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禮物

夜風還在吹,夾帶一絲涼意。

似乎快入冬,失去以往的燥熱,把屋頂上的佟因冷得微微瑟縮。

她穿書來時正好是夏日,如今已經跨過秋天,即将進入冬天,時間不知不覺過得飛快,她快忘記現代的冬天有多冷。

佟因放棄問李追玦味覺的事情,“山神廟上的那一箱箱畫冊,畫的是你自己?那些藍衣人就是天靈族的人?”

她前段時間忽然想起,猜到是他,不過一直沒機會驗證。

“嗯。”他支着腿,目光眺向遠方,低聲應下。

佟因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好能看見天靈山。

想起畫冊裏的內容,她心情複雜到極致,難怪他跟天靈族是仇人,換做是她,估計放火燒山都不夠洩憤的。

他變得安靜,有種風無法捕捉的虛無,他的視線很遠很遠,能穿越時間和空間,從如今到荒蕪。

佟因想說話,但看見他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出聲打擾,陪着他坐在屋頂上望着。

她覺得那座山分明很普通,可在他眼裏,複雜得無法理清,大概是有兩百年閱歷的人所特有的一種眼神。

就這樣一聲不吭坐了半個晚上。

下半個晚上,李追玦躺在寬椅上閉着眼,像在睡眠中。

佟因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腦海裏一片亂糟糟,那些畫冊好像成了會動的畫面,一遍遍逼她回想,還有李追玦給她看的世界,那種壓抑幾乎讓她窒息。

知道他的出身和些許經歷後,再看他,一切都不同了。

以往他是有些神秘的廟主,強大而隐秘,現在他是有血有肉,有複雜過去的李追玦。

她煩躁地揪頭發,側過身枕着手臂,隔着不遠的距離凝視他。

這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睡覺的模樣,無聲無息,胸口的起伏很慢,比起普通人稱得上沒有。

李追玦很好看,很白,是沒有血色的白,近乎透明,他穿白衣時會清淡得要化在空氣中,可他的好看是化不掉的,人化掉了,他的模樣也會像烙印緊緊烙在腦海裏,無論過多久再想起,也忍不住誇贊一聲。

她覺得自己足夠客觀地評價他。

小白在床下的一角,能清楚地看見佟因的舉動。

它趴着轉眼睛,整整兩個時辰,它親眼看見因因在床上側身望着,後坐起來望着,又挪到椅子上望着,再往前蹲在地上托腮望着。

越來越近,最後幹脆到了寬椅前。

它翻了個身,懶得再看,不明白這些兩條腿的生物為什麽都喜歡大晚上盯着對方看。

不太正常,像有什麽癖好。

佟因也覺得自己不太正常,她近距離盯了一段時間,扒着椅子的邊緣,小心翼翼探頭,把耳朵貼在他的心髒的位置。

是真的……沒有聲音,不僅沒有心跳聲,連血液流動的聲音也沒有,如果不是知道他還活着,大概會以為這是一具死了沒多久的屍體。

這種真實的死寂比起方才在屋頂上的對話更讓她觸動,難以想象他的兩百年是怎麽過來的。

她想了很久,沒理出什麽反而心緒更如亂麻,最後只是探手抱住他的腰身,說了剛剛在屋頂一直很想說的話:“對不起。”

安靜地貼了一會,預料之中的沒有得到回應,橫豎睡不着她起身出木屋,讓魑幫她做了件事。

黑暗中,李追玦悄然無聲睜開眼,焦點落在虛空,再靜靜挪到木板處,仿佛能透過木板看見外面的身影。

他坐起身垂着眼,再平靜也壓不住深處的驟亂:“她說什麽?”

小白下巴擱在地面上,道:“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

“這是道歉。”

“為什麽?”

