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手機震動聲突然響起,打破了空氣中浮動的暧昧。

李柏奚咳了一聲,瞥了一眼屏幕,懶洋洋地接起來:“限你六十秒講完。”

“師父!!!”馬扣扣在那頭鬼哭狼嚎,“我今日怕是要香消玉殒在此地!”

李柏奚:“?”

馬扣扣:“都快開拍了才宣布,臨時換了一個評委,你猜是誰?”

李柏奚眉頭一緊:“我那好師弟?”

馬扣扣痛哭道:“你說這是不是天妒紅顏?他肯定送我一串零分,一輪游出局啊!這也罷了,他要是趁機說點什麽羞辱之言,我丢臉事小,人家肯定會說你教女無方……”

李柏奚被他哭得心煩:“不行退賽吧。”

“憑什麽退賽?”突然有人插話。

馬扣扣哭到一半噎住了。

程平湊到手機邊:“評委又不止他一個,他要是打分不合理,自己也會遭質疑。你慫什麽?剛他!”

馬扣扣:“……”

馬扣扣小心翼翼道:“程哥……你倆一間房呢?”

程平:“。”

程平正想解釋,馬扣扣哭得更大聲了:“都怪這勞什子節目,我連你倆的八卦都錯過八十章了!我在這裏跌爬滾打,你們孩子都上大學啦!”

程平耳根有些發熱,瞟了一眼李柏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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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扣扣:“這是人過的日子嗎?這是狗過的日子……”

李柏奚翻了個白眼:“一百多秒了。再見。”

“等等等等,”馬扣扣連忙收了神通,“那我還比不比啊?”

李柏奚:“想比就比咯,你是我徒弟,怕什麽?”

馬扣扣琢磨了一下他話裏的意思,還不放心,套話道:“這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母,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李柏奚卻不上套了:“你先靠自己吧。”

他搶在新一輪哭求襲來之前掐斷電話,嘆了口氣:“真跟養娃似的,害。”

程平聽他這語氣,就知道他對此事不會真的袖手旁觀。馬扣扣要是受欺負了,他肯定得出面。

這種評分之争,勢必會涉及到專業水平的較量。然而程平記得,李柏奚在這方面似乎有些不可說的心理陰影。

程平:“你要跟你師弟對決嗎?”

李柏奚笑着看他:“你說的呀,剛他。”

程平怕他勉強:“……也不用那麽急,不行的話……”

李柏奚:“?”

李柏奚登時肅然:“小程,男人不能說不行。”

程平:“?”

這會兒你怎麽怒當男人了?

李柏奚:“再說,咱們本來也在剛他的路上了。他打算今年沖個最佳造型獎,正好我也有此意,就等你明天試鏡通過了。”

程平知道他在給自己打氣,卻還是被他那句“咱們”撩撥得心中一癢。

李柏奚恰在此時擡起手,掌心将觸未觸地滑過他的臉:“對象是你的話,我有這個信心。”

程平心中那點癢,化為了更具像的感官體驗,皮膚順着他移動的掌心一路酥麻過去,像有羽毛在輕撓。

他與李柏奚對視着,兩個人都沒說話。

他們之間的空氣濃稠得幾乎帶上了緊迫感。再膠着零點一秒,就該發生點什麽了。

程平卻突然若無其事地退了一步,随即轉身走向洗手間,咕哝道:“借用一下。”

這不是怯場,我沒有怯場,他在心裏說服自己。這只是怕影響到明早試鏡。

李柏奚望着他頗有幾分慌亂的背影,默默收回手,無奈地笑笑。

敲我門的不是你嗎?

擱在桌上的手機又是一震,這回是楊助理發來了一條語音。

李柏奚看了一眼,只當是關于明天對接的事,順手點開。

多年以後,李柏奚還會在意念裏穿越回這一夜,痛毆這個公放語音的自己。

楊助理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師父,我想了很久,還是得冒着生命危險跟你談一件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一次你跟我說起你的取向……”

李柏奚原本心不在焉地聽着,猛然伸手去關語音,動作一亂,将手機打下了桌子。

手機落在地上,語音還在放着:“……是直的。你跟程哥的事情我無權開口,但如果真是那樣,對他是不是有點不公……”

李柏奚終于關掉了語音。

房中一片死寂,只能聽見他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确實跟楊助理說過這話。那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對她還有點意思的時候。然而後來你若無心我便休,他徹底忘了這茬。

他怎麽能忘了這茬?

幾秒之後他靈魂回體,才發現一門之隔的洗手間內響着水聲。

但那水聲是什麽時候響起的、程平究竟聽見了多少,他不得而知。

水聲很快停下了,程平推門出來,雙手上還有水珠。

他走過來拿起臺本,語聲平靜:“試鏡要緊,我還是回去找外教再摳一遍臺詞吧,明天見。”

李柏奚努力辨認着他的臉色,程平卻不給他機會,很快轉身走了。

李柏奚:“……”

李柏奚怒戳手機打字:“你就不能當面談???”

