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程平即将主演的這部電視劇,名叫《黑色太陽》。
故事裏,警方混入一個七天七夜的封閉式劇本殺,在玩家中追捕到了一個現實裏的犯人。回到現實世界後,他們又根據尚未解決的遺留線索,抓住了另一個潛逃更久的殺人兇手。
所以,李柏奚要為所有主要角色設計兩套形象。一套是劇本殺裏的角色扮演,另一套是現實世界裏的日常狀态。
李柏奚放下手頭一切工作,閉門不出,連着看了幾天的影視劇。
這些都是手下的人幫他搜集來的,破案、卧底相關的作品。第一次上手,他需要做足功課。
這當口,他在國外翻車的那套妝發被國內的媒體翻了出來,又引出網上一片口舌之争。少數人誇他國風走出國門,多數人譏他畫虎不成反類犬。
李柏奚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盯着他的同行會如何借機嘲笑。
助理憤憤不平,又沒法把那女星當時的行為說出去——任何時候任何行業,吐槽甲方都是大忌。
李柏奚淡然道:“你們見的風浪不夠多,說明師父我翻車太少了。”
助理:“……倒也不必。”
“再說這也确實說明我還有提升空間。”李柏奚抓起頭發紮了個高馬尾,“知恥而後勇,都動起來。”
李柏奚開始做第一張草圖——程平飾演的主角。
程平演的是一個身份成謎的玩家。警察起初把他當疑犯,因為他對這個劇本殺的所有細節了若指掌,仿佛反複玩過無數次,只為了利用這封閉空間幹壞事。
但是随着劇情推進,他的真實身份才會顯露——他是創作這個劇本殺的作家,潛伏于此,是另有使命。
楊助理很好奇。
她入職得晚,聽馬扣扣的意思,似乎暗示李柏奚以前是個大觸,便想來觀摩他放大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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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就見李柏奚從角落裏翻出一只積了厚厚的灰的pad,充了半天電才開機。
楊助理看了半晌,啥名堂也沒看出來。李柏奚拿着壓感筆像在複健,比劃半天才勾一筆,畫兩下又自己撤銷了。
李柏奚驅趕她:“別杵着,去幫我找資料。”
楊助理去找資料了。
一小時後她回來彙報:“你要的……我的媽。”
李柏奚:“那倒是暫時不需要。什麽事?”
楊助理:“你當化妝師幹嘛?”
李柏奚塗塗改改了兩天,将第一份設計稿發給了導演:“後續方案這樣呈現,您看如何?”
對方沉默半晌,回複道:“你為什麽會去當化妝師?”
李柏奚工作室正式承包了這個劇組的造型設計。
他湊了個新班子,有人幫着完善草圖,有人負責在現實中采購或定制最接近設計稿的服裝,還有人專攻假發——故事裏的劇本殺是歐洲背景,玩家們要扮作伯爵、小姐與馬夫。
當然,最忙的還是李柏奚。
見過草圖之後,導演給了他最大限度的創作自由。初上手的工作難免混亂,李柏奚一下子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新世界的大門裏風景獨好,他整個人都處于亢奮狀态。
劇組進入了搭景階段,服化道都在趕工,演員也基本确定了下來。
程平早早地開始研究劇本。
程平雖然在演技上略微開了竅,但卻清楚自己的狀态很不穩定。尤其是這一回要跟呂影帝長期對戲,萬一發揮不好,就辜負了人家的賞識。
讀了幾天劇本,越讀越是緊張,關上門來對着鏡子演了一段,總覺得哪裏不太得勁。
他想了半天,最後發了一條消息給李柏奚:“我的角色造型,可不可以發我看看?”
李柏奚很快就發了幾張畫稿過來。
“圖一圖二是劇本殺形象,圖三圖四是日常形象。”
程平盯着圖看了許久。
程平:“你畫的?”
李柏奚:“嗯。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會當化妝師?”
程平:“不,我想問化妝行業現在競争這麽激烈嗎?”
