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闊別兩年,再見到穆琛是在信王的婚宴上。彼時太子蘇淵坐在上座,把玩着酒杯饒有興致地看着穆少将軍對所有敬酒的官員來者不拒,覺得很有意思。

穆琛不善酒,以往的各種宴席不論誰敬他他都是推拒。蘇淵記得他苦惱地對他抱怨:我也想潇灑啊,可是一喝就醉我有什麽辦法。穆琛坦言某次喝醉以後被他的父帥親自打了二十板子,那噩夢他可以記二十年。所以他今天,是情場失意了?

蘇淵記得兩年前穆琛就透露過他有了意中人,可是卻沒有後續,然後他就随穆将軍出征漠北,這次回來也沒聽到他要大婚的消息,而他也一直沒有去太子府找過他。真讓人傷心呢。蘇淵飲盡了杯中的酒,重新斟滿。

信王敬過一圈酒便去了洞房,穆琛還在被人敬着。畢竟是年少有為的少将軍,巴結讨好的人比他這太子還多。蘇淵又一次飲下杯中的酒,穆琛的眼神已經有些渾濁,蘇淵放下酒杯,走了過去。

“還喝?”蘇淵拿過他的酒杯,揚眉道。

穆琛轉身看着他,看了一會兒,才笑道:“穆琛見過太子。”

蘇淵把酒杯放回桌上,面色淡淡:“兩年不見,我以為你忘了我。”

“穆琛哪裏敢。”穆琛笑着擺擺手,自己也明白不能再喝,轉頭抱歉地對前來敬酒的人賠禮。官員們也是有眼色的人,太子臉色并不好看,于是他們也寒暄幾句,識趣地走了。

“在軍營待了幾年酒量長了?”蘇淵嗅到他身上濃郁的酒味,皺眉道。

“哪裏,父帥不讓我喝的。”意識有些迷糊,穆琛并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就着字面解釋道。

蘇淵默然半晌,才道:“聽聞你有意向安寧郡主提親?”其實只是道聽途說而已。信王妃即是安寧郡主,看他這麽失意,蘇淵想,或許他對安寧郡主真是情深意重。

“都過去了。她已經嫁了。”穆琛說得雲淡風輕,卻沒有否認。

看來是真的。

蘇淵帶着他往外走:“所以接下來呢?你也二十好幾了,穆将軍都不着急?”

穆琛不大開心地看着他:“你不也沒娶。”

蘇淵挑眉。

穆琛感覺不對,半天才想起來他曾對自己坦言過他的取向和常人不同,頓時啞口。

蘇淵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怎麽,我喜歡男人,你就不敢跟我說話了?回來也不告訴我,我倒真以為你要與我割袍斷義了。”

穆琛搖頭:“沒有,我沒有歧視你。”

蘇淵笑了:“我可不信,我同你講的第二天你就請命出征,我都還沒向你下手,你倒先跑得遠遠的。”

穆琛一愣:“你想多了,我出征不是因為你。”

醉酒的穆琛格外的惹人喜愛,蘇淵忍不住多調戲幾句:“你連句口信都不留給我,我可沒辦法不多想。我傷心了好久,你要怎麽補償我?”

穆琛果然認真地思考起來,然後擡起頭:“那時候是我匆忙了,忘了與你說,你想我怎麽補償?”

“……”他這麽坦率,蘇淵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算了,你能補償我什麽?”蘇淵低笑一聲,滿是自嘲。

穆琛并沒有聽清楚,也沒心思再去聽了。他喝太多了,很困,恰巧蘇淵摟着他,他便就着蘇淵的手臂貼過臉去,睡着了。

蘇淵感覺到肩上一沉,轉過頭看見穆琛毫無防備地倒在他身上,啼笑皆非。

“你是不是讨債的。”蘇淵嘆口氣,心想把他送回将軍府他大概沒好果子吃,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把他帶回了太子府,安置在了自己床上。

穆琛醒來的時候頭昏腦漲,他揉了半天眼睛,才确信他現在躺着的這個地方自己确實沒來過。不過這種裝飾風格有些眼熟。穆琛坐起來,執起被子一角在手中摩挲一番,心裏有了底,也松了一口氣。

門被推開,颀長的身影從虛無慢慢靠近,穆琛眨了眨眼睛,很是疑惑:“我怎麽會在你府上?”

蘇淵揚眉:“我還請不動你了?”

