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直到第二日酉時,沈雲才醒過來。身側之人,正極用心地坐在床頭批閱奏折。

“醒了為什麽不說話?”璟澤頭也不擡地問道。

“你怎知我醒了?”

“氣息。”

“...武功高就是好。”沈雲撇撇嘴說道,“我想喝水。”

璟澤隔空攝物,将桌上一杯子引到了沈雲手中。

“還真方便...”

“想學我可以教你。”

“不要,習武太辛苦,要出很多汗。”如此标準的沈三答法。然而其實他身體根基已毀,根本無法習武。

“...”

“再說我就是覺得這樣隔空攝物比較方便,打打殺殺什麽的不适合我。”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反正有你在。”

“恩。”

沈雲正要坐起來,才覺後腰一陣酸軟,□□也有不輕的痛感。只好趴回榻上,嘟哝着說,“都怪你。”

“為了給你解藥性啊。”璟澤無辜地回道。

“明明中途已經解幹淨了。”

“可是我也中了。”

“...你內功深厚,這些手段對你根本不起作用。”沈雲抽出璟澤手裏的奏折,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璟澤小人得志的樣子。

璟澤見自己被戳穿,也不怒,躺下将沈雲抱在身上。沈雲倒也沒有掙紮。

“現在什麽時辰了?”

“酉時。餓不餓,傳點膳?”

沈雲搖了搖頭,兩人安靜地處在一室,一時誰都沒有起話頭。

“等過兩年朝綱穩定後,我就辭了尚書之職吧。”

“好。”

沈雲驚訝地支起上半身,“你同意?”

“我為什麽不同意,我早知你無意朝政,不然宰相的人選,我才不作他想。”

“我才不要做宰相。朝中那幫老頑固,要是知道我以色侍君,肯定說我憑裙帶關系做宰相,你到時候就成昏君了。”沈雲說完,低低的笑了一聲。

“以色侍君?我怎麽毫無感覺。”

“嗯,就是。微臣明明是憑真才實學的,所以請陛下不要被微臣美色所迷。”沈雲淡定地回道,捉住了璟澤亂點火的手。“京官的人事關系折,前番我已經給你了。地方的,我也準備的差不多了。什麽時機動什麽人,就請陛下自己決定。”

“嗯。”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卸職後打算幹嘛?”

“這有什麽好問的,反正你幹什麽,我都與你一起。”

“那我要出去周游呢?”

“那我一起。”

“...你不打算理政了?”

“天天坐在這裏就管得好了?”

“也是。不過我也不會一直在外。”

“這麽說,你是同意與我一起了?”

“我同不同意,你不都已經想好了。”

“...還是雲兒了解我。”

沈雲擡起眉毛觑了眼璟澤。璟澤無賴地朝沈雲笑了笑,內心竊喜,沈雲與他講話,終于又無上下君臣。

兩人舉重若輕地把之前的事情揭了過去。沈雲卻是啞巴吃黃連,他最後還是将自己置在了佞臣的位置上。他連一個子嗣都不能給璟澤留下,也就注定要夾在他與衆多的妃嫔之間。柳菱只是第一個讓他清醒過來的人,而以後還會有許許多多個柳菱。他愛上的人,是一國之君,注定他愛的卑微。可他又在這段注定不能有結果的愛戀中失去了自我。

沈複辭別之言,言猶在耳。宦海浮沉,實難久戀。他怎會不知。可他每每總是放不下心來抽身離開,再等兩年吧,等朝政穩定了,現在蔣雄在西北稱大,朝中腐朽之氣彌漫,璟澤一個人的話,太辛苦了。

他感受到身下之人傳遞過來的溫暖,聞到那熟悉的龍涎香。只是這樣,他已然舍不得,甚至不需璟澤說任何一句,他已然走不開。

朝堂盛傳,吏部尚書沈雲以色侍君,魅惑當今聖上。男色之風,只曾盛行于前朝。前朝的亡國之君正是為藍顏一笑,一擲千金,虛耗國庫,最後才導致入不敷出,民不聊生,國家滅亡。

因此,本朝聖祖皇帝開國後,雖沒有明文禁止男風,然鄭重告誡子孫要以前朝之事為戒。所以,本朝的朝臣和貴族間即使有些有豢養娈童優伶的習慣,但都是玩物的性質。況且,啓明帝至今未有皇嗣,那麽這件原本可大可小之事,就變得無比重要。一時間,彈劾的折子如雪花一樣飄到了皇帝的案桌上。

一個不願意參與到朋黨之中的人,往往就被所有人都視為眼中釘,而皇帝的寵愛也加劇了其他人的妒意。沈雲幸得沒有表露才能,只是這樣仍然是被各種各樣的彈劾理由弄得目不暇接瞠目結舌。彈劾最多的是他以色侍君,迷惑君上之事,其他還有什麽玩忽職守,屍位素餐,作風不正,流連妓院,甚至還有以往在太醫院挂名白拿俸祿之事。