“因為內疚。”

李追玦沉默良久,在思考這句話,似乎要把簡單的三個字拆成一筆一畫,再從筆畫之中去理解這三個字的含義。

小白明白,李追玦活了兩百年,大概沒聽過一句對不起,他從出生起就被道族追殺,人人恨他,沒人覺得對不起他。

之後鎖靈塔的一百年,那樣的地方,自然不會有物種說對不起,再然後,就是建立富貴村的一百年,他作為讓人畏懼的廟主,沒人敢對不起他。

或者說,對不起他的都死得徹徹底底,根本沒機會說這句話。

小白左爪疊右爪,遲疑片刻,悶悶道:“我也對不起你。”

李追玦瞥它一眼,沒有任何回應。

佟因沒有聽到木屋內的動靜,她卷着被子坐在木屋外,一本本讀起讓魑從山神廟拿下來的畫冊。

越晚天氣越涼,她不敢點燈驚動李追玦,只就着月光在門外靜靜地看。

先前以為這是故事,讀的時候沒有太往心裏去,現在知道是李追玦,再看自然而然代入他的角度。

從第一本開始,到第兩百零八本,畫冊對他自己并沒有很詳細的介紹,但她看見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的父親,是先前在山神廟裏拆掉改成廚房的山神像。

一個道族的人,當初李追玦和他母親被天靈族抓住,有他父親的很大功勞,他父親誘騙他母親出現,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

李追玦從鎖靈塔出來後,他的生父陽壽已盡,早早坐化歸天,他燒了天靈山後,屠了他生父所在的道族支脈。

他生父的山神像是本就存在,是他特意選這個地方建立富貴村。

看來是想砸那個山神像很久了。

而畫冊中,從第六本,也就是被天靈族關進鎖靈塔開始,每一頁都是濃墨的黑。

一開始她以為只有一兩頁是這樣,她怕有所遺漏,一頁頁翻過去,整整翻了一百本,全是黑暗。

越翻越沉重,讓她有種感同身受的窒息。

直到從鎖靈塔出來,再建立富貴村,才重新出現畫面,建立成功之後,又持續了一百本的空白頁,偶爾有一兩頁的內容,都是有關他在村子裏逮到了道族的人。

再次出現畫面,是她到山神廟之後,而且是她畫出來的內容。

她畫的那些Q版,被他整整齊齊釘在最後一本畫冊裏,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

她抱着最後一本畫冊看了許久,第一次感覺到這些Q版畫的珍貴。

只有經過時間洗禮,才會變得厚重。

合上最後一本後,她揉了揉眼睛,天開始放亮,給朦胧的世界鍍上一層金色。

“我說了,鎖靈塔裏面肯定沒畫東西。”

魑趴在佟因旁邊,打了個呵欠。

“鎖靈塔裏,是怎樣的?”

昨晚屋頂上由他開了個頭後,便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佟因無法控制地想知道更多他的事情。

“忘了,只記得很吓人。”魑想也不想道。

最後是夫諸解答了她的疑問。

是一個黑暗且極寒的地方,每個囚徒被困在四肢無法伸展的空間裏,忍受着無邊的孤獨和身體的折磨。

塔內隔絕一切,無法交流也無法接觸,只有他們要服役時,才會短暫地從塔內出來。

“我關了一千年,但由于天靈族需要我的洪水灌溉藥園,我可以經常離開鎖靈塔,在藥園戴着鐐铐工作。”

夫諸回憶從前的時候,目光很冷。

“你的洪水……”

“我是兇獸,走到哪都會帶來洪災,這個能力我無法控制,被關在鎖靈塔裏時可以封禁。”

“那現在?”佟因奇怪,既然無法控制,現在也該泛濫洪災才是。

夫諸譏諷道:“廟主幫我封禁了能力,其實這個能力可以封禁,天靈族的人也清楚,但是他們需要洪水灌溉藥園。”