“不是,只是覺得奇怪。”穆琛并沒有理會蘇淵話中顯而易見的責備。他與蘇淵相識多年,蘇淵這種故作正經的話他也聽了不下百遍,最初還會被他騙了急忙解釋,現在幹脆懶得理他。

蘇淵輕笑着朝他走過去幾步,站在床前看着他:“昨夜你醉成什麽樣可還有印象?”

“……”穆琛誠懇地搖搖頭。

“我把你送回去,穆将軍會怎麽對你?”蘇淵好像哄小孩子一樣循循善誘道。

“……”大概,先潑盆冷水,再上家法吧。

“我帶你回來可虧待了你?”蘇淵繼續道。

穆琛搖頭。

蘇淵板起臉:“你這一走兩年回來就連來一趟我府上都得我親自捉人還是對不住你了?”

見蘇淵好像真生氣了,穆琛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回來之後事情很多所以沒顧上來見你,抱歉。還有我昨天晚上好像喝醉了,所以……打擾你了。”

蘇淵屈指在他額上敲了一下:“跟我這麽客氣?可是真的生疏了。”

他二人年歲相仿,少時穆琛就被指作伴讀跟着蘇淵一同讀書習武。蘇淵在文武方面天賦甚高,穆琛極少有因為蘇淵答不出太傅的問題而挨板子的情況,因此穆琛對這個大皇子既是感激又是崇拜。蘇淵挺喜歡這個小跟班,也從來沒有刁難過他。時光匆匆,眨眼兩人都是弱冠的年紀,蘇淵被立為太子後與穆琛不過交心了一宿,第二日穆琛便請命随父出征,兩年未歸攢下赫赫功名,再見到他,蘇淵倒真覺得陌生了。

“分明是你先捉弄我。”穆琛不滿道。

蘇淵輕笑:“罷罷,起來洗漱用早膳了。晚些陪你回将軍府?穆将軍回來我也沒去拜訪過。”

“好。”穆琛點點頭,掀被下床。外袍被脫了,裏衣也不是自己的,他擡頭看向蘇淵,蘇淵朝一邊衣櫃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去取。

“……”穆琛無奈地走過去。蘇淵身材較自己更為高大,所以他的衣服也都顯得過于寬松,穆琛揀了好一會兒都不見适合自己的,覺得有些頭暈。

蘇淵扶額,上前從下邊的抽屜裏取出幾件衣裳丢給他:“自己挑吧。”

穆琛随手套了一件上身,大小正合适,順口道:“你還特意為我準備了衣裳?”

蘇淵愣了一下,才笑:“可別多心,這些都是我的舊衣。”

“啧,太子就是不一樣。”穆琛張開手臂看了看,“舊的都比我新的漂亮。”

“你喜歡都送你好了。”蘇淵滿不在乎道。

“……”穆琛被噎了一下,哼道,“不必這樣挖苦我吧?”

蘇淵笑起來:“你不是挺酸的麽。”拍了拍他的腦袋,“快去洗漱,我在外頭等你。”

“噢。”穆琛乖乖地走了。蘇淵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有了蘇淵說好話,徹夜未歸的賬穆将軍也就沒再和穆琛算。穆琛悄悄在穆将軍背後對着蘇淵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蘇淵好容易才忍住沒有笑出聲。

說起來穆琛雖看上去溫文爾雅,骨子裏還是很皮的。蘇淵記得小的時候穆琛總會有數不完的鬼點子整人,雖然很多都沒有付諸實施,不過蘇淵是看出這小子其實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麽安分。而讓小穆琛所有的小算盤都只能在心裏打的重要原因,就是穆将軍毫不留情的家法。

要說穆琛最怕的人,應當就是穆将軍了。穆琛是穆将軍最疼愛的小兒子,雖然寵愛,穆将軍在管教上是從不放松的。是以穆琛對父帥一直是又敬又怕,從不敢違背穆将軍命令。

與穆将軍道了別,蘇淵又借口久未相見把某個家夥拎了出來“敘舊”,坐在王城最華貴的酒樓,穆琛專心地看着正被倒滿茶水的瓷杯,而蘇淵專心地看着某個一臉認真地家夥。

“沁香樓連倒水的姑娘都是鼎鼎有名的茶師。”穆琛嘆道。

蘇淵取笑:“怎麽,你看上哪位了?”

“我有這麽随便嗎?”穆琛瞪了蘇淵一眼,卻撐了下巴倚在桌上,“阿淵,你說,是不是不喜歡一個人,才會和他在一起沒什麽話好說,三句就冷場?”

