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Lesson 14
Lesson 14
筆正指實,腕懸掌虛,聞迦低調地隐在最後一排,以線條勾染着山水畫的輪廓。
宿墨之間,仿佛畫室裏的清泉,吸引不少女生頻頻回首。
有男生表示不滿:“為什麽那家夥,可以在這練國畫?我們卻只能學習素描、速寫和水粉寫生呢?”
“很簡單,因為統考不考國畫。”
脾氣不太好的美術老師随手敲出一記爆栗,“當然,如果你們也能把自己的照片貼進紅榜前十,就是來我這裏畫島國動漫都行。”
“噢,101班那位啊……”畫室裏又是一片嘩嘆。
大衆印象裏,選擇藝考,基本就是文化不夠、特長來湊的無奈選擇。
當然,在歷年藝考成績出衆的菁華高中,也不乏從小就明确自己的興趣愛好,并立之為志的人。他們也被稱為極有天賦的人,卧虎藏龍。
聞迦被隔壁畫架上的一幅水粉風景吸引,對比的紅與綠配色非常大膽,又異樣地和諧,很容易判斷出,畫手是一個對色彩、構圖極其敏感,極有天賦的同學。
“方子堯?”
聞迦捕捉到油畫上的簽名,由衷地誇獎,“你對作品的把控,相當專業。”
男生聞言,暫停了飛速滑動的4B鉛筆,他看着聞迦,有一瞬間的意外。
從小到大,類似的誇獎他聽過不少,但是,從這位來自火箭班的年級第一名口中說出,到底還是不一樣。
方子堯摘掉眼鏡,一改往日的沉默和倨傲,主動同聞迦攀談:“謝謝,我父親曾是菁華高中的美術老師,不過已經辭職。”
原來如此,聞迦再次想起了校長舅舅的起跑線理論。
他忍下好奇心,禮貌地沒有詢問方父離職的原因。
方子堯補充:“聞迦同學,我不僅謝謝你的肯定,也謝謝你和楊校長,為我姐姐的捐款。”
聞迦流露出詫異。
“我姐姐,名叫方子雨,現在在北京郊區的一家醫院……接受白血病化療。”
聞迦愣住了,他想起上個月的捐款事件。
長駐帝都照顧患病的女兒,大概就是方父方老師辭職的原因。
“祝你姐姐好運,她會好起來的。”
畢竟是兩個男生,安慰的話無須多說。
聞迦又看了看他手中素描畫,中肯建議:“老實說,我覺得你在水粉裏使用的渲染和透明畫法很特別,至少比素描豐富多了。為什麽不沿着色彩方向繼續畫下去?”
他注意到,方子堯簽名後綴的日期,那已經是兩三個月前的舊作了。
方子堯臉色微變,他沉默了一會,才坦蕩回複:“如果繼續畫下去,我的顏料,可能撐不到下個月老師安排的外景寫生。”
“……”聞迦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內心有些歉疚,但作為男生,他知道,方子堯不需要同情。
課外活動臨近結束的時候,畫室裏的同學也陸續離開。
兩個男生各自收尾着手上的畫作。
一個女生抱着紙盒,從教室後門悄悄溜進來,站在方子堯面前。
“季蕊蕊?”方子堯的目光甚至沒有離開過手上的素描本,“你又來幹什麽?”
季蕊蕊沒有介意男生語氣裏的排斥,反而因為他準确念出自己的名字而竊喜。
她邀功似地打開紙盒,露出一排整齊的丙烯顏料:“這是我爸爸出差,從上海帶回來的溫莎牛頓,你試試,顏色超極全……”
方子堯沉默地看着她,他在說,這些東西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季蕊蕊難得羞澀:“上周我第一次來畫室,差點把你的畫弄皺……這套顏料,就當我賠給你了。”
“我用不着,以後也不需費心。”
方子堯站起身,将半新半舊的畫具箱拎在肩上,大步流星離開畫室,不再理會季蕊蕊的示好。
兩名值班女生全程目睹,隔得遠遠的,悄悄指點起來。
季蕊蕊只覺得手上的顏料盒有千斤重。
“有什麽好看的!”她跺跺腳跑向講臺,将盒子重重放在講桌上,“告訴你們美術老師,這些顏料充公了,愛誰誰用!”
