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屠女士到底聽沒聽過程平跟大導演的緋聞,他們不得而知。
但她第二天就發了個文檔給李柏奚。
李柏奚草草掃過一眼,文件名是英文的:“劇本?幫程平物色的嗎?”
屠簡:“不,是幫你物色的。這導演跟你叔叔認識,是個日裔,以前都是拍商業片,能力很強。最近搞了個獨立電影的本子,在湊班子。說是還缺造型設計,我們就向他推薦了你。”
李柏奚意外地打開文檔,全是英文。
屠簡:“不要誤會,你還是得拿設計稿跟其他候選人競争。”
獨立電影的崗位極其随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導演心意,争不争得到看命。
李柏奚緩緩說:“我不确定。”
屠簡勸道:“是個鍛煉的機會。跟着這個導演混一次,你能學到很多,運氣好的話還能沖個獎。”
她的這些分析,李柏奚心裏都清楚。他原本就有意搞電影,知道眼前正是天賜良機。
然而……
“我看了兩眼,這故事是歐洲背景?我不是最佳人選吧?”
屠女士不耐煩道:“試都不試,你怎麽知道?十九世紀的法國人穿什麽,你以為歐美這些人就一定比你清楚?反正有團隊負責查資料的。”
李柏奚還在猶豫。他倒不是怯場了,而是擔心一不小心真中選了,就不能繼續綁定程平了。
屠女士意味深長道:“你考慮一下吧。這劇本有點意思,看了就知道了。”
李柏奚連夜讀完了劇本,也确實明白了屠女士話裏的未盡之意。
Advertisement
這個故事的确很适合此時的他。
劇本名為《鶴傘》,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巴黎,主角是個不得志的年輕畫家。他背井離鄉闖蕩巴黎,卻被印象派誕生之後層出不窮的流派與新星淹沒,始終籍籍無名。直到遇到一個潦倒少年,被對方異乎尋常的美麗俘獲,才終于得到神明眷顧一般的靈感。
他視少年為缪斯,以對方為模特畫出了一幅巅峰之作,成功揚名立萬,殊不知這次相遇卻開啓了另一樁悲劇。
少年名叫弘,是越洋而來的日本商人留下的私生子,出身低賤,母親垂死。因此,他不僅給畫家當模特,還默許了對方進一步的索求。
畫家落魄時,視他為美神,發誓要将他一并拯救。而當畫家跻身名流,帶他一道改頭換面,卻又開始覺得他陌生,不知他何時遺落了那份攝人的神光。
這故事最狡猾之處,就在于講述者始終是畫家。觀衆只能從畫家之眼審視因果,看弘在陰雨中撐一把鶴傘款款而來,給他極樂,給他悲喜,陪伴他苦盡甘來,又在必要時乖覺地消失,沉沒于勒哈弗爾港口的海浪中。
從頭至尾,只見畫家纏綿悱恻地愛一個面目模糊的影子。他們之間仿佛有過似海深情,又仿佛只是添了一張畫。
第二天,屠簡打來電話:“看完了?”
李柏奚:“嗯。”
屠簡:“有何感想?”
上一次在餐館外談天時,兒子只言片語中透露出的心理狀态讓她有些挂懷,當時不方便往深裏問,此刻便想借機聊聊。
屠簡:“怎麽看待這畫家?”
李柏奚沉默。
屠簡又問:“弘呢?”
李柏奚:“能做。”
屠簡:“?”
李柏奚:“畫家暫時沒什麽思路,這弘的造型我腦子裏倒是有畫面了。其實前兩天剛好畫了一張,就挺合适的。”
屠簡:“……”
這是從源頭上拒絕走心的節奏啊。
李柏奚翻出那疊對程平展示過的換裝秀的畫稿,從最底下摸出一張,拍照發給了屠簡。
十九世紀,浮世繪随着商船往來傳入巴黎,前所未見的東方風格,在畫壇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和服熱潮。許多畫家都為模特穿上過和服。這個故事裏就有弘扮作女子,身穿振袖供人繪畫的橋段。
李柏奚:“你看這張,是不是有內味兒了。”
屠簡:“……這畫的是程平?”
李柏奚:“臉不重要,主要是看造型。”
他說着“臉不重要”,然而幾天後發過去的正式設計稿裏,弘的日常扮相、模特扮相、後期禮服扮相,全部保留了程平的臉。
倒是畫家的面目,是真的模糊。
屠簡看得高高挑起眉:“怎麽,你是聽說了導演還沒決定弘的選角,想趁機搏一把?”