“阿淵”二字才從他口中吐出,蘇淵的心神就好像被攝了一下。蘇淵記得穆琛以往總愛喚他“皇子”“少爺”,他被立為太子後穆琛也是果斷地改喊他“太子”。穆琛離開的前一夜,他對他說不要再喊他太子,這麽多年過去了何必這麽生疏,他點了頭,卻并沒有改口。當時蘇淵敲着他的腦袋,他很委屈:“這麽多年了,哪能這麽快改得過來嘛。”而今日他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喊了他的名字,蘇淵心裏高興,所以即使穆琛很惆悵地在問他問題,他也心情大好地揚起嘴角:“按常情來說,是這樣沒錯。”

“那難怪了,我輸得也不算冤。”穆琛嘆息一聲。

蘇淵微笑:“怎麽?”

“沒什麽。”穆琛搖搖頭,看蘇淵一臉笑容,很是不快,“你好像很幸災樂禍?”

蘇淵擺出無辜的臉色:“怎麽會?你失了所戀之人,我很悲傷。”

悲傷?至少裝出點誠意啊。穆琛被他氣得笑了:“少來了。”

蘇淵也不調笑他,擺擺手道:“說說你在軍營裏的趣事吧。”

穆琛興致卻不高:“行軍打仗,哪有什麽趣事,糗事倒是不少。”

“比如?”蘇淵卻愈發好奇。

穆琛擡起頭,看到蘇淵眼神期待,不由郁悶:“你這麽關心?”

從小一起長大,穆琛自然知道旁邊這個家夥的性格。蘇淵此人,其實很是冷淡,大部分與他接觸過的人都覺得這個人難以接近,不敢冒犯。确實是這樣的,蘇淵待人有很明顯的區別,他感興趣的,便會依着笑着,但是一般來說,他都是冷着臉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就好像他第一次見到蘇淵的時候,就以為蘇淵很不好相處,那時候蘇淵才十歲,可他每次看到蘇淵面無表情的臉都覺得慌慌的。不過相處得久了,穆琛知道了這個家夥也經常不正經,對他也就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蘇淵很坦然地點頭。

“……”

穆琛嘆口氣,摸着茶杯輕聲道:“也沒什麽。我是新人,剛去到軍營,很多人不服我。然後我就一個人潛到敵營,兩軍交戰的時候,趁亂取了敵方将帥的首級。雖然回去以後被父帥當衆責了四十軍棍,不過效果還不錯,那群家夥看到我也會停下來問安了。”說到這裏,穆琛笑起來:“挺有意思的,當初看我最不順眼的那個謀士在那件事以後态度反而轉得最快,一直很殷勤地給我送藥送飯。”

“啧,穆将軍還是太輕易放過你了。”蘇淵抿了口茶,淡聲道。

穆琛一愣:“……喂你不是吧,四十軍棍能打死人的,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明知道後果你還要去做,該。”蘇淵一點也不同情。

穆琛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卻還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聲:“明明是功勞一件,結果誰都不誇我。”

蘇淵聽見了,擡手越過桌子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功勞?你可知你的行為多危險?稍有不慎送了命,誰來負責?”

穆琛不大開心地看着他:“戰場上本就刀劍無眼,勝利只屬于敢于争取的人。”

蘇淵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明白穆将軍的苦心。他為什麽責罰你?”

穆琛想了想,說道:“不服從軍令。”

“是。為什麽你做了這樣一件偉大的事情卻只換來一頓板子?因為穆将軍他在擔心你。”蘇淵耐心地給他解釋道,“你一言不發就消失不見,穆将軍怎麽想?找不到你,他有多不安?看到你身處險境,他又會有多着急?這些你都沒有考慮過,你只道他不留情面地罰了你,卻不知道你給他帶去了多少煎熬。”

“我……”穆琛張口還想辯解什麽,頓了頓,卻還是屈服了,“你說的也對。”

看他這幅吃癟的模樣,蘇淵輕笑一聲:“當初你什麽也不與我說便請命出征,你也沒考慮過我會有多擔心。”

穆琛愣愣地擡起頭,眨了眨眼:“……你不會,也想揍我吧?”