設計圖的完成度有別于肖像畫,目的僅在于展示發型和衣飾,最多再注明一下妝容重點。
然而,就這麽這張簡單的圖稿,不僅把程平畫得惟妙惟肖,甚至還勾出了他所飾演的角色的神韻。
畫稿中的作家看上去無精打采,甚至有些病怏怏的,但上挑的眼神卻像是淬了火一般,硬生生紮出三分倔強。
程平對上這雙眼睛,腦子裏好像有什麽靈光一閃而過。他拼命想去捕捉,卻失敗了。
程平不甘心,一邊努力回想,一邊問:“你畫這個人物的時候,有什麽想法嗎?我想聽聽你的理解。”
李柏奚自己也對這個設計十分滿意,欣然說了起來:“劇本殺裏的衣服是參考歐洲油畫之後做的簡化改良版,警察以黑色系為主,作家呢就是白色系。”
這作家表面上單純迷糊,其實有悲慘的過去和複仇的使命,所以穿一身純白無暇的絲綢襯衫,正适合殺人時染血。衣服內裏有暗格,藏着一支淬了毒的鋼筆,瞧上去精巧易碎,與角色形象暗合。
“因為這一身要穿很多集,我希望給觀衆留一些可探索的細節。鋼筆我會專門定制。至于後面兩張日常穿着,就是普通的死宅款,T恤牛仔褲,寬松款,顯得人比較單薄……”
李柏奚說着的時候,程平終于想起了剛才閃過的靈感:“為什麽給他畫一副眼鏡?劇本裏似乎沒提到過眼鏡。”
李柏奚:“哦,因為他現實中是作家,劇本殺裏又扮演詩人嘛。而且我以前給你做過一次眼鏡造型,那效果還不錯吧?”
程平喜悅道:“這眼鏡加得好啊,我可以給角色想一個習慣性動作,讓他緊張的時候就扶一下眼鏡……”
李柏奚聽着有趣,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回應,程平的消息又追了過來,自己改口道:“不不不,他會借着扶眼鏡的動作掩飾自己觀察其他人的目光。”
李柏奚愣了愣,隐約覺得程平悟性挺高。
作家把自己家破人亡的悲慘經歷改編成劇本殺,反複參與其中,就是想旁觀不同玩家的表現,試着喚醒自己關于兇手的記憶。
“所以呢,他的目光應該是始終不安定的,但是他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用扶眼鏡來掩飾……”
李柏奚:“要不你實際做一下這個動作?我想看一看,說不定也能找到新的靈感。”
程平沒回答。
對話至此中斷了。李柏奚略微從工作狂的亢奮狀态中清醒過來,想起了先前的那點不愉快。
補妝事件剛發生的時候,李柏奚動了幾分真火。他覺得程平這人脾氣也太差了,自己明明為他做了那麽多,結果只是一次妝效不如他的意,他居然去找師弟改自己的妝。
李柏奚當時心已經冷了,可是緊接着,程平又為他攬來了這份工作。
李柏奚跌爬滾打這許多年,已經明白識人不能聽言語,而要看行動。可是程平的行動卻又自相矛盾。
難道自己誤解了?程平到底是幾個意思,他看不懂。
程平那頭毫無動靜,直到五分鐘後,直接開啓了視頻通話。
“我剛跑出去借了副眼鏡。”
程平醞釀了一下,對着電腦屏幕進入狀态,低頭推了一下眼鏡,目光上挑,帶着幾分探究望向李柏奚,又輕描淡寫地移開了。
“怎麽樣?”程平丢開眼鏡,神采飛揚。之前徒然尋找的那個突破口,這一瞬間卻如有神助般冒了出來。
李柏奚沉默幾秒:“等我一下。”
李柏奚離開了鏡頭,轉開身子不知在做什麽。
對話又一次中斷。
程平也從亢奮狀态中清醒了一點兒。
這段時間,倆人雖然偶爾也會搭話,但是像這樣聊天卻已經久違了。李柏奚什麽時候換了發型他都不知道。
他覺得經紀人果然是想多了,李柏奚這态度,并沒有追求的意思。
可是不知為何,自從聽了那話之後,他再在視頻裏對上李柏奚的臉,竟不由自主地注意了起對方的神情。
至少是欣賞的吧?
李柏奚發來的那張設計圖,把真實的他都美化了幾分。
是參考照片畫的嗎?他不記得自己拍過類似的照片……
李柏奚回來了,對着鏡頭舉起一張A4紙:“我剛畫的,你看你戴這款眼鏡怎麽樣?我一直覺得複古款就有一種亦正亦邪的感覺。”
程平:“……”
李柏奚:“?”
程平:“把我畫太帥了。”
“有嗎?”李柏奚自己翻過來看看,“你就長這樣啊。”
程平一時說不出話。
李柏奚到底是什麽态度,他看不懂。
過了一段時間,劇組正式開機。
李柏奚雖然不全程跟組,但作為總監,還是需要時不時來監工。開機第一天,他親手給幾個主演做妝發,定好标準供手下參考。以後有新成員進組或是主演換新造型時,他還得過來。
李柏奚現在把高馬尾作為固定發型了,大冬天的就穿了一身直筒毛線裙,高筒襪裹得雙腿又長又細,利落中還透着一絲妩媚。
沒見過他的劇組成員眼睛都看直了。有個演員小姑娘不知他這號人物,甚至開口問:“老師,你演的是誰呀?”
