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
小劉還沒叫,眼看的是柳建明靠着椅背,眼皮垂落,安靜而又疲倦的睡态。小劉心裏遲疑,停了停,又看了眼車窗外的人影,這回他已經見不着那墨綠色影子的美女了。
小劉靜靜地駕驅車,溫陽普照。他順着這一帶繞了一圈,仔仔細細,每個角落都不錯過,又打開了導航,看了看這一帶的建築,這一看才知道這地方都是住宅區,偶爾有幾家小店鋪。
小劉欷歔地慨了聲,掉方向盤,這時候柳建明起來了。
他問小劉,“到了沒。”
小劉回頭看一眼,“還沒呢,老板。”
柳建明望車窗外,臉皮發着僵,還沒從睡夢中出來,有些面癱臉。
“這在哪。”
“銀河社區。”小劉又添了一句,“剛開出來。”
柳建明面無表情:“怎麽到這來了。”
這剛好撞上小劉的心坎,一下擊中小劉不知如何提起的心,他禁不住熱淚盈眶。回頭說:
“老板,我剛在這看見申小姐了。”
柳建明降下點窗,讓空氣吹進來,迎面而來,擊打他的眼睛與皮膚。他一聽,極其平淡地應了一聲,只瞟一眼小劉。簡短吩咐他:
“開車看路。”
“是。”
小劉忙不疊回頭,心裏倒是奇怪,開出了幾百米上高架,又從後視鏡裏把人多瞧了兩眼。
湊巧柳建明手搭到了他的正駕座後背上,放着,溫和地來了一句:
“哪個小區?”
“小區?”小劉一愣,這他還真沒看見。誠實搖頭,“沒看見。”
柳建明看着他:“你不是看見人了嗎?”
小劉心嘆:“我也就看了個影子。”
柳建明一聲不響地坐回了位子,兩手托進肘子,眼在車外面,半晌是悶聲的一句:
“你這人的眼神不能相信。”
這人,還計量着早上小劉那害他看錯的一回事。
窗外高樓大廈,玻璃建築拔群超卓。這二十年來東星在政策的扶持之下大力發展,托沿海的經貿好地位,經濟實力一躍而起。
與之而來,風雨攜勢的是水漲船高的樓盤房價。
在東星人人跪下甘成房奴,将房子視為近二十年雷打不動不會貶值的資産的年代。諸如柳家、陸家一類,憑借盤根錯節的人脈、過人的眼光、超越的卓識,成為了操縱者,人人欽羨。
柳建明小時候那會兒,創業高潮。大家底盤都差不多,渾不覺自家有多特別。不過那會子,他父親還沒下海,在辦公室裏當一個秘書。風裏來雨裏去,載着大領導,叫身邊那幾個有眼力勁的好生巴結着。後頭貧富差距越來越懸殊,不約而同,像各自約好,自此劃分了交友圈子,連現在東星上的學校,從幼兒園開始,闊刀戰斧地劃為富人學校、平民學校。
柳建明這一代,大抵因着上世紀尚未邁入經貿之前的淳樸風氣,對圈子的劃分,倒一直沒過分标準。何況他們留學,公費的獎學金的,搞理工的,很少像做地産或是體制內這樣格外看重背後的家庭。
柳建明陡然回神,“小劉。”
小劉被喚,忙回頭:“老板。”
柳建明吩咐,“開回去。”
小劉傻了,這剛叫他開出來的小柳老板怎麽還搞變卦呢。可他到底是下屬,哪裏敢違抗,應了聲立馬掉頭。
銀河社區這地柳建明來的少。往實誠了說,這十年來的東星,柳建明哪哪都不熟,跟十年前比,真是實打實的大變了個樣。
要說沒有別的,那該是人與人之間的一份心。街頭巷尾的綠皮樓,掉漆房,以及那十年前攢房的前浪,與十年後拼了小命還貸款的後浪。人依舊在那,而物非了。
柳建明不勝唏噓,“小劉啊,你在東星讀的大學。是不是?”