楊助理莫名其妙:“這麽尴尬的事情怎麽好當面談?發這條語音我都猶豫了半個世紀,怕丢飯碗。”

李柏奚:“……”

楊助理:“但我想起一句話。”

李柏奚:“……”

楊助理:“你要當一輩子的懦夫,還是三秒鐘的英雄。”

李柏奚:“…………”

翌日早上,程平的臉色依舊平淡。

這平淡本身就意味着反常。

化妝時他一語不發。李柏奚幾次挑起話題,他都用兩三個字回答了。

李柏奚心道:完了。

程平昨晚一定聽見了。等等,也許他只是過于緊張?也許試鏡結束他就好了?

李柏奚心存僥幸,索性不提,反正此時也不适合提這事。

他只能更用心地化妝。雖然角色是混血兒,他卻沒有刻意強調混血感。程平的臉型已經足夠立體,再使勁修容反而過猶不及。相反,他将工夫花在了減齡上。

顴骨、鼻翼兩側等彰顯實際年齡的位置,都被用心提亮,略帶侵略性的眼型也被柔化,一個纖細憂郁的少年逐漸露出真容。

李柏奚看過試鏡片段,大致知道這段表演需要什麽樣的感覺。

楊助理全程圍着他們團團轉,端完咖啡送早點。

昨晚李柏奚在氣頭上把全部真相對她和盤托出,楊助理才知道自己的英雄行徑釀成了大禍。至于這飯碗還保不保得住……大概就看程平今天能不能露出個笑了。

思及此,她更狗腿了:“程哥,妝真好看,等下肯定當場拿下。”

程平:“……謝謝。”

他們準時找到了試鏡的房間。

導演很熱情,拉着李柏奚寒暄了一通,又誇程平長得帥。程平聽懂了大概,口語卻還捉急,怕一開場就露怯,所以只回一句:“謝謝。”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導演不問話了,旁邊一個副導演卻對着程平問個沒完:“什麽時候飛來的?時差如何?今早交通如何?路上沒堵車吧?”

程平:“……”

程平僵硬地搜尋着腦中的詞彙表,磕磕絆絆回答了幾句。

導演見他實在勉強,揮揮手:“你準備好了的話,我們就開始吧。”

那副導演貼心地給程平指定站位,口中居然還在問:“你覺得劇本怎麽樣?你怎麽理解弘這個角色?”

這道題程平倒是拉着外教準備過,此時将提前背好的答案抱了出來:“弘不是最善于表達情緒的那類人,但我覺得他的安靜其實蘊含着豐富的情緒變化……”

副導演:“比如什麽樣的情緒?”

程平:“……悲傷和……呃……”

他想說“癡情”。

但他不會。

李柏奚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導演,我可以充當翻譯。”

“不不,我想沒這個必要了。”副導演隐秘地笑了一下,顯然沒帶什麽善意,“還是讓我們看看你的表演吧。”

李柏奚皺眉看了他一眼。

副導演是個韓裔。他在劇組待了一陣子,已經摸清了導演為這個項目拉到的資源,心知其分量,立即推薦了相熟的韓裔演員過來試鏡。但導演看完那演員的表現,卻不置可否。

演員離開後,導演對副導演透了底:“他是目前為止最合适的人選了,可惜與我心中的形象還是有出入。”

所以副導演一見程平亮相,就敏銳地感受到了威脅。這身段,這臉,怕是個強有力的競争者。

幸好他很快發現程平英語不行。他決定逼着此人暴露這個缺點,最好能搶在表演之前把其心态搞崩了。

程平确實木着一張臉站在原地,至于心态崩沒崩,暫時不知。

李柏奚暗中捏了把汗。

導演:“開始。”

程平閉了閉眼睛,緩緩坐下。

房間裏準備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對面的椅子上擺着一個塑料模特,充當畫家。

臺本劇情中,弘的母親死于窮困和疾病,畫家幫着安葬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帶弘去酒館買醉。

程平舉起桌上的空酒杯,作勢喝了一口,又猛烈地嗆咳起來。

工作人員在旁邊念着畫家的臺詞:“你不喝酒?”