蘇淵雲淡風輕地飲了口茶,淡淡道:“你倒了解我。”

“……”

蘇淵把茶杯擱下,微垂着眼睑:“罷了罷了,我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你不知會我也不算什麽。”

穆琛想也不想地按住他的手:“你這就很傷人了。”穆琛擡眸看着他,眼帶愧疚:“當初是我的錯,因為一直都沒有真正上過戰場,父親雖然對我管教甚嚴,卻并不希望我走上他的道路,我曾與他提過要随他出征,卻挨了他一頓板子被狠狠地拒絕了。這次父帥本來也是瞞着我的,只是那一夜與你分別,回去之後我聽到父帥在書房與他的将士交代行軍的事,所以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想也不想就向君主請命了,沒有考慮到你,很抱歉。”

蘇淵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不自覺地給他腦補出了兩只大耳朵和一條晃動的尾巴,不由輕笑:“行了行了。你追求你的夢想,有你自己的主意,這都很好。我只希望你往後能記得知會我一聲,畢竟我們也算是摯友,我會擔心你。”

“好。”穆琛點頭。

“還有,危險的事情少做。”蘇淵抽出手,恢複冷淡的語氣,“不然就算穆将軍饒了你,我也不饒你。”

穆琛也做出嚴肅的模樣:“是,謝太子教導,穆琛記下了,往後絕不敢再犯。”

蘇淵恨鐵不成鋼地在他額上敲了一下:“就怕嘴上說得好聽。”話音落下,兩個人都笑起來。

三日後王城狩獵場,太子與穆少将軍相約比試,率先入林。就在帝王與群臣意氣風發之時,一只羽箭從暗處飛來,直逼帝王面門,幸而穆将軍飛身擋箭,将箭斬落。帝王震怒,命人拾箭,箭尾赫然一個“淵”字。

未及捉拿太子,少将軍穆琛已是滿面驚慌抱着一人策馬而來。馬上之人卻是肩中一箭的太子殿下!随行禦醫立即為太子拔箭治傷,穆少将軍全程伴在太子身側,神情戚戚,衆人無不嘆息。

待到蘇淵傷情穩定,穆琛才出帳面見父帥群臣。穆将軍看着他,沉穩道:“穆琛,你可知方才有人意圖刺殺皇上?”

穆琛一驚,迅速搖頭,急道:“皇上可還安好?”

穆将軍細細打量他的神情,才嘆息一聲:“皇上無事,只那箭上刻了太子名諱。你方才一直與太子殿下在一起?”

“是。”穆琛低下頭,“孩兒與太子殿下一同入了樹林,本欲一較高下,誰曾想一只暗箭突然從林中蹿出來……”穆琛突然跪下,聲音悲切:“是孩兒未照顧好太子,父帥您處罰孩兒吧!”

“穆少将軍,起來吧。”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穆琛回身,見到正緩步走來的帝王。

“皇上,臣……”穆琛正欲請罪,卻被帝王打斷。

“起來吧。”

“……是。”穆琛低着頭站起來。

“你說你與太子在一起,可是全程未離視線?”帝王沉聲問道。

“是,臣一直看着太子殿下,奈何……”穆琛捏緊了雙手。

“太子已無礙,你也不必過于自責。”帝王見他這般,心知兩人一同長大情義深厚,也緩聲安慰道。

“誰知你是不是合謀串通刺殺陛下呢。”忽然一個聲音傳了出來,所有人都是一震。

“不可能!”穆琛猛然擡起頭。

“誰知道是不是太子朝皇上射出箭,有人見狀阻止才傷了太子呢?”那人站了出來。穆琛定睛一看,是張陌生面孔,又挂着刑部的牌子,心下一冷。

“你說的絕無可能!太子殿下未曾射出一箭,檢查太子殿下的箭桶即可知曉!”穆琛冷冷道,“再者我穆琛承蒙皇恩,絕做不出刺殺皇上這等天理不容之事!”

“未曾射出一箭?……”此言一出,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穆琛見帝王探究的目光,跪地道:“太子殿下對兔羊不感興趣,直說要與臣比試些難度高的,因此太子殿下一直在尋覓獵物,并未射出一箭。箭是禮部備的,一桶二十支,皇上若不信,檢查便是。”

“皇上,太子的箭果然一支未動!”馬上有侍衛來報。

“嘩——”頓時所有人的臉都變了色。

刺殺皇上陷害太子……誰有如此大的膽子!

