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米之外的黑暗中,李柏奚一頭撞在水泥牆上,留下了一個粉底印子。

李柏奚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樁往事。

畢業那年,那場面向新人的化妝比賽上,他和師弟都存了別苗頭的心思,要奪得金獎作為行業的入門券。

若這比賽只看個性,師弟或許還有機會。但李柏奚看過往屆獲獎作品,知道這比賽考驗的是全面性,影視妝、時尚妝、創意妝,每個類別都要熟練掌握。論功底論技巧,他沒有輸的可能。

比賽當日,評委現場出題。影視妝的題目是“游園驚夢”。他對昆曲扮相稔熟于心,舉重若輕地化了一個改良妝。時尚妝的題目是“星移鬥轉”。全場選手都在往模特臉上堆亮片時,李柏奚選了一名黑人模特,以她深色的皮膚為幕布,用金粉寥寥勾勒幾筆,她便化身為了掌管星辰的女祭司。

一切都很順利——他從走來巡視的評委臉上能看出這一點——直到最後一個環節。

創意妝的題目只有一個字——“我”。

李柏奚定住了。

這一環節,他的模特是個男人。他對着模特未施粉黛的臉,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學畫時,站在茫茫無際的巨大畫布前,無論如何都落不下第一筆。

也許是因為他僵硬了太久,模特朝他投來了疑惑的目光,小聲提醒:“你還有四十分鐘。”

李柏奚:“嗯。”

模特:“是沒聽清題目嗎?題目是‘我’。”

李柏奚:“我知道。”

然而“我”是什麽樣的?

他要是答得出這個問題,當初又何必放棄純藝術呢?

他的油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說:“李柏奚,藝術是人心之血,你要是只會往畫布上堆一些漂亮顏色,這條路已經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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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親也十分恨鐵不成鋼:“就說呗,你從小到大聽我說過來的,怎麽還沒學會啊?我們就拿你這張畫練習一下,宇宙太極生命浪潮記憶靈魂黑暗夢想,随機排列組合,說三百字!說啊,啞巴了?”

模特:“你還有半小時。”

李柏奚長籲一口氣,開始在腦海中翻找備選方案。

他當然準備了一些萬能的創意妝方案。海洋污染妝、百花齊放妝、畢加索式五官移位妝,随便拎出一個來,姑且先化完,等到講解環節再想想怎麽掰扯。

我是一個環保鬥士。

我是一個邊緣化的異類。

我是一個孤獨的求索者。

……

在模特的死亡凝視下,李柏奚終于打開工具盒,用二倍速化起了那個百花齊放妝。

他事先練習過許多次,幾乎産生了肌肉記憶,娴熟地運用人體彩繪技巧,在模特臉上畫出一朵又一朵盛開的花。

他的運筆用色無可挑剔,眼神卻是完全放空的。

說來可笑,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什麽。

他不是他老師,也不是他父親。

他不屬于邊緣人群,沒有悲慘的童年記憶,沒有不被理解的夢想,從未受過群體排擠,連裝都裝不出一腔孤勇。

仔細一找才發現,“我”這種東西,他根本就沒有。

妝容完成了。

評委看了一眼,露出滿意的神色:“說說你想表達什麽吧。”

李柏奚:“。”

評委:“?”

說啊。

說啊。

他不記得自己磕磕絆絆地說了些什麽。

他只記得評委追問到最後,笑容冷了下去:“想當一個出色的化妝師,空有技術沒有理念是不行的啊。”

最後一個環節,他拿了低分。

另一邊的師弟卻用上了自己最擅長的高飽和撞色,在模特臉上畫出了一道色彩的洪流。他的自我意識便如那道洪流般奔騰不息、勢不可擋,以至于他宣講了整整十分鐘,直到評委舉手投降才堪堪打住。

綜合幾個環節的評分,師弟如願拿到了金獎。

走出賽場時,兩個人遇上了。李柏奚準備好了迎接師弟的冷嘲熱諷,然而對方這回連假笑都收住了,投來的目光竟然隐含愠怒。

師弟:“我曾經希望自己看錯了,可惜沒有。你充其量只能當一個工人。”

就算是工人,他至少也是最優秀的那一個。憑借前兩個環節的高分,他也拿了個小獎,并且順利地拿到了第一份工作邀約。

他入行了。

他跌爬滾打,默默适應,暗暗學習。終于有一天,他掌握了游戲規則,穿上了裙子,打響了名號。

抨擊他沒個性的聲音逐漸消失了。他的氣場越來越足,走到哪裏都強勢吸引着目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入行以來,他最害怕的要求就是“自由發揮”。