她紅着眼睛跑出去,卻是追往方子堯離開的方向。
聞迦解除了回避的姿态,從碩大的畫架背後站起身。
盡管他對新同學的了解不多,方子堯的拒絕卻在意料之中。
但此刻,聞迦卻想到了另一個女生,那張透着倔強的臉,想到了她類似的拒絕。
聰明,才華,但卻敏感,自尊。
可能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已不再介懷昨日的種種誤會。
**
第二天晨讀,倪優又比之前早起了20分鐘。
她踏着星光來到教室,再一次看見等候在門外的男生時,已經見怪不怪。
她一邊打哈欠,一邊開門,“聞迦,你又把家裏的鬧鐘定錯時間了?”
聞迦沒有說話,他的确無法預測、也無法解釋校長舅舅的間歇性抽風。
倪優卻将男生的沉默,當作前一天争執之後,所遺留的芥蒂。
她虛心做起和事佬:“昨天很抱歉,我們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指責你,希望你不會介意。”
聞迦頓在講臺上,天花板上直白的燈光,穿過長密的睫毛,在他湖水般清澈的眼眸裏留下淡淡的陰影。
“所以,你只是因為沒有确鑿證據而道歉,但并不是從一開始就認為,我絕對不會做告密這種無聊的事情,對嗎?”
倪優停下翻書的動作,她一時消化不了,男生這句繞口的表達。
聞迦耐心不再,他冷冷地路過倪優,走向最後一排的座位。
等倪優回過神,在回頭看他,男生已經将自己埋進課桌裏……安靜地補眠。
“什麽人嘛!”
同樣是第一名的有力競争者,學習的過程和付出的汗水似乎大不相同,結果卻跌破眼鏡。
倪優搖搖頭,只能說,老天爺創造世人,有時候也太随心所欲了。
強烈的不公感,所帶來的失落,被倪優無意識地,滲進了下午的廣播欄目裏。
新聞播報結束,連陸卓都忍不住點評:“明明是喜大普奔的植樹節活動通稿,為什麽被你讀過之後,好像老師們種植栽培的不是桃樹、李樹,而是滿腔幽怨的小白菜呢?”
陸卓的玩笑裏不乏誇張的成分,畢竟,一個對情緒敏感,一個對聲音敏感。
倪優急忙道歉,“對不起,站長。我最近可能學習壓力有點大,不該把個人情緒帶進廣播站。”
陸卓故意板起臉:“所以,你覺得,我們身為廣播員,最主要的職責是什麽?”
倪優想起剛入站時,從學姐手上接過來的職務守則,老老實實回答:“溝通心聲,傳播文化,為同學們服務。”
“夠紅,夠專,此處應有掌聲。”當然,陸卓的語氣裏一點表揚的成分都沒有。
“你這些話,說給校長和教導主任聽,還能為咱們廣播站增加點活動經費。但是身為站長,我只希望,成員們都能在這裏發現另一個自己。通俗地說,就是做自己喜歡的節目。至于那些高大上的準則,Who TM Cares!”
倪優想了想,突然笑了:“我懂了。所以站長,你一開始進入廣播站,該不會也是為了光明正大地編排、播放自己喜歡的歌曲吧。”
陸卓搖搖頭。
“怎麽說呢,因為剛入校的時候,我喜歡一個學姐。所以每天往廣播站寫信點歌,間接向她表白,可惜每次點播都石沉大海。我一氣之下,就申請做廣播員了。”
明知道不能用慣用思維來看待陸卓的行事,倪優仍感到意外,原來學長也有喜歡的女生啊。
好在季蕊蕊這個花癡顏控,對陸學長的熱度只有三兩天,她最近的注意力集中在高一(8)班的方子堯身上。
十六七歲的心性,真是流水的人面桃花,鐵打的怦然暧昧。
倪優也忍不住八卦,“後來呢,那位學姐呢?”
陸卓的語氣裏,有種空前的悲傷:“她已經離開這裏了。”
“對不起,或許我不該問這些。”倪優的心裏,為學長無疾而終的暗戀感到遺憾。
陸卓毫不介意,不過瞬間就恢複了校草标配的陽光笑容。
他打開廣播室門口的收信箱,倒出一摞留言信件,遞給倪優:“下面的點歌環節,就辛苦你了。有多少單純的少男少女,每天這個時候,都眼巴巴地聽着廣播,期待自己的小心意被翻牌子呢?”
