阿寧沒有去“綠尾蜥”跟蘇教見面,那麽蘇教見了誰?還是說他只一個人在包間裏坐了一晚?他有沒有嘗試過聯系阿寧?阿寧不在這事科羅娜應該會先他一步知道,那麽蘇教很有可能連包間都沒進?
昨天中午取得聯系的時候蘇教顯然是不清楚黑市鎮子發生的事,那麽他應該是在意外發生以前離開的酒館……分析到這裏,奧斯汀的思路已經被全面打開,然而随着疑問被逐一剖析開來,他恍然意識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一點。
以上推斷都是建立在蘇教不知情的基礎之上的,那假定他知情呢?
阿寧死在巷子深處,他的暴露不應該波及到僞裝身份毫無關聯的科羅娜,科羅娜的死只有可能是為了掩蓋綠尾蜥酒館裏的秘密,而那晚去過酒館的人只有蘇逝川……
意識到這點,奧斯汀猛然掐斷思路,頓時有些不敢再設想下去——他身處聯盟,原本就是如履薄冰的境地,這時候假如連唯一可以信任的頂頭上司都出了問題,這麽一來情況就太失控了!
要不要越級向陛下彙報?
奧斯汀轉身在床邊坐下,垂眸盯着通訊器光屏,猶豫片刻後,他才開始逐字逐句删除已經編寫好的內容。
還是先試探一下好了……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公裏外,舊教堂二層的卧室內,擱在床頭櫃上的通訊器兀自一振。
稀薄的晨光從窗簾未拉緊的縫隙間穿透進來,在地板上集聚成一道漸弱的光帶。受到驚擾,睡夢中的兩人同時轉醒,蘇逝川伸手取過通訊器查看消息,身後的西法則翻了個身,從後面将他摟進懷裏。
“是誰?”西法的嗓音還帶着明顯的睡意,邊說邊低頭吻上蘇逝川後頸,唇舌并用地啃噬起來。
蘇逝川完全沒受到對方的影響,被光屏熒光打亮的面孔異常鎮定,連眸光都是清冷的。
那條信息的內容非常簡單,來件人道:【外勤組帶回了兩具屍體,阿寧遇害了,他跟科羅娜的特工身份暴露,軍部已經有所警覺,您打算怎麽做?】
“是奧斯汀。”蘇逝川輕聲回答,“聯盟找到了阿寧和一位女特工的屍體,應該是送去情報部剝離僞裝的,他正好參與,所以把這件事彙報給我。”
聞言,西法頓時清醒,伸手過來握住蘇逝川的手,将通訊器那近,以便看清信息內容:“你怎麽看?”
“情報部是輔助工作,用來幫助确定屍體到底有沒有經過易容僞裝,并且還會順帶确定一些專業上的問題,比如特工類型和動機,所以他們是有權利了解調查的部分結果的。”蘇逝川說,“但這孩子卻只字不提,這有點反常。”
“他懷疑你?”
“會懷疑到我只能說明這麽多年的專業訓練沒白費,他是特工,理所應當會懷疑到同伴身上,這不是我教給你們的第一課麽?”蘇逝川莞爾笑道,“假如他懷疑了,那麽彙報給我的內容必然會有所保留,最明顯的做法就是剝離掉可能會引發懷疑的部分。放在這條消息裏,就是沒提及任何有關屍體和調查的細節,只是單純說到了身份暴露引發的結果。”
西法:“……”
西法忍不住笑了:“說實在的,我忽然有點同情他。”
“為什麽?”蘇逝川回頭看了他一眼。
西法順勢在他唇上親了一口,賣乖道:“你們這些玩情報的人心都髒,可憐就可憐在心髒也髒不過你,難道不是麽?”
蘇逝川怔住,半晌後啞然失笑:“說得好像你不是特戰出身似的,別把自己摘那麽幹淨。”
“我早就跟你綁定了,一起髒,摘不掉。”說完,西法又重新認真起來,“既然已經懷疑了,那這條消息就是在試你的态度,你的安排恐怕會影響他接下來的決定,要慎重。”
“嗯。”蘇逝川說完陷入沉思,過了很久,他才着手給出回複。
聯盟軍部,情報部宿舍。
奧斯汀睡意全無,即便知道蘇逝川可能還在休息,那條消息一時半會兒都不一定能被看見,但他還是一動不動地握着通訊器,忐忑等待結果。
忽然,淡藍色冷光亮起,下一秒振動聲響。
奧斯汀如同猝然驚醒般,卻在盯着光屏看了半晌以後,才點開了那條未讀信息。
蘇逝川:【你所處的位置很重要,同時也非常危險,一定注意不要暴露。從現在開始任務由我一人完成,你只需要扮演好目标角色,保護好自己,務必小心。】
舊教堂的卧室內,西法看着某個兩面三刀的家夥又娴熟打出去了一張感情牌,頓時一臉血。
蘇逝川卻不以為然,關了通訊器擱回床頭櫃,輕描淡寫地說:“感情生物的弱點永遠是感情,他信了我十幾年,就算現在眼看着我往阿寧咽喉割一刀,他都會給我說理由的機會,更何況一切還只是推斷。”
“身處敵營,孤立無援,這種情況下沒人願意相信身邊的最信任的同伴是敵人。所以不是他不夠聰明,是局面決定了相信我是更好的選擇。”蘇逝川翻身給西法面對,拉過被子将兩人蓋住,“再睡一會兒吧,反正起來也沒什麽事做。”
“你還能睡得着?”西法是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蘇逝川合上眼睛,主動把頭埋進對方懷裏:“我常年睡眠不足,只要條件允許,當然是可以睡着的。”他伸手環住西法脊背,示意性地拍了拍,“抱緊點,我想多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