李柏奚:“沒聽說。現在聽說了。”
屠簡:“……”
導演原想物色一個亞歐混血演員,但挑來挑去,不是檔期空不出,就是風格不合适。正想着退而求其次,找些五官比較立體的亞洲演員,就看到了李柏奚的畫。
李柏奚的設計稿不僅僅是機械的衣飾陳列。畫中人穿着略顯陳舊的振袖,雙目低垂,沉重的假發朝一側歪斜,幾縷發絲淩亂地垂至腮邊,暗合角色潦倒的境地。唯有點在唇上的那抹朱紅幾近刺眼,宛如血痕,卻又豔麗得仿佛有其意志,超脫了這幅畫面的桎梏,徑自飛入了幻夢之土。
李柏奚原本只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有點坐等奇跡的意思。
卻沒想到,屠簡真的帶回了話:“導演誇你熟知東方審美,弘的設計稿尤其出色。畫家的需要再商榷,不過他已經相信你們會合作愉快的。”
她頓了頓:“還有,他問你畫中的模特是誰,有沒有興趣參加試鏡。”
李柏奚措手不及,難以置信道:“真找他?不是日法混血嗎?”
“反正片子全程說英語,中日韓都有人試鏡。至于混血,導演找的都是五官立體的,再化個妝就差不多了。”
李柏奚原本都沒告訴程平這事,因為沒抱希望,也不想給對方無謂的希望。此刻事發突然,只得說:“先別回複導演,我去征詢一下程平的意見。”
他為了這事兒把在紐約的工作往後推了幾天,如今終于收尾,飛回了國,可以找程平吃飯了。
于是程平等在家門前,無語地看着一輛豪車停下,李柏奚從駕駛位走出,繞過來風度翩翩地替他打開車門:“請。“
程平:“……幹嘛呢這是?”
“畢竟我是在認真追求你啊。”李柏奚笑眯眯地說。
為防狗仔,他們在程平的建議下找了家私人餐廳,號稱保密性全市第一。
這家是各界名人經常光顧之地,不設大堂,全是單獨隔開的包廂。服務生等在地下車庫,直接鞠躬引客人走進電梯,刷卡直達包廂層。
兩個人各戴一副墨鏡走下豪車,身高腿長,氣勢逼人,其實各自在墨鏡的遮掩下目光亂轉。
服務生把他們帶進包廂,送上了茶水和菜單。
李柏奚之前沒跟公衆人物約過會,自己也沒到需要防狗仔的地步,所以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他不想露怯,不動聲色地四下勘察,同時悄悄觀察程平的反應。
程平入行後倒是來此赴過飯局。但他一路過來都忙着找反光面,查看自己的倒影帥不帥。
問題不大。
挺帥的。
服務生記下了點單,在離開包廂前忍不住親切提醒道:“兩位,墨鏡可以摘了。”
李柏奚:“……”
程平:“……”
李柏奚剛剛大致講了劇本的事,程平便說:“我去。”
李柏奚一頓。
程平:“?”
李柏奚似乎想露出個輕快的笑容,順水推舟成了這事,卻又半途改了主意,收斂表情道:“你再想想。我給你分析一下,為了這個片子,首先要惡補英語,否則可能連試鏡都通不過。”
程平畢竟是參加過高考的人,英語一度還過得去,但這麽多年沒用,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更何況演戲不僅僅是死背臺詞,還需要找到語感,在詞句間融入感情,以他目前的水平是決計做不到的。
程平:“我會補習。”
李柏奚:“我知道你會。但這就要投入大量時間精力,你會因此失去別的機會,值得嗎?還有,這題材國內不可能上映,又是文藝片,對你的事業助力有限。拿獎了倒是另當別論,但沖獎這事兒也看命……”
程平打斷道:“我想演。”
這還越勸越叛逆了。李柏奚知道他的脾氣,索性挑明了說:“如果是為了跟我一起進組——”
程平皺眉:“太小看我了吧?呂影帝說過我天賦很高,就缺體會和磨練。越難的角色越要挑戰,總不能因為難就退縮吧。”
李柏奚開口之前,對誘拐演員進組這事還有點心理負擔。然而等到程平斷然否認,他卻又說不上哪兒不太得勁。
程平恰在此時揚起一個幾不可見的笑:“其次才是為了你。”
李柏奚:“?”
這小子學壞倒挺快啊?
程平的試鏡定在一周後。
他的準備工作包括兩部分:練英語和挨餓。
程平是勻稱青年體型,角色卻是個纖弱少年,想餓出那種伶仃的體态非一日之功。
于是身邊的人每天就見他餓着肚子上跑步機,一臉暴躁地揮汗如雨,一邊還得跟外教對鳥語。整個人陰沉得像顆風幹的朝天椒。
經紀人問明原委後,第一反應也是反對。
她列出的理由跟李柏奚的相差無幾,只多了一條:“我們現在可以談談李柏奚了嗎?”
一旁的助理知道程平已經餓成了定時炸彈,連連對她使眼色,暗示現在不是好時機。
經紀人卻毫不退讓。她知道來不及另擇時日了。
經紀人:“老實說,我知道他的身世之後,一度改變了态度,覺得他能給你很多幫助。但是後來我查到了那些照片……”
程平:“我不覺得那些照片有什麽問題。他都多大了,有幾個前任還不正常?”
經紀人:“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前任為什麽都是女性?”
程平根本不願去想前任的事,不耐煩道:“雙呗。”
經紀人強調道:“一個男性都沒談過,也能叫雙嗎?”