倪優放眼看去,“生日快樂”、“心想事成”、“越來越帥(美)”這些詞語,仍舊高頻率地出現在小紙條裏。
空場的音樂接近尾聲,她接過麥克風,随手抽出一張粉色信紙,不假思索念道:“下面這首歌曲,是要送給高一(1)班的聞迦同學——”
聞迦?……她愣了一下,确認自己沒有念錯。
倪優第一次在自己的播音時間,制造了三秒鐘的空白。
空氣有點安靜,她手上的信件,莫名變得燙手起來。
**
聞迦第二次在校園廣播裏聽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腳下傳給對面男生的球,第N +1次被隔壁班的男生搶走了。
他抹了把汗水,實在忍不住講解:“那個……岳不群同學,下次你要撐腳提踵,下切的時候,把沖力變成旋轉力就能接住球了。還有,請注意劍橋規則,不要越位。”
岳同學很心塞,他委屈地看着聞迦:“我不叫岳不群,我叫岳留群……”
雖然學神肯在百忙之中,放下課本,主動加入男生們的課外活動,已然令大家受寵若驚。但眼下的情況,顯然是一百張周傑倫的電影票都無法彌補的傷害。
“哦……對不起。”聞迦真誠道歉,“下次你再來找我請教數學題,我一定多講幾種解題方法。”
“……”崇拜之情滔滔不絕,原諒學神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
岳留群小心翼翼問他:“不好意思,我剛剛沒聽明白,什麽叫做劍橋規則呀?”
聞迦遠遠地看了一眼跑道外側,正在執勤點名的體育老師,十分大度道:“算了,不用在意這些條條框框……你們踢得開心就好。”
男生得到鼓勵,帶着球興沖沖地跑開。
聞迦走到球場邊緣,找到自己的瓶裝水,痛快飲下大半,心中的煩躁才漸漸平息。
耳邊傳來清涼的歌曲,三重女聲在幽怨地合唱:“愛情是一道傷口,我們各自苦痛……”
如果他沒有聽錯記錯,這已經是倪主播在一段十幾分鐘的新聞播報裏,插播的第四首流行歌曲——而且,都是以失戀分手、愛而不得為主題的苦情歌。
所以,女生們為什麽會喜歡聽悲傷的歌曲呢?聞迦想不明白。
他記得亞裏士多德曾經講過喜劇和悲劇的誕生。先哲的意思是,喜劇源于揭醜,強烈卻短暫;悲劇源于藏美,軟綿卻隽永。
放到倪優身上,聞迦只覺得這是女生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
不然,明明沒有談過戀愛,為什麽還要浪費時間去聽這些靡靡之音呢?
操場上,已經有男生跟着廣播裏的音符節奏,有一搭沒一搭地放慢了奔跑的步調,那畫面太美,令人無法直視。
聞迦皺着眉,将空蕩蕩的瓶子丢進看臺下的垃圾箱,打算結束今天的“和睦交流”。
清晰的女聲,接替了婉轉的情歌,再次從音響裏傳出:“下面這首歌曲,是要送給高一(1)班的聞迦同學——”
送給……我麽?
和腳步同樣靜止的,還有聞迦的心跳。
“點歌的女生沒有署名,她在來信裏表示,欣賞聞迦同學的繪畫作品,想要借一首歌,祝福他,成績進步,天天開心!”
女生念完信稿,麻木地摘掉耳麥。
她随機點開首頁的曲目,歌聲瞬間覆蓋了整片操場、整座校園,“一個人完成,我們的夢想……”
天後的演唱深情如斯,聞迦卻半句都聽不進去。
“喲吼——”四周的男生聽到這段隐晦的祝福,跟唱着起哄,“想念是會呼吸的痛……有女生向我們學神表白呢!”
岳留群也跑過來,羨慕忌妒恨:“你去一次美術室,就有人匿名點歌了。什麽時候,才能有女生肯多看我一眼呢?”
聞迦卻在這暧昧的調侃裏,一點點冷掉了臉色。
情愫懵懂的年齡,他并非第一次察覺到女生的示好,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人以校園廣播的形式,昭告天下。
沒有防備,沒有驚喜,聞迦的心裏,只有突如其來的難堪和……失望。
心裏升騰出莫名其妙的悶痛,無法排遣,他統統将它們轉換成了……憤怒。
他飛起一腳,将岳留群腳邊的足球踢到爪哇國。
“喂喂,大神,你踢錯方向了,這是咱班自己的球門!”岳留群哇哇大叫。
“不對,你又要去哪兒?活動時間還沒結束呢!”他沖聞迦的背影大喊。
聞迦的聲音更冷了,
“去投訴……廣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