“檢查禮部的備箭,當時離群的人,全部給朕審一遍。”帝王聲音如冰,一字一字敲在所有人心上。

蘇淵睜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府上熟悉的房間裏。光線有些暗,他側過頭,看到了正倚在他床前似乎睡着了的穆琛。

左肩傳來一陣撕裂的痛,他動了動右手,穆琛立刻醒了過來。

“醒了?”穆琛趕緊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動,然後把禦醫招了過來。換藥喂湯一系列事情做完,蘇淵本以為終于可以和穆琛獨處了,卻不料他也跟着禦醫往外走。

“阿琛。”

穆琛停住,卻沒轉身。

“阿琛,你也不陪陪我嗎?”蘇淵苦笑。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還需要穆琛作陪麽。”穆琛冷冷道。

“哎……”蘇淵費力地撐起身子,穆琛聽見動靜一下子轉過身來,又氣又怒地摁住他:“你這手臂不想要了是不是?!”

蘇淵反倒笑起來:“我以為你真要丢下我了。”

“你還笑!”穆琛一屁股坐在床邊,“當初你怎麽跟我說的,嗯?危險的事少做!結果呢?!你自己又是怎麽做的!”

“噓——”蘇淵一指按住他的嘴唇。

穆琛握住他的手指,眉間怒氣一點未消,聲音卻也降了下來:“這麽大的事你居然都瞞着我!你不知道看到你中箭的時候我有多驚慌!”

“對不起。”蘇淵眉目溫和,他抽出手指,撫向穆琛緊皺在一起的眉頭,“讓你擔心了。”

“知道就好!”穆琛恨恨地說,末了還是嘆息一聲,仰起頭,“不過是讓我擔驚受怕一場,誰讓你是太子呢。”

“你這話就傷感情了,你想要我怎麽補償?只要你說,我便去做。”蘇淵篤定地看着他,說。

“我說你做,我讓你摘星星你能摘嗎!”穆琛沒好氣地說。

蘇淵笑起來:“只要你想要。”

“少來了。”穆琛壓根不吃這一套,“當初義正辭嚴不讓我涉險,如今自己以身試法,你自己說怎麽辦吧。”

蘇淵:“……”

“你不說那我走了,就此別過。”穆琛作勢起身。

蘇淵拉住他的手腕。

“待我傷好,你願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如何?”

穆琛低頭看他。蘇淵的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不過看那雙眼眸,顯然是幾經糾結才做出的這樣的決定,眼裏還透着一股不忍。

落到穆琛手裏……蘇淵想起了兒時小穆琛扒在他耳邊獻寶一樣與他分享的千奇百怪的整人技巧,內心有些崩潰。

“我記下了,你可不能食言。”

雖然這幅表情已經讓穆琛心滿意足,然而到手的機會他是不會輕易放過的。他把手腕抽出來,替他捏了捏被子,說道:“不過你這苦肉計挺奏效的,禮部拉了一堆人下馬。我猜帝王也是想趁這個機會掃一掃丞相的勢力,就連刑部也扯出不少人來。”

“父王是掌權多年的人,怎麽可能容忍得下丞相的所為。明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一旦動手,丞相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蘇淵淡淡地說。

“你早料到他們會派人射殺你了?那一箭你明明能躲。”

蘇淵笑了笑:“也沒有。但如果我是他,我也會派人瞄準太子,借口說是射向刺殺帝王的箭的源頭,最好就是一箭射死,死無對證。”

“而你故意讓他射中左肩,好給帝王添把火是麽。”

“……”

蘇淵小心地打量着穆琛。這話穆琛雖然說得漫不經心,然而蘇淵總覺得話裏藏了些什麽。穆琛目光和善地看過來,蘇淵覺得周圍的氣溫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無論如何,若不是有你,這一次,等待我的就是萬劫不複。”

“碰巧罷了,這次是我們運氣好,”穆琛嘆息一聲,看向窗外,“但如果這次扳不倒丞相,往後還會有更多更陰毒的陷阱等着你跳進去。”

“生在帝王家,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好在我還有你,至少能與你說說真心話。”蘇淵看着他的側臉,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可別得意得太早,”穆琛回頭瞪他一眼,“等你好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然而穆琛并沒有等到收拾蘇淵的機會。太子殿下傷未痊愈,南方邊境便傳來急報:南越國五萬大軍壓陣,已攻陷邊界徽城。帝王親命少将軍穆琛率軍出征,平複邊境,這一去便又是一年。