程平憋着火,問:“你想說什麽?”
經紀人甩出一個爆炸發言:“我懷疑李柏奚一直都是直男。”
程平僵硬了一下。相處過程中一些違和的記憶泛了上來,又被他強行壓了回去。
程平嗤笑:“你認真的嗎?”
經紀人:“基于目前的情報,這是很合理的推測。只是因為他那身打扮,以前沒人往這方面想過。”
程平:“我聽過深櫃的基佬,還沒聽過深櫃的直男。”
經紀人:“那是因為你不了解美妝界的生态。在那個圈子裏,當基佬勝過當直男。他的藝術家父母就一直打着标新立異的名號,他自己也靠女裝成名。不過他前段時間突然換回了男裝,你有沒有問過原因?”
程平耳邊回蕩起一個聲音:“……一只蘋果突然想知道,自己不打這一層果蠟,還能賣多少錢……”
他更用力地鎮壓着這些記憶,勉強道:“所以你想說,他并不喜歡我,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經紀人頂着他殺人的目光插了最後一刀:“有這個可能性。我只是暫時沒想出,以他的背景,對你能有什麽企圖……”
程平終于炸了:“滾!”
程平動了真火,對經紀人拒而不見,甚至連試鏡都沒帶上自己的團隊。
他不聲不響地訂了國際航班,獨自開車去了機場,直到在貴賓候機室見到依言等待的李柏奚,心情才略微緩和。
李柏奚皺眉:“你瘦得太快了,臉上都沒血色了。怎麽跟團隊鬧別扭了?”
程平深深地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小事情。”
李柏奚瞧出他壓抑着什麽,但不想在試鏡前影響他的狀态,于是語氣輕松地轉移了話題:“沒事,反正化妝師在這兒了,剩下的活兒由我助理包辦。”
程平下意識道:“你助理今天倒挺安靜……”
他朝李柏奚身旁望去,愣住了。
楊助理無辜地跟他面面相觑。
程平:“怎麽這次只帶了你?”
楊助理:“馬扣扣去參加節目了。”
原來,最近有個化妝師選秀節目,馬扣扣恰好也想單獨出師了,就打算去節目上先混個臉熟。
李柏奚不是那種會困着徒弟的人,馬扣扣一提,他就放人去了。
李柏奚:“化妝市場很大,教會徒弟也餓不死師父。你們争氣,我也長臉。”
楊助理誇他:“娘娘母儀天下。”
李柏奚慈愛地摸摸她的腦袋:“必須的,跟着我混就對了。”
程平眼皮一跳,探究地望着他倆的互動。
李柏奚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順勢往他腦袋上也薅了一把:“你也想感受母愛?”
程平:“……免了。”
李柏奚卻不好打發,那只為非作歹的手又摸到他耳朵上捏了捏。程平的耳朵一下子燒得通紅,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李柏奚低笑。
于是這回輪到楊助理眼皮直跳了。
晚上到了酒店,三個人各睡一間房。
李柏奚沖了澡,從酒櫃裏挑了瓶存貨,裹着睡袍坐在窗邊,吹着夜風喝酒。
他知道這種沒有團隊打攪的時機錯過就不再,很是動了一會兒去敲門騷擾程平的心思。最後還是挂念着明天早上的試鏡,強行忍住了。
他這頭忍住了,自己的房門卻被敲響了。
李柏奚走去開門,心道:別妄想了,不是程平。
程平欲言又止地站在外面,手中攥着臺本。
李柏奚:“。”
程平:“我有點緊張,想請你看一遍試鏡片段,提點意見。”
李柏奚把人讓進來:“我的榮幸。”
程平的緊張并非謙辭,對着他略帶磕絆地念了一遍臺詞。
這段臺詞是弘的獨白,發生在其母病逝後,畫家帶他去借酒消愁時。臺詞本身晦澀而隐秘,像是沉重的告解,又像無望的告白。
李柏奚站在窗邊看着,不時低頭對着臺本查看原文。
程平:“怎麽樣?”
李柏奚就事論事道:“發音還得繼續練。不過你才練了一周,能這樣已經很好了。”
程平嘆了口氣:“教練也這麽說。”
李柏奚慢慢糾正了他幾處發音,溫聲說:“再來一遍?”
程平走去站位,對着他重新念起了那大段的臺詞。
“...But I’ve alreadye to learn that love is an illusion, and truth is a lie...”
李柏奚又端起了酒杯。
他長發披散,睡袍系得松松垮垮,端酒的手勢閑适得近乎漫不經心,凝望過來的目光卻複雜難解。
程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想法。
剛才敲開這扇房門,僅僅是為了排練嗎?
他期待着發生什麽嗎?
直到看清李柏奚的眼神,他才恍然明白:都不是,他只是需要從對方眼裏再一次捕捉這個。
這一刻的沉迷與溫柔。
程平心裏對經紀人“呸”了一聲:這眼神要還是直男,我把眼珠子摳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