程平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斷斷續續地說:“不常喝。”

導演很感興趣地看着。這人似乎是會演的。

程平放下酒杯,輕輕把弄着杯柄:“她得病之前,是個美人。他們說,我要是繼承了她一半的美貌就好了。”

副導演相當刻意地扭頭看了導演一眼,試圖用眼神傳遞信息:這英語太差了。

工作人員:“你很美。但我相信她也很美。”

程平朝後一靠,倚在椅背上,顯露出了幾分醉态,顯得迷茫而天真。

“有個畫家,你的同行,給我看過一幅浮世繪的臨本,《小野小町九相圖》,畫的是美人死後屍體腐爛直到僅存白骨的過程。我父親的同胞是一些怪人。他們說這是為了讓人知道,肉體只是虛妄的幻覺,不可過度留戀俗世。”

副導演做不出表情了。

李柏奚卻悄然揚起了一絲笑意。

這段臺詞又長又拗口,程平第一次念的時候,恨不得每個詞都打一個磕巴。

再瞧瞧現在。

過長的臺詞,反而弱化了他口音帶來的違和感,而讓人留意到了其他細節:語氣的頓挫轉折,每一個節點上細微的肢體語言與眼神變化。

他的絕望不是一場狂暴的雷雨,而是一點點滲透出的陰涼水汽,在不可見處織成了一張網,将對方與自己一并勒緊。

工作人員:“也是一件好事吧?說明死者已經不在那裏,他們的靈魂去天堂了。”

程平擡起眼,望着塑料模特空白的臉,那眼神卻似乎穿透了模特,投向了不可知的虛空。

他近乎含情脈脈,低柔地問:“可是,我已經知道愛是假的,真理也是假的。如果連美都是假的,還有什麽是真的?”

毫無征兆地,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比起那謎語般纖弱的心聲,這眼淚是如此坦誠,從迷霧中沖刷出一句清晰的祈願:看見我,愛我,哪怕是一瞬間。

他低下頭去,将臉埋進雙手掌心,語不成句地呼喚:“先生……先生!”

現場無人說話。大家都等着導演的指示。

導演帶頭鼓起了掌。

掌聲響成一片,程平視之為喊停的意思,胡亂抹了把眼淚,站起身來鞠了一躬。

導演:“非常好,非常好,請回去等消息吧,讓我們共同期待一個好消息。”

他就差當場掏合同了。

副導演勉強拼湊起一個笑,用開玩笑的口吻道:“看來我們要多請幾個翻譯了。”

“那副導演有什麽疾病?”剛離開場地,楊助理就開腔了。

李柏奚:“背後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PY交易吧。”

楊助理生硬吹捧道:“還好程哥用實力說話,打了他的臉。”

李柏奚:“……”你這是當完三秒鐘的英雄,餘生安心當懦夫了?

程平淡淡笑了笑:“還差得遠。”

李柏奚心道:完了。

這回是真完了。

他使了個眼色給楊助理:“到飯點了,我請你們吃個飯吧,慶祝試鏡順利。”

楊助理乖覺轉身:“你們吃吧,我跟同學約了飯,先走了。”

李柏奚挑了家日料店,因為這附近只有日料店有包廂,布簾隔開,勉強保證了隐私性。

至少程平同意跟他吃飯了,是個好兆頭。

李柏奚點了兩瓶清酒,灌對方也灌自己,打算壯個膽好說話。

幾杯下肚,熱意上腦,他的腹稿也差不多打完了。程平卻先開口:“這頓我請你,感謝你給我機會争取角色。”

李柏奚:“……這事先不提,那個,小程啊,昨晚……”

“你是直男嗎?”

“……”

程平直勾勾地盯着他,臉頰上泛着醉酒的酡紅,眼神卻堪稱兇神惡煞。

李柏奚心中苦笑。

天意,這就是天意啊。他李某人這麽多年弄虛作假欠下的債,今兒個終于到了還款日。

李柏奚引頸受戮道:“曾經是。”

程平:“曾經是?”

李柏奚:“現在不是了。”

程平:“為什麽?”

李柏奚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夠醉。

他又悶了一杯:“被掰彎了呗。”

程平仍舊緊盯着他:“被我?我有那麽大能耐?”

李柏奚自暴自棄道:“寶貝兒,你對自己的能耐一無所知。”

程平用盡全力想要相信。

事實上,如果不是昨晚那條語音道破天機,他還可以繼續努力相信下去,相信李柏奚是彎的,相信那喜歡是真的。

因為,如果不信的話,自己的人生就太可笑了。

程平突然想起離隊之前,前隊長的冷嘲熱諷:別說我不地道,你沒事騷擾直男就地道了?

他沒有。

上一次他根本沒有騷擾,這一次……

“這一次,是你存心騙我。”

李柏奚焦頭爛額:“我以前确實撒了謊,但現在沒有騙你。真的,不然你說個法子,讓我來證……”

尾音消失在了驚吓中。

程平猛然站起身來,大半個身體探過桌面,揪住他的衣領,帶着沖撞的力道強吻下來。

有誰的舌頭破了,血的味道混着酒味,在唇齒間莽撞地來回。

李柏奚頭皮發麻,剛剛适應這個仇殺般的節奏,試圖将它帶進調情的區域,程平卻松開了他。

程平往下看去,審視的目光掃過他平靜無波的褲裆,眼裏泛起淡淡的自嘲。

李柏奚:“……”

李柏奚:“再給我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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