十八歲以前的沈雲,看到這些大約會一笑而過。可惜,入世已深的他,只能裝的面上不介意。說的人太多,他也沒法去一個個去計較和回擊,何況多數也算是有的放矢。每日早朝,衆人指指點點,讓他如芒在背。

這樣的日子裏,讓他分外享受在靜王府的時光。踏進靜王府的大門,仿佛一切的勞心勞力都被留在府外。

“好聽。”直到最後一個尾音消逝在松林間,沈雲才踏進了院門。“我抱着琴,不便與你鼓掌。”

“無妨。你來了。”璟清的聲音總是給人微淡的感覺,就像是風穿過竹林間,那直而通透的君子抖了抖身上的葉片,那樣的聲音使人安靜而忘卻塵染。

“還是你深谙撫琴之道。”

“貴乎心境。”

“不錯,寧靜致遠。我已經做不到了。哎,不說這。今日我帶了把好琴與你。”

璟清見沈雲珍而重之地打開了手裏青底雜花的麻布袋,露出了裏面清漆封底,蠶絲為弦的七弦古琴。暗色的紅木,讓這把琴透着古重之味。

“這是...”

“這是天下第一斫琴師徐臯老先生的隐退得意之作。”

“什麽?這是...”璟清難得帶上了上揚驚喜的語調。轉而,又疑惑地問道,“可這琴不應該是在他弟子的手中麽?”

沈雲點了點頭。“徐臯老先生多年前隐退時,将這琴贈與他最後的關門弟子管竹。我與管竹過去有些淵源,前段時日,他自感大限要至,便命人将琴送來,轉贈與我。這琴名為‘繞梁’,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我想正是配你的。”

璟清修長的十指一點點地撫過琴。對撫樂惜琴之人而言,這樣的七弦值得付盡一生。林間的老木,春蠶的嫩絲,海中的白貝母,他們從自然而來,組成這七弦的生命。

他抹了一下,琴上流出古樸清透的音應答了撫琴人。

“好琴。”

“不妨撫上一曲。”

“好。”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的縫隙灑下來,斑斑駁駁的,襯的璟清的身影明明暗暗。順着陽光看到了璟清骨節分明的手。細碎的陽光投在他的手背上,還能清晰的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過了會,沈雲拿出挂在腰間的蕭。璟清的琴聲,讓他摒棄了雜念,他趁中段音低時,和了進去。他們并不需要聽賞之人,因為他們已是彼此的伯牙與子期。每個音符都好似一條優美的弧線,或出于幽谷,或騰入雲端。

一曲完畢,兩人都覺通身暢快。聽着餘音缭繞,而後漸遠漸消,不需任何的言語。沈雲丢了規矩禮數,幕天席地地坐在參天大松的樹蔭下。

“待我将譜子整理出來予你。”璟清說道。

“好。”沈雲回道。他擡頭看了看頭上很有年份的青松。歲寒三友的松,四季常青,不畏嚴寒。他看着就出了神,“璟清,你說這松春秋冬夏都頂天立地的立着,會累麽?”

未及有回答,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應該是累的吧,可有什麽辦法呢,它紮了根,再累也能活。”

璟清聽沈雲有此一問,又見他面色不佳,想來是為朝中那些事煩擾。“近日我正好習得一首新曲,奏與你聽聽。”

“好。”

璟清起手,撚出了第一個音。沈雲逐漸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璟清卻未停下來,一直彈到這一曲結束。而後揮手示意畢風進來,悄悄地推他出了院子。

他忍了一陣的咳,此刻終于忍不住從喉嚨裏急急忙忙滾了出來。他怕吵醒院子裏沉睡之人,盡力用手捂着。

“王爺,你明知道彈《止水》傷身,你還奏完了整首。”止水有凝神靜氣之效,然而彈奏之時卻極耗奏樂之人的心血。璟清卻擺了擺手手制止了畢風說下去。

他雖不關心朝堂,可關乎沈雲的事情他都是上心的。這些時日裏,沈雲愈發的憔悴。可他卻總是含笑晏晏,毫不在意的樣子。他能為他做的,微薄地只有彈些靜心養氣的曲子陪着他,讓他在這裏能暫時的放下勞累。

他想到前些日子,他的母後如今的皇太後把他叫去商量他的終身大事。他看了看自己不良于行的腿腳露出一臉的悲怯,說不想耽誤別人。他的母後不忍再苛責一句。其實他知道他這輩子再給不出第二人自己的心了。

沈雲被這暖融融的春光罩着,在樹下睡了好幾個時辰。醒來後,覺得精神充沛,心情舒暢。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璟清從不出言挽留,他只默默地送沈雲到門口。等關上了門,就躲在旁邊的窗邊目送着,直到沈雲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轉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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