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家寨的堂屋,通常都是用來給幾位寨主商談要事的,後來請了顧紹禮當先生後,又成了學堂。但到了夜裏,堂屋還有另一個作用——就是用來罰跪。
被罰跪的人,不用說,又是十七。
小的時候,阿爹阿娘還會坐在堂屋裏督着她,一邊拍桌子,一邊問她認不認錯。那時候十七人小可膽子大,沒少闖禍,罰跪多了,一回生二回熟,你再想讓她安分地跪在堂屋裏頭,已經基本沒可能了。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都不頂用。她該膽小的時候,照樣膽大包天,劉氏想過要不直接把她扔到西風寨,那裏一群大老爺們手上都是有本事的,懲罰起來那個狠勁,劉氏跟着杜阿南去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可杜阿南搖頭。
送西風寨去?那裏頭的人可別把十七給寵壞了!
于是在堂屋罰跪,成了十七的家常便飯。
到後來,打罵什麽的,也就算了,寨子裏也沒個大戶人家的家法伺候。行,你愛跪,那就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跪。
其實本來也沒啥。十七今天上山前又進了趟城,然後瞧見個白白淨淨的書生正在挨打,一時正義感爆棚,就把打人的幾個家夥給狠狠揍了,末了還塞給書生一把銅錢讓他自己去醫館。
這事本來過了也就過了。等到十七進山把陷阱重新布置空着手下來,這事已經被藥童他阿爹添油加醋地跟劉氏說了。一見着又滾了一身泥回來的十七,劉氏頓時火了,抓起掃帚就往她身上掃,一邊打一邊吼:“讓你多管閑事!讓你多管閑事!你就不怕惹了不該惹的人,你想害死大家是不是!”
十七一頭霧水,剛停下來想問清楚,劉氏一掃帚掄過來,直接打到她小腿上,當即就膝蓋一屈,當即跪在了石子地上。
再然後,十七就跪在了堂屋裏。
後來,十七才知道,她打的人,來自黑虎寨。樓山豹讓手下人來傳話,要她親自過去給那幾個被打的磕頭賠禮道歉,還帶了媒婆過來,要走了她的生辰八字,說要是和上了,就挑個良辰吉時,把她擡過去。
杜阿南心疼女兒,讓小狗子偷偷給他阿姐送點吃食,半路就被劉氏給截住了。
“女兒還小,慢慢教就是了,你發那麽大脾氣做什麽?”讓平白挨罵的小狗子回屋洗洗睡,杜阿南關上門就不高興了起來。
劉氏也不怕外頭有人聽見,嗓門奇大:“老娘還沒慢慢教她?你說說,從小到大,她闖了多少禍,做老子的能護她到什麽時候?”
杜阿南皺眉:“你輕點說話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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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你沒本事管教丫頭片子,倒有本事沖老娘嚷嚷!”劉氏作勢就要卷袖子操家夥,杜阿南趕忙抓着她的手:“和你好好說話怎麽那麽累,丫頭既然生在我們這,那做人老子的當然要護着她,難不成嫌她老惹麻煩就把她丢了?”
劉氏這人,說話做事都麻利得很,一聽這話,當即就指着杜阿南鼻子,瞪眼:“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寨子以後太太平平的,盡早把她給我送走!省得哪一天真給大夥惹出麻煩事來,收拾都來不及收拾!她今天能招惹黑虎寨的人,明天就能把大家夥兒的命給送掉!”
“送走?往哪送……”
“西風寨!她不是愛往那頭跑麽,趕緊送!”
“你別胡鬧了!西風寨裏全是大老爺們……”
夫妻倆關上門吵架,旁人自然是不會起管的,小狗子站在門外聽了好一會兒,越聽越害怕,一扭頭,轉身就往前頭的堂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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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夜裏的蟬鳴聲吵鬧的很。堂屋裏就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昏黃,被風一吹,就搖擺得厲害。十七跪在中間,底下也沒個蒲團墊着,之前在外頭磕到的膝蓋,這時候疼得有些厲害。她稍稍彎了彎腰身,擦了把冷汗,心裏頭還是對罰跪的事沒一點想法。
“阿姐!”
聽到小狗子的聲音,十七扭頭,被他撲了個滿懷,當即坐到了地上:“怎麽還不去睡覺,小心阿娘罰你跟阿姐一起跪堂屋!”
“阿姐,阿娘要阿爹送你走!”
“阿娘騙你呢……”十七笑了笑,可聽着小狗子的聲音有點不大對,忙低頭去看,小家夥的眼睛裏水汪汪的,看着就要哭的樣子,忙摟着他哄道,“沒事沒事,阿姐哪裏都不去。咱們小狗子今天有沒有被先生誇獎了,聽說小狗子的成績最好?”
“有!先生說我最厲害了,小考成績最好,錯的地方最少!”