李柏奚認出她是那個被師弟化過藍孔雀妝的小花,見她犯懵得還挺可愛,牽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是來為你服務的。”
小花整個人都紅了。
程平:“……”
李柏奚先給呂影帝化妝。
呂影帝演的是最終反派。這反派埋得很深,在劇本殺期間甚至幫助警察抓了個犯人。直到從劇本殺出來之後,主角回想他的言行,才意識到他就是多年前的那個兇手。
劇本殺裏,反派領到的角色是個醫生。這時他的形象還挺正面,所以李柏奚有意柔化了他的五官。
呂影帝人至中年,臉型線條尚在,能看出年輕時模樣極好。李柏奚強調了他狹長的眉眼,又一點點地薄塗均勻了他的膚色。年齡感淡化之後,一個儒雅俊美的醫生出現了。
呂影帝啧啧稱奇:“化妝師真是厲害,褶子都能抹平。”
李柏奚:“您那也不算褶子。”
這時程平路過,驚訝道:“呂老師好帥啊。”
呂影帝從鏡子裏對程平笑了一下:“小嘴真甜。”
李柏奚一筆畫歪了。
李柏奚想起來了。
當時呂影帝一手提攜程平進組,李柏奚就覺得他無事獻殷勤,心裏總有些不安。程平卻像是全無感覺,一心把他當伯樂。
開機第一天,每個組都有些手忙腳亂,李柏奚更是腳不沾地,連程平跟呂影帝的第一場對戲都沒去看。
只在中午吃飯時,聽見呂影帝拉着程平講戲。
程平聽得比小學生還認真,就差當堂做筆記。
呂影帝看着喜歡,末了誇了一句:“沒事,小夥子很有前途,我會幫你的。”
李柏奚:“……”
這話聽着好耳熟啊。
當初那八爪魚張影帝對着自己,也是這麽油油膩膩道:“我會幫你的。”
這難道是中年影帝泡人專用句?
晚上,呂影帝提出就近找家餐館吃個開工餐,李柏奚特別自覺地跟上了。
由于帶着明星不方便見人,劇組包下了二樓的包廂層。
呂影帝拉着程平坐在自己旁邊,全程言笑晏晏。
程平吃到一半走了出去,應該是去洗手間。
他前腳剛走,呂影帝看了眼手機,也站了起來,咕哝道:“失陪一下。”
李柏奚等了半天,兩個人都沒回來。
李柏奚坐不住了。他回想呂影帝離席時的表情,總覺得有點微妙。
還是去看一眼吧……李柏奚想着,默默走到了洗手間門口。
門鎖着。
李柏奚:“……”
這餐館的鎖很簡陋,而且已經老化了。李柏奚略用了點暗勁兒一推,門開了。
李柏奚站在門口側耳一聽,聽到了不該聽到的動靜。
李柏奚頭皮一陣發麻。
他将腳步放得輕不可聞,走了進去。
最靠內的隔間裏,不時漏出幾聲刻意壓抑着的聲響。
李柏奚急火攻心了零點一秒,随即轉念一想,以程平的性格,萬萬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年輕力壯,呂影帝也沒法用強。
難道說,這幹柴烈火的,是他自願的?
李柏奚實在是難以置信。
他重新帶上了洗手間大門,自己也閃進了一個隔間,為免從門縫裏露出雙腳,還坐到馬桶蓋上,屈腿抱膝,聽起了牆角。
半天只聽出呂影帝的聲音,另一個人他媽的就是不出聲。
程平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态?難道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自己到底該不該去阻止?
李柏奚內心正天人交戰,忽然從另一個方向捕捉到一聲幾不可聞的細微動靜。
洗手間的門又開了。
李柏奚背脊上竄起一股涼意,來不及給出反應,來人已經緩緩走到了他的隔間前面,推開了半掩着的隔間門。
程平出去接了個電話,回到餐桌一看,呂影帝和李柏奚都不在。
席上有人開玩笑說:“還以為你們三個結伴失蹤了,正在讨論你們幹什麽壞事去了呢。”
程平心裏咯噔一聲,莫名地覺得不妙。
李柏奚之前被張影帝騷擾,難道這次……?
不不不,呂影帝不是那種人。
程平一邊否認着自己,一邊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洗手間。
門上了鎖,卻不牢靠,輕輕一推就滑開了。
他無聲地走了進去,聽見了不該聽見的聲音。
然而只能聽出呂影帝,另一個人他媽的就是不出聲。
程平狐疑着,想閃進一個半掩着門的隔間聽牆角。
結果一開門,就見李柏奚抱膝坐在馬桶蓋上,擡頭看着自己。
姿勢還挺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