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聖上明鑒。
臣本刍荛,見識于草莽,雖未曾進學,然得臣父撫育教導,又得先帝賞識,功起西南之戰事,授吏部尚書一職。臣不勝惶恐,自授任起,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知足知止,謙虛納下,賞罰公正,慎始敬終,正身黜惡。倘遇急事難事,不辭急效微軀。臣不求有功,然自檢亦無大過。任職至今,妥辦大小部事百餘件,亦曾得先帝嘉許。
臣知陛下明德,愛惜文才。有志之士,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皆以陛下浩浩皇恩所照拂。今流言四起,言臣下禍亂朝綱,臣實擔當不起。清者自清,臣不意多作辯解,祈望陛下明朝秋毫。君臣之間,穆穆棣棣,是為臣唯一所泣願。
近來部事繁多,臣不甚勞累,身體欠佳。故懇求陛下準臣月餘假期以作休整。
皇恩浩蕩!]
在蜚流漫天的時候,沈雲不慌不慢地遞了折子,裝聾作啞地回避了大部分彈劾,又搬出先帝,以退為進的為自己作了陳情。反駁是錯,不反駁亦是錯,不如就如此,将此事消下去。
啓明帝收到折子,心裏大為贊嘆。他的尚書大人嘴皮子功夫厲害,通篇不帶指責,又字字暗含血淚,言朝臣搬弄是非,污蔑于他。不日就朱筆禦批一個“準”字回了下去,又命鄧全帶了“甚得朕心”四個字去回給沈雲。
對沈雲來說,遞這折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實在是受夠每日早朝禦史那一副面紅耳赤死而後已诤谏他的樣子,說的他活像是紅顏禍水一樣。沈雲對這些言官始終都有些消極态度,往往都是端着正朝綱奉禮儀的姿态,實則無事生非。然而,這些都是祖制留下的弊端,實非一日所能拔除的根痼。
自得了準後,沈雲開始晃晃蕩蕩,又有些沈三的昏樣。再說璟澤,自從那日與沈雲和好後,又故态複萌,每日到了夜深就摸進尚書府。沈雲實在是怕人多口雜,在如此風口浪尖又再旁生什麽枝節,便辭退了尚書府裏大部分下人,只留了幾個老實可靠的下來。
沈雲未曾想這如此私心一舉,到讓朝中衆人覺得他收斂尚書府門風。于是,他又上了一道折子自請停俸放權,诤谏之風頓時小了不少。
于是,啓明帝簡直有些肆無忌憚起來。不過,新帝登基,事務龐雜,時而要忙碌到三更天。但不管多晚,璟澤像是點卯一樣每日都要到一到。沈雲見他辛苦,出言勸誡又不肯聽。幸而,他最近閑賦,也就為他等着門。
這日,璟澤又是将近子夜才至,悄然推門而入,見到沈雲已是撐着頭在書案前睡着了。桌上陳着的箋上,胡亂地寫着一句話: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他見硯臺裏墨汁未幹,細思一會,在這句下面提筆加了一句。
沈雲近來忙中得閑,雖仍有心事,只是也較以前睡得好了。被璟澤抱到榻上,都無知覺。璟澤替他細心地脫了外袍,掖好被子,點上安神香,坐着看了會才又悄無聲息地回了宮。
第二日,沈雲醒來,原以為昨日宮裏那位夜深不至,終于消停下來。及至起來,見到他随意寫的一筆箋下又添了一句,才知人昨晚已經來過了。
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
他這一天看着這張箋傻笑了很久,後來找了個樟木盒子,再三找蒼竹确認不會被蟲蛀,才将信将疑地把這張箋放了進去,時不時地還要拿出來檢視一番。
沈雲彼時告假期間,除了閉門在家休養,偶爾也上街散散心。某日上街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之人,導致後來又生出許多事端變故。這人正是他的大哥沈方。
他自西南回來後,只有向沈複晨昏定省時,才會見到他這位大哥。沈雲初回沈家時,知道這一家子人幾乎都嫌他是多餘之人,連沈複都是抱着目的才找他回來。他這位天之驕子丞相公子的大哥,自然是十分看不上他的。因此,兩人幾乎從不見面,說不上什麽話。偶爾兩人在回廊或是什麽地方照面,沈方都是直接視而不見,沈雲當然也不會自己拿着臉往上貼。
等他到了吏部,才知他這位眼高于頂的大哥,雖說有些才能,可為人實在心眼太小,時常拿着丞相大公子的架子頤指氣使,又容不下比他優秀的人。以致後來安王失勢,誰都不敢出面保他,才落得個終身不再入仕的下場。
北離一貫有輕民重官的傳統,所以這對沈方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而像他這樣受了罷黜的人,即使為民,都是擡不起頭來的。沈複便憑關系給他在書院找了個教書匠的活來糊口。
“三弟,你近來好麽?”沈雲見到沈方一身灰色布衣,臉色也有幾分蒼白,比之以往錦衣玉食的貴公子,消瘦了不少。就連這聲招呼都打得有幾分踟躇。
“多謝大哥關心,小弟近來一切安好。大哥,飯吃了麽,沒的話不妨一同吃點。”沈雲對沈家親緣淡薄,可他到底是答應過沈複會照顧沈方。
“尚未,那就多謝三弟了。”沈方倒也不客氣,他實在是吃不慣書院裏的粗茶淡飯。兩人便一起去了望江樓。望江樓的小二,一見是沈雲,忙熱情招呼了上來。對着落勢的沈方,視而不見。
“沈大人,您來了。還是老規矩麽?”
