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旁人是怎麽想的,并不在顧紹禮的考量之中。
只是,經此一事,顧辛安和高氏日後的事,他再不會多事在心裏挂念一下了。即便新皇如今已經生出了奪爵的想法,他也不會好心給他們提醒一聲。顧家的這個爵位,已經承了太久太久,是該收回去了。
無論仵作驗屍的結果究竟如何,護國公夫婦似乎都認定殺人兇手是顧紹禮了。就連上朝的時候,滿朝文武都能感覺到護國公那陰狠毒辣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右都禦史大人的後背,好像再多看一會,就能在大人的背上燒出一個窟窿來。
面對新皇幾次含蓄婉轉的詢問,顧紹禮的态度一直平平淡淡,就好像那些事情根本就與他無關一樣。
而這個時候,新皇奪爵的旨意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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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自開國至今,一過五十幾年,從太祖皇帝開疆辟地起,顧家老祖便跟着皇帝陛下征戰南北,護國公的爵位是用汗血得來的。之後,數代皇帝都曾動過奪爵的心思,但好在老國公曾偷偷留下遺囑吩咐子孫後代小心行事,低調做人,故而對于鋒芒漸萎的護國公府,皇帝們便漸漸絕了心思。
而今,新皇奪爵,卻是覺得顧辛安教子無方,顧家族人借勢做出太多男盜女娼的惡事。
新皇私下也問過顧紹禮。顧紹義死了,護國公的爵位日後篤定是他的,就這麽被奪走會不會心有不甘。顧紹禮卻笑說,一個爵位,有或沒有,對他而言,沒有任何變化,多一個爵位娘子不會更愛他,少一個爵位娘子也不會因為不高興鬧着回娘家。
對眼前這個自從成親後,就張口閉口“娘子”的寵臣,新皇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默默覺得這仇恨拉得頗穩。于是回頭,新皇去了皇後的長樂宮,拉着皇後的手,溫柔地喊了聲“娘子”,直喊得溫柔端莊的皇後微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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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辛安大概從沒想過,有一天,護國公的爵位會被新皇重新收回去。
國公府的陳設沒有變,變的只有在祠堂裏供奉的那一紙诏書。枯黃的诏書是老祖宗封爵時親手放進祠堂佛龛上的,左右兩邊的兩盞長生燈,長長久久地點着,每一代護國公都會在起早的時候過來往诏書前的香爐上,點上一支香。
而今,封爵的诏書沒了。
爵位沒了。
顧紹義的百日還未過,不僅沒抓到殺人兇手,而且連爵位都沒有了。從宮裏過來宣紙的公公用尖細的聲音嘆息,說新皇感念顧家這麽多年來的護國功勞,加之惋惜國公中年喪子,護國公府就不收回了,他們夫妻倆仍舊可以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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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辛安還來不及消化這話的意思,卻又聽下人急匆匆來報,說是懷了顧紹義骨肉的幾個通房,突然都滑胎了。
焦頭爛額的高氏在顧紹義的院子裏來回走動。幾個通房都有自己的屋子,不大,可比起下人來說,已經好了很多。從外頭請來的大夫和穩婆,出了這屋跑那屋,血水一盆一盆地從屋子裏端出來,高氏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到最後卻仍舊一個都沒能保下來。
“好好的,怎麽會……”怎麽就都滑胎了?
顧辛安匆匆趕到後院,抓着剛從屋裏出來喘口氣的大夫吼道。
大夫喘着氣,搖頭擺手:“孕婦氣血不足,本就沒能供養好胎兒,又吃了寒涼的東西,這滑胎是遲早的事……”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顧辛安臉色鐵青,轉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一旁的婢女臉上:“蠢東西!你們是怎麽服侍人的?”