一年內帝都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刺殺帝王陷害太子的罪責被推到了禮部尚書身上,帝王震怒之下,株連禮部尚書九族仍嫌不夠,連帶六部的尚書全部審了一遍。朝臣大換血,丞相雖未被牽連,其多年在朝中根深的勢力已然動搖。

而後地方巡撫貪贓徇私草菅人命的訴狀呈上帝案,太子親臨江南七大洲視察取證,地方官員連帶落水,太子殿下卻是深得民心,廣受贊譽。

其後太子回京,趁着官員始換初心猶在,結合地方民情推行一系列軍政、稅收改革,連穆将軍也頗為贊賞,率先在自己軍中推行了編制整改。

中秋家宴上,蘇淵首次見到了新婚後的信王夫婦。——信王妃行動稍緩,看上去已有喜脈。

他與安寧有過幾次會面,知她性情溫雅淡泊。這樣的女子會俘獲穆琛的心也不足為奇,只是他更好奇是什麽樣的人能把穆琛踩在腳下,讓穆琛都能借酒澆愁。

只是從頭到尾,他也沒打量出什麽名頭來。穆琛哪裏都不比信王差,非要說的話,大約也就是沒有信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吧。

然而情愛之事又能談什麽優勢,只要對方喜歡,那便是至高無上的優勢。

他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即将離開岩城回京之時,身旁有人問他,前方就是徽城,與少将軍駐軍的陣地不過三日馬程,是否要去探望。他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心想自己的心思可有那麽昭然若揭,連旁人都看得清楚。

只是他并沒有去徽城。

何必用他的一番單戀去幹擾他護國衛家的夢想。

算一算時日,已經十個月了。前線捷報連連,再過不久,他就該回來了。

“殿下,赤羽軍傳信,三日之後抵達帝都祁城!”

蘇淵執筆的手頓住,筆鋒在宣紙上暈出一片墨色。

“我知道了。傳令下去,三日之後,本王親自出城迎接。”

“是!”

冬月的風刮在臉上生疼,城門外草木凄凄,一片寒涼。蘇淵牽着馬,平靜地望着地平線,任憑狂風呼嘯。

徽城的氣候比帝都炎熱幹燥,然而入冬的風卻不會比祁城溫和。蘇淵時常想,像穆琛那樣的細皮嫩肉是怎麽在徽城堅持下去的,而後又會想,他當初在漠北的兩年,又是怎麽過的。

他最得意的三年他都不在他的身旁,看不到他的英姿,只有一封封捷報傳遞着他的意氣風發。

這樣的穆琛,當是不會甘心被他留在帝都的吧。

“赤羽軍回來了!”

不知誰一聲大喊,馬蹄聲漸近,黑壓壓的人影壓向城門。陣首之人策馬疾馳,蘇淵依舊立在原處,上揚的嘴角卻将他的好心情暴露得一幹二淨。

穆琛還在很遠的地方便看見了排成兩列迎接他歸來的人們。在這兩列人群之外,有一人牽着馬,靜靜地站在空地上,望着他。

穆琛一路飛馳,在他面前狠狠勒馬。馬兒前蹄高揚,一聲嘶吼,停在了蘇淵面前。

穆琛翻身下馬,在他面前單膝跪下:“穆琛參見太子殿下。”

“請起。”蘇淵轉身面向所有等候的人們,高聲道:“迎赤羽軍凱旋!”

渾厚的聲音傳入了雲霄,護城的守衛們,百姓們,将士的親人們,所有的人都高聲歡呼起來。

士兵們被百姓擁入城中,沒有人再去在意他們二人。蘇淵看着穆琛,穆琛也看着他。太多的話想說,太多的情感溢于言表。兩人相視良久,蘇淵張開了雙臂。穆琛上前一步,與他擁抱在一起。

參拜過帝王與穆将軍,兩人終于得空坐在一起。依舊是沁香樓,依舊是那名鼎鼎有名的茶師為他二人上茶,穆琛依舊注視着漸滿的茶杯,蘇淵依舊注視着那個一臉認真看着杯子的人。

“行軍打仗可還有趣?”蘇淵笑問。

穆琛這回卻不複得意。他很認真地說:“我不希望再有戰争了。”

蘇淵笑容不減,他垂眸推開杯蓋,道:“你不愛那個地方了?”