佟因明白了一切,他因為洪水能力傷人而被捉,關了一千年到最後才知道原來他的能力,從一開始就可以通過某種手段封禁。

其中有多少不甘和怨恨,佟因無法想象,她忽然為自己天靈族的身份而坐立不安,盡管那是原女主的身份,不是她的。

夫諸察覺到她的情緒斜過去一眼,顧及自己威嚴的形象,含含糊糊地咳了一聲:

“我被關的時候,你大約還未出生,況且,我雖被關了一千年,可大部分時間見得到陽光,能與人交流,廟主才是那個例外。”

佟因立馬擡眼,心裏已經有了預料。

“他也有天靈族安排的工作,具體是什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工作需在鎖靈塔內完成,天靈族的人懼怕他的能力,不願讓他離開鎖靈塔哪怕一步。”

佟因深呼吸,那一頁頁的黑暗再次出現在眼前,真實得躍然紙上。

她望着初升的太陽出神,過後她拜托夫諸帶着她去一趟村子裏的集市。

她想買點東西。

僞裝一番,保證村民認不出來之後,她跟着夫諸出發。

距離上一次出現在街道,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如今的村子一片混亂狼藉。

她路過周巫家,發現好多周巫家的随侍把他家嚴防死守,裏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聚集着的村民,有扔東西的,有罵罵咧咧的。

隐約聽見周巫在家裏摔東西發怒的動靜。

再往前走,更是人心惶惶,街道裏的人驟減,一派冷清,她瞥見一個巷子裏蜷縮着熟悉的身影,是沈沛兒。

她睡在髒污中,像被人遺棄的破爛娃娃,身邊還有許多跟她類似的人。

路邊偶爾經過的村民,看見夫諸立馬退避三舍,避之不及。

“為什麽這麽亂?廟主不管嗎?”佟因覺得氣氛壓抑。

夫諸視若無睹:“富貴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安穩,混亂才是常态。”

夫諸這個态度,很明顯是李追玦示意,果然,她的直覺沒有錯,李追玦就是想讓村子亂起來。

佟因若有所思,沒有再閑逛,買了她需要的東西立馬回到木屋。

她把村裏的事抛在腦後,如果這是李追玦故意為之,那就不是她能管的,她專心準備着她能做的事。

過去的事情她無法改變,只是希望以後,他的畫冊裏能有回憶起來,可以會心一笑的內容。

她把李追玦按在飯桌前。

“酸甜苦辣鹹五味,你一個個試試,說不定能嘗到你那晚吃過的甜的東西。”

佟因很認真準備了這頓飯,也讓夫諸、魑和小白一起來吃。

蔬菜是拜托魑出村買回來的,她會的菜式不算多,做到這五種已經燒香拜佛。

李追玦看着她沒動。

佟因細想片刻,又拿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子,遞到他面前,笑道:“送你的。”

李追玦看着木盒,木盒上還特意用綢帶綁了蝴蝶結,“送?”

“對,打開看看?”她笑道。

李追玦挑開綢帶,打開木盒,露出裏面一顆顆用彩紙包着的冰糖。

“你不是說想嘗嘗糖嗎?廚房裏的黃糖紅糖不适合不好吃,冰糖會好一點。”

佟因替他剝開一顆,露出裏面的冰糖。

其實是冰糖用彩紙包起來好看一點,她才選冰糖。

李追玦垂着眼看盒子裏五顏六色的冰糖,而後一聲不吭地把木盒收起來,神色不明。

佟因看不出他情緒,“不喜歡?”

他神情莫測地搖搖頭,忽然說:“我不會筷子。”

像轉移話題。

佟因有些失落他不喜歡她準備的禮物,可也沒十分在意,她起身繞過他身後,手把手教他用筷子。

她手指疊在他的手指上,教他握筷子的手勢:“這樣,食指放在這裏,然後夾的時候動一下就可以了。”

俯着身,她頭發垂落,無意識跟他距離有些近,她一扭頭,撞入他安安靜靜的目光之中,極認真地望着她,有種亘古不變的悠遠。

佟因幾乎跌進去,頓時一陣心悸,連帶着覺得他的手像碳,乍然燙她一把,她連連抽手。

冷靜,冷靜,他是老人家,思想要純潔!