通房說到底,不過是爬上主子床的婢女。伺候和自己身份相差無幾的通房,婢女們心裏其實并不大願意,尤其是二公子房裏的那幾個通房,自從懷孕之後,眼睛都長到了頭頂上,對從前的姐妹們呼來喚去,使勁地差使,時間久了心底難免有了怨怼。
可這會兒出了滑胎的事,又被老爺當場教訓,不管是誰在暗地裏下的黑手,她們都怕極了。當即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老爺……”被打了一巴掌的婢女跪在最前頭,臉頰上鮮紅的掌印十分分明,只一下,已經吓得渾身發抖,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奴婢……奴婢……奴婢實在不知……”
顧辛安和高氏已經氣得紅了眼睛,惡狠狠地喊來家丁,将後院這些婢女媽媽們押在地上,重打三十大板。
一時間,顧府後院慘叫連連,不多會兒就去了幾條命。
那臉上還留着掌印的婢女趴在地上,張了張慘白、起皮的嘴,想要說話,卻已經沒了力氣。視線裏那個隐在暗處的男人,眼神中似乎帶着憐憫,可是從始至終都沒有路面。
她努力擡頭,想要跟他笑一笑,就像從前在府裏偶爾遇見時那樣。
可是,眼皮漸漸發沉,到最後,她只能看見一片黑色,和耳邊老夫人瘋魔了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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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兒子,沒了來不及出生的孫子,沒了爵位,顧家仿佛在一夜之間,樹倒彌孫散。從前,護國公府再怎麽勢微,總還是有那一兩個人願意登門巴結的,而如今門前車馬稀,什麽都沒了。
顧辛安頹然地坐在大廳裏,視線裏下人們來來往往,卻一個個蹑手蹑腳,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年輕的婢女更是不敢往他身邊經過,生怕一個不小心被高氏瞧見了,引得她大怒。
滑胎的幾個通房最後得了幾錠銀子,被顧辛安偷偷放了出去。至于那幾個在盛怒之下被生生打死的婢女,草草拿席子卷了卷就扔到了亂葬崗——護國公府的下人大多是家生子,論法,即便犯了錯,也不可打死,可盛怒之下哪有回旋的餘地,既然死了便索性一幹到底,至于她們的家裏人什麽時候問起,顧辛安想,到時就說被哪家大人要走了。
可有些事,是紙包不住火的。
在高氏再一次因為有婢女靠近顧辛安而發飙,哪怕僅僅只是給老爺倒杯茶時,她的一時不慎,錯手打死了那個年輕漂亮的婢女。而彼時,婢女的娘親剛從郊外的莊子過來給高氏傳消息,親眼看到唯一的女兒慘死的模樣,這個婦人受了刺激,奪門而出,硬生生将顧家告了官。
因為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很快,高氏暴虐殘忍,折磨下人,打死婢女的事就傳遍了西京城。
在經歷了喪子之痛,奪爵之事後,顧辛安再度面臨的事,無疑是雪上加霜,在他日漸消瘦的肩膀上又給了重重一下。
高氏将被淩遲處死。
顧辛安想,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麽?
他想起當年,揭開紅蓋頭的那日,蓋頭下杜氏的臉,帶着女兒家的嬌媚和一絲堅持。他那時也曾動過心,不然,杜氏不會那麽快就有了身孕。可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堅持不住,受了高氏的誘惑,加上她公主的身份,于是一錯再錯……降妻為妾,另立嫡子……似乎,所有的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變得不一樣了。
空蕩蕩的顧府,他就那樣坐在廳堂裏,日複一日,吃飯,喝茶,發呆,消磨着慘淡的餘生。
而高氏死後,所有的悲劇就像戛然而止。再沒人會三不五時地因為婢女的靠近而去責打,也不會有人成天帶着一身的脂粉味回家指着自己的鼻子罵老不死的。
日子變得漫長而寂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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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半,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顧辛安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看着頭戴鬥笠,身穿葛衣的男人慢慢走到床前,壓在心底長長久久的不安,這個時候終于爆發了出來。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他大喊,就像失态的女人一樣,将床上所有能扔的東西,一樣一樣往男人身上扔。
飛出去的瓷枕,被那人打在了一旁,瓷器碎裂的聲音,嘩啦一下,竟讓顧辛安不由地靜了下來。
“顧大人,你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不等顧辛安答複,男人的聲音幽幽續道:“阿姐是高家長女,高家雖然只是個普通商家,開着小小雜貨鋪,可也早早就給阿姐訂了門當戶對的親事,只等着我回來就能送阿姐成親。可是等我從回到西京,阿姐死了,高家也沒了。”
顧辛安不語,心底隐隐有不好的感覺。
“躺在病榻上的阿爹說,阿姐是被人奸/污的,她自覺再配不上未來姐夫,自缢在房中。等到家裏人發現的時候,屍體都已經發硬了。”
“我問阿爹,那個奸污阿姐的狗東西是誰。阿爹說,得罪不起的,那人不僅弄髒了阿姐,還害得高家落得家徒四壁的下場。高家的商鋪被人統統砸了,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阿爹想要報官,結果被人困在巷子裏狠狠打了一頓,腿斷了,肋骨也斷了幾根,到後來只能在床上躺着。”
“現在想想,阿娘去的早,沒吃到這份苦,其實說不定是件好事。如果阿娘還活着,指不定還會受到什麽折磨。”男人的話說到這裏,口氣已經變了,從之前的輕描淡寫,變得陰冷嘲諷。
“顧大人,您說,這份仇,我該不該讓你用家破人亡來償還?”
顧辛安張了張嘴,想說與他不管,卻被男人的話給堵了回去。“子不教父之過,顧二公子會有今時今日的下場,說到底,都是大人您的錯。”
他似乎僅僅只是過來給顧辛安一個糾結了許久的答案,在說完話後,男人就扔下了呆滞的顧辛安,轉身獨自離開了顧府。
翻身上馬的時候,高澤君回頭看向站在陰影處的冬至,等着他說話。
“公子說,如果可以,高公子就請別回西京了,顧府的事鬧得太大,說不定哪一日就會牽扯出主兇來,還是走得遠遠的,好生給高家留一條血脈。”
冬至話罷,高澤君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一夾馬肚,策馬而行。
一年前,顧紹義看上了城南雜貨鋪老板的女兒,調戲不成當街強搶民女,事後高家娘子懸梁自盡,高家為讨回公道意欲報官,卻被顧紹義的人弄得家破人亡。自鳴得意的顧紹義,或許萬萬沒想到,高家還有一個闖江湖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