如果甲方堅持不給任何要求,他就會讓助理随便定幾條要求。不框死一方畫布,他就無法創作。

兩個助理私下問過他是不是有什麽心理陰影。

他當然知道自己有陰影。他還知道這片陰影的名字,叫平庸之恥。

李柏奚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直到程平和經紀人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才慢慢走出來。

他行屍走肉般飄蕩回了自己的房間,開始灌酒。

程平竟然說出那種話。

年輕人啊,實在是太傻了,剛從前隊長的坑裏爬出來,轉眼就一頭跳進了又一個坑。

天知道剛才在那走道裏,他甚至升起了一股沖動,走出去把程平搖醒:你上當了,我是個騙子,你喜歡的是一個幻象啊。

可他說不出口。

時間越長,他就越說不出口。他已經隐隐感覺到,自己恐怕永遠都沒法對程平說出真相了。

他害怕在對方難以置信的眼中看見自己卑劣的倒影。

而且——他打定主意要列出更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程平這一步一跳坑的性子,在這個吃人的圈子裏簡直朝不保夕。誰知道下一個坑裏等待着他的是什麽魑魅魍魉?或許被強拉着炒作CP再一腳踹開,或許被拍下照片當做把柄往死裏要挾……

與其那樣……與其那樣……

還不如在我的坑裏待着。

李柏奚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

自己雖然也不是什麽好人,至少不會害他。不會找媒體告密,不會洩露隐私,不會利用他換取什麽。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不慎曝光了,自己尚有幾分門路保護他,總比那些還沒成精的小妖怪靠譜。

沒錯,左右都是錯付,不如錯付給我。

李柏奚一直喝到快要斷片,才用僅存的神志把自己拖到床上躺下了。

失去意識之前,他的大腦終于松開鉗制,任由一條混沌中早已成型的思緒浮出了水面:如果自己幹脆成為那個幻象、披上那一層“我”呢?

翌日早晨他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一瞬間有些希望自己斷片了。

然而并沒有,他的思路十分清晰,不僅記得昨晚下的那個危險決定,還迅速補齊了實行計劃。

他在難以解釋的冷靜狀态中化了個簡妝,打開衣櫥去挑裙子。他要挑一條最美豔、最招搖過市的,像千年老妖穿上畫皮去見小書生。

他的手伸向衣櫥,卻又凝固在了半空中。

兩個助理在大堂等得百無聊賴,以為李柏奚睡過頭了,正要打電話叫醒他,就見他從電梯間走了出來。

馬扣扣:“李娘娘?您今兒吃錯藥了?”

楊助理卻打開日程表重新檢查:“今天要出席什麽正式活動嗎?”

李柏奚:“沒有。”

馬扣扣:“那你怎麽穿成……這樣啊?”

李柏奚笑了笑:“你們這兩天有空,幫我去采購幾身吧,以後我想改變一下風格。”

整個劇組都震驚了。

李柏奚這一亮相,修身的西裝、細長的領帶,被他挺拔高挑的身形撐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氣勢。雖然依舊是一頭黑色長發,但以前那種模糊了性別的美,一下子變成了略帶邪氣的俊美。

組裏的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

導演忍了半天,還是說出了口:“李老師日後如果對演戲有興趣,記得找我。”

李柏奚笑着搪塞了過去,目光不經意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找到了程平。程平也在偷眼看他,神色有些複雜。

李柏奚走過去,動作自然地搭住程平的肩:“走,去化妝。”

程平:“……”

李柏奚走了兩步,感覺到他的僵硬,卻故意忘記了還攬在他肩上的手,笑眯眯地問:“怎麽在看我?”

程平:“看你的衣服。”

李柏奚面上還是笑着,心卻悄然沉下去了一點:“我記得上次在你面前穿男裝,你就挺不适應的?不好看嗎?”

倆人這幾天各自心中有鬼,都盡量回避着交流。今天李柏奚突然一反常态,如此主動,打得程平措手不及。

程平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下意識地想逃,但逃避卻又不符合他的本性。

他在沉默中掙紮了半天,就在李柏奚即将放棄追問、轉移話題的時候,突然直愣愣地蹦出來一句:“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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