到底還是個孩子,幾句話說話,就收回了還沒來得及出來的眼淚。十七笑着聽他說話,正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睜開眼,卻見着小狗子從懷裏掏出樣東西遞到面前。
“阿姐!這是先生給你的獎勵!”
十七疑惑地接過。
那東西,看着的确挺好看的,中間圓的應該是城裏在賣的玉佩,墨綠色的料子,還能透過它瞧見燭光,上下連着孔雀綠的細繩,還打了漂亮的繩結。她隐約記得,寨子裏有善女紅的姐姐,好像說過,這種叫……流蘇?
十七是個不識貨的主兒。一來打小渾慣了,對姑娘家的那些個東西從來不在意,更別說和別人一樣學女紅了,這東西到她手裏也只能覺得好看,瞧不出別的花來。二來劉氏在養女兒這事上,顯然沒放什麽心思,雖然經常說她沒個姑娘的樣子,可真要去管,也沒那動靜。
所以,顧紹禮送她這個,十七也還就真當做是個獎勵了。
“先生真的說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尋他?”
十七再三确認,小狗子的頭都已經點得發酸了,偎在阿姐的懷裏就打瞌睡:“嗯,先生真的說了……”
顧不上已經在她懷裏睡着了的小狗子,十七愣愣地從懷裏掏出一柄折扇來。小心翼翼打開,扇面上畫着的正是那日浴佛節上,男子寥寥幾筆畫下的錦繡芙蓉。
她還是不認得上頭的字,可那日顧紹禮含笑念過的詩,已經記在了心頭。把扇子和那剛到手的流蘇放在一塊,她張了張嘴,将那詩在心底默念:
“憐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纖枝淡淡紅。曉吐芳心零宿露,晚搖嬌影媚清風。似含情态愁秋雨,暗減馨香借菊叢。默飲數杯應未稱,不知歌管與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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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抱着在堂屋裏睡了一晚,還是聽到小狗子有氣無力地哼哼聲,十七這才緩緩醒來,懷裏的小狗子滿臉通紅,顯然在這裏睡了一晚風寒了。
十七慌慌張張想要起來抱小狗子回屋,結果一晚上保持同一個動作的下場就是腿麻得厲害,膝蓋上的傷也還沒好,下身無力,只能抱着小狗子摔倒在地上。動靜有些大,外頭起早經過的人聽到聲音,忙探頭過來看,瞧見這副情景,這才大喊起來。
小狗子得了風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劉氏心疼地抱着兒子直掉眼淚。
“阿娘……”十七張了張嘴。
“走開!”劉氏氣急了,起身就要擡手扇她一巴掌。
十七閉上眼,縮着脖子,等巴掌落下來,結果遲遲不見疼,這才大着膽子睜開眼,身前擋着山一樣的阿爹。她眼眶一紅,伸手抓着杜阿南背後的衣裳,喃喃:“阿爹……”
杜阿南沖着劉氏搖了搖頭,回頭摸摸女兒的頭發:“要不,你去幹爹那住兩天?”
十七愣住。這是頭一回因為阿娘生氣,阿爹讓她去幹爹那住的,以前不是只要去堂屋跪上幾個時辰就好了麽,這次為什麽要她走。“小狗子……”
“十七,聽話,去你幹爹那住兩天,等你阿娘消氣了,就能回來了。”
那要是阿娘不肯消氣,她是不是就一直不能回來了?
十七很想這樣問,可是看見阿爹的表情,又不敢,只能把話吞下,點了點頭。她很想問,小狗子聽到的話是不是真的,阿娘真的要阿爹把她送走,不要她了……
簡單的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十七低着頭往山寨外走。道口上,見到了顧紹禮。
男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見了她,微微颔首。
十七笑了笑,将臉上的不開心收斂幹淨:“顧公子。”
“十七姑娘可拿到在下昨日讓令弟交予你的扇墜?”
十七一愣,忙從懷裏把東西掏出來:“原來這個是扇墜啊,我還想着到底要怎麽用它。”
顧紹禮輕笑,伸手從她手中拿過扇墜,又攤開另一只手:“十七姑娘,把扇子給我。”
十七微愣,聽話地把扇子也拿了出來。男人手指靈巧,幾下就将扇墜挂在了扇柄下,孔雀綠的繩結和流蘇,掃過手心,十七微微顫抖了下,忙把扇子抓在手裏:“我……我暫時會離開幾天……公子要的狐貍……我會盡快給你弄齊的!”
她說完話,逃也似的跑開了。
顧紹禮皺眉,直到進到山寨,聽耗子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才點了點頭。
因為在城裏路見不平打了仗勢欺人的家夥,所以被阿娘在堂屋罰跪?
因為沒讓人把小狗子送回屋睡覺,結果讓他生病,于是惹阿娘生氣,所以被大寨主安撫先去別處住幾天?
顧紹禮低頭,看着守在小狗子床邊寸步不離的粗壯婦人,又看了看絲毫沒有姑娘家樣子的屋子,眼底沉了沉。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張~但是同樣的,不能忘記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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