“不,這次要個雅間。把店裏的特色都上一遍。”
“好咧。您請。”
兩人落座後,沈雲見沈方面有怒色,想是為了方才小二冷落他之故。
“大哥,不必介意。”
沈方不情不願地擠出一個“嗯”字。這些人的看人下菜,更是加劇了他對沈雲的矛盾。一面他要開口求沈雲給他疏通關系,一面他又看不起這個庶出的弟弟。
沈雲見這雅間位置不錯,窗口望出去還能看到霧中如一條白練的大江,便發了會呆。他知沈方今日必定有事要說,且多數不是什麽好應之事,于是不想先起話頭。
拜沈三當日奢靡積的福,望江樓早就拿沈雲當成貴客,上上下下都手腳麻利,不一會就把菜上齊。
沈方低着頭,沉默着。手裏細碎的小動作卻出賣了他的情緒。過了會,他終于鼓足勇氣,擡起頭,起身給沈雲跪下。
“三弟,大哥有一事相求。”
“大哥,你先請起。有什麽話坐下好好說。”沈雲連忙扶起沈方,沈方順勢也就起來落了座。他本就是形式之舉,他為丞相公子時不怎麽跪過人,更是沒跪過他輕視的那些人。此舉,不過是為了後面開場。
沈方終于吞吞吐吐的開口了,“三弟,你知道,大哥身上有終身不再錄用朝廷的禁令。”
“嗯。”果真是這事,沈雲內心深嘆了一口氣。
“你可否想辦法…”
“這...小弟也無能為力,這是先帝下的旨意。”
“我聽聞你于當今陛下有救命之恩。你去求求陛下,這不過是改個禁令的事情。”沈方急切的說道。
他出生就是丞相公子,這麽多年也沒低聲下氣的求過誰。他自認天生就是屬于官場的,如今屈居在一個小書院裏教書為生,他每日想到的都是在丞相府與父親謀劃布局的大日子。他喜歡在政治風波中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他喜歡的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感覺,而不是看人臉色,寄人籬下的做個教書郎。
“大哥,你應該知道我們做臣子的,最忌諱的就是挾恩圖報,何況是對當今天子。”沈雲站起來,一甩衣袖,背對着沈方,厲聲說道,“若你有其他難處,小弟斷然是義不容辭。但這件事不必再說,小弟無能為力。”沈雲必須說開了斷了他這個大哥的念想。
沈方低着頭,隐在陰影中的臉上卻有一閃而過的陰鸷。過了會擡起頭,朝着沈雲的背影笑笑說,“三弟說得對,是大哥要求過分了。三弟就忘了我剛剛說的糊塗話把。來喝酒喝酒,我們兄弟倆還不曾好好地把酒暢談過。”
沈雲見沈方能想得通,也是松了一口氣。他原本想,按着沈方的性子,或許會不依不饒起來。若是如此,他除了不斷地開口拒絕,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也別無辦法,畢竟親緣為禮教最重。
他轉過身來,又和善地對沈方說道,“大哥若是有其他困難,小弟一定盡力,父親臨走前,希望我們在京城一切都好,彼此照拂。”沈方無奈的笑了笑,說“三弟言重,明明是父親托你照拂我。哎,是我一時不能接受現今的身份,多想了。來,喝酒。” 沈方端起酒杯遞給沈雲。
“我先幹為敬。”說着,沈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多謝大哥。”沈雲也飲盡杯中之酒,酒劃過喉嚨只餘一股辛辣的味道。兩人随意的拉了些家常聊,吃完就各自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出自韓愈《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