“就是這樣,你試試。”

她心虛地叫他自己試,可他握着的時候還好,去夾東西的時候手指一動,那筷子便吧嗒掉在桌面上。

佟因端正好心态,心裏默念為人師表一百遍後,她再手把手教他。

但重複了十幾次,無一例外是這樣的情況,像手指僵化不會動,比伯金森綜合症患者都困難。

佟因奇怪:“怎麽會,很難嗎?”

他淡淡垂眼:“嗯。”

“今天先不學了,我給你夾?”佟因有點累,說實話,教他用筷子比修煉還難,她寧願喂他。

到這,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山神廟裏,她以為他生氣說不用筷子,誤會他是想讓她喂的事情,忍不住在他不解的視線中笑了一頓。

這次他沒有拒絕,佟因真的喂他吃了五口菜。

但他無一例外都沒嘗出來味道,最後讓其他幾人掃蕩了。

佟因每天給他做不同的五味菜,勢要讓他嘗出一種味道來,可他學筷子的事卻無比艱難,她教了上百遍,他就是學不會。

她不太明白,為什麽就這麽難學?但考慮他教她修煉也不容易,便所有的耐心都用在教他用筷子上。

直到有一天,她端着最後一道菜準備送上飯桌的時候,還沒從廚房拐出來,便看見李追玦的手,握着筷子,極為順暢且流利且準确地夾了一塊豬肉放在她的碗裏。

兩秒後,他望着那塊豬肉,乍然又想起什麽,飛快把它重新夾回碟子裏去,裝作無事發生。

而坐在他對面的魑三人,對此視若無睹,嘻嘻哈哈地在鬧着東西吃。

佟因:“……”

她就知道!怎麽可能學不會!

她壓下一口氣從廚房裏出來坐下,自顧自地吃起來。

李追玦安安靜靜看她自己吃得歡快,手指按在他面前的筷子上,來回撫拭:“今天不學?”

佟因氣成河豚,但還是要假笑:“我看你自己使得特別流暢,還學什麽?我覺得你都能反過來教我了。”

氣氛一片死寂,魑猛地埋頭狂吃,夫諸默默給自己夾了一大碗菜,小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敢吃。

李追玦靜了片刻,目光都要沉寂下去,在思考在抉擇。

忽然,他把筷子塞到她手裏,指尖順着纏上去,覆蓋在她的手上,手指疊着手指,冰冷與溫熱交融,溫熱染上他的指尖。

像光明正大的十指緊扣。

他垂眼掩蓋眼底的謹慎和試探,很認真道:“我教你。”

佟因:“……”

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可這該死的玩笑還真是開得讓她該死的……心動。

一種名為荷爾蒙的東西發酵得昏天暗地,她差點淪陷。

但他太正經,貼得再近都有種空白感,讓她覺得臉紅一下都是亵渎。

她磕磕巴巴:“我、我會用筷子。”

“可以教你夾花生。”

“我……也會。”

“豆子。”

“會……”

“螞蟻。”

佟因:“螞蟻!???”

逗呢?他這是誓死要教她是吧?!

反正最後飯沒吃成,她把全部菜都掃給李追玦,讓他全部吃完,然後鑽被子裏去了。

這一晚,她默念了兩千遍“色即是空”。

晚上做了夢,驚醒的時候模模糊糊看見李追玦在黑暗中拿出那個冰糖盒子看很久,然後把裏面裹着彩紙的冰糖一遍遍數清楚後,才收起來閉眼躺下。

一開始她沒想太多,可後來她發現,似乎是每晚他都會拿出來數一遍才會安心睡下。

仿佛在擔心木盒裏的冰糖會無緣無故消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