“不,我依舊熱愛戰場,只是我不想再有無辜的士兵們因此喪命。”穆琛雙手遮住眼睛,說,“曾經身為士兵,以為沖在最前保家衛國便是正義。可這一次,我是将領。每一次聽士兵向我報告死傷多少人時,我都會以為,是我把他們推向了這樣的地獄。”

“敵軍的,我軍的。每一場戰争,都有成百上千,甚至上萬的士兵死去。每一次我看着遍地的屍骨,我都在想,我要阻止它。我要變得足夠強,讓邊鄰的國家再也不敢進犯。”

蘇淵放下了茶杯。

“阿琛。”

穆琛應聲放下雙手,看着他。

“你可願與我一起,創造一個再也沒有人敢觊觎的國家?”

那些原本丢在一旁任其自生自滅的欲望被端上了臺面,原本只對民生之事上心的太子好像變了一個人。培植心腹,安插眼線,籠絡人心。那些原本他所不屑于做的事,如今做起來得心應手。

元德十八年十月,太子蘇淵被立為儲君的第五年,帝王宣布退位,太子蘇淵即位,改年號建安,大赦天下。

“陛下,這歷代即位的皇帝中,可就您一個未冊妃的。您可一點兒不着急?”穆琛沿着禦書房的桌子轉了幾圈,繞到蘇淵身側,湊過去取笑道。

“是着急,急着找名願意一輩子女裝坐在後宮的男人。”蘇淵懶懶擡眸,手中卻依舊翻開下一份折子,“我看你就不錯。”

“開玩笑!我怎麽會不錯?我堂堂九尺男兒!膘肥體壯!”穆琛作勢要秀自己的肌肉。

“放肆,孤的話也敢駁,穆愛卿想挨板子了?”蘇淵把折子往邊上一丢,故作嚴肅道。

穆琛立刻起身,正經地拜道:“微臣不敢。”

蘇淵忍不住笑:“得了得了,這麽有空,不如幫我批折子。”

“才不要。”穆琛靠着桌子坐下來,手中一本史記,翻開便看了起來。

下午的時光飛快地流逝着。穆琛看得累了,便側頭把玩蘇淵的衣角。

“阿淵,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多久?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和歷代帝王一般,狠辣多疑,對曾經的兄弟手足也痛下殺手?”

蘇淵頓了一頓,垂眸看他。

他是不是想起了被放逐出宮的蘇渲?

“阿淵,我有點冷。”

蘇淵起身把他拉起來:“冷還坐地上一個下午,我看你是真想挨板子。穆将軍不在就沒人管的住你了?”

穆琛笑了笑,說道:“父帥效力了幾代帝王,如今卻追随獻帝辭官避世。我原以為他效忠的只是這個國家,現在才明白,父帥也是有私心的。”

“穆家世代英魂,如今你與你的哥哥們都已成才,一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将士,穆老将軍欣慰,便放心随父皇隐遁。你可是還像沒長大的小孩一樣舍不得他麽?”

“我只是思念一下父帥,怎麽給你說得像沒斷奶似的。”穆琛不滿地擡頭看他,“你還欠着我一頓收拾呢,吾皇聖明,不會想抵賴吧。”

“自然不會。”蘇淵和善地笑,“愛卿想如何收拾朕呢?”

穆琛覺得周圍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哦對了,穆老将軍離開時交了一樣東西給我,我還沒拆開過。就擱在那架子上,愛卿去幫我取來看看吧。”蘇淵道。

穆琛狐疑地走過去,拿起了架子上包裝精致的盒子,回到蘇淵面前,拆了開來。

錦緞之上,一塊紅木板子赫然躺在中央。穆琛手一抖,整個盒子直直往地上落下。

蘇淵接住盒子,取出裏頭的物件,左右翻看,瞥見穆琛一臉沮喪,顯然是認出了這玩意兒。——這是穆家家法,從小到大纏繞在穆琛噩夢中的東西,他怎麽會認不出來。

“父帥怎麽把這個都交給你了……”穆琛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他上前想奪下,卻不料蘇淵一擡手,輕而易舉地避開了他。

“穆老将軍說,‘小兒穆琛頑皮,日後若有行為不當之處,望陛下不吝管教’。”蘇淵回憶着那時的情狀,緩緩道,“他這句話即是為你讨一塊免死金牌,他也怕我有一天會對你下殺手。”

“我如他所願,下了聖喻,只要我在一日,便保你平安無事。只是穆琛,老将軍不了解我,他會這樣說我不意外。而你,我們相交二十年,你也不信我麽?”

“怎麽會?我……”穆琛本想争辯,然而一擡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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