專心致志開車的小劉,見自己被叫到了,忙活着喜氣洋洋應:
“是啊,從小到大住這兒的。”
柳建明問他,“東星遍地的工作,想沒想過找份好的,重新開始?”
小劉一愣,心裏頭呆怔怔地想,老板這什麽意思,是要辭退我。哪裏做錯了,他忙不疊搖頭:
“下家還沒找好。”
柳建明精,一眼看穿了他的意思:“是沒想找吧?”
小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你年紀還輕,又是研究生畢業。何苦做一個司機這樣沒前途沒升職加薪的工作。”
柳建明也是為小劉好,這小劉哪能不知。內心感激涕零,嘴上也表現了出來,猛誇了一通。末了卻不得不補了一聲:
“現在咱們哪還有的挑。沒工資,在東星就過不下去。學歷,體面,辦公室,文計活、那都是虛的。我又是大學學文的,搞科研也挨不着算不上我。思來想去,我也只有拉得下面子這一樣好的。況且,”
小劉猛吹:
“給老板您開車,這面子棒棒的。哪裏不好!”
這一下給柳建明逗樂了。想小劉這年輕人,這後浪,這在應試教育制度之下璀璨的後浪可真有意思。說他們思想單一僵化,這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們還是樂觀,向上,活得像勤懇的螞蟻,有着小人物的快樂與憂愁。誰能說他們不好?誰又有哪個肥膽敢說他們不獨立思考?
柳建明及時叫了停小劉:“好了,小劉,你把我放這兒。”
小劉瞅這地方,離銀河社區還有點距離的樣子啊。免不了擔憂,又堅持了下:
“得再開一程,至少得進去。”
“別了。”柳建明已經下了車,掏了支煙。在外頭瞧見小劉跟着走下,伸手點了點,“你就不用下來了。我這邊走走抽支煙。
小劉被制止,是有準備的。只支吾了一陣,“不安全。”
半天憋出來的這句話,給柳建明抽着煙笑了。悶頭悶腦吹出了一陣白煙,他取笑:
“擔心我給壞人抓走?”
怎麽的,這小劉。把他柳建明當能跟着糖走的三歲小孩了,不像話。
小劉嘿嘿笑,撓了撓腦袋,只好試探:“那我在車上等您。”
“去吧。”
柳建明下巴颏擡一擡,一轉了身,本沒再想回來。一邊抽着消遣煙,漫無目的地在這老城區的銀河社區一邊走。看看申媛住的這地方,打發打發時間。
消磨的這會兒功夫裏,柳建明運氣不好。無論東轉還是西晃悠,別說申媛了,連一絲絲叫個外賣下來拿的鬼影也沒一個。
他沒過多久就回去了車上。一上了車,忍不住說:“哪兒見着申媛了?”
小劉叫苦:“剛兒是真見着了。”
“算了。”看了會子窗外荒涼的老社區,柳建明搖搖頭。“回去吧,先回辦公室。”
小劉立馬應聲:“好嘞。”
手下不含糊,迅速地打着了方向盤,繞一繞。在這地方開的倒算輕松自如,頗得心應手。有前回的經驗,小區人又少,車子游龍似的在棋盤方格的小區規劃盤格裏矯動自如。
就是有一點不好,小劉都埋怨:“路規劃得也太小了,開不好。”
柳建明側頭一看,從窗內望出去。可不是麽,一條路容得下一輛車是綽綽有餘,再擴展點,兩輛車就不行了。近二十年前的規劃師約莫只設計了一輛半車身的路。
銀河社區在郊區,向來沒發展好。聽了小劉少有的抱怨嘀咕,柳建明倒是寬容:“開的慢些。”
小劉看起來憂心忡忡,柳建明眉毛褶一褶:“這地方人怎麽都那麽少,一點沒老社區的樣子。”
的确,老社區老舊殘破一些。到處長着爬滿了牆的爬山虎,看起來荒涼、古樸,可照理說,最不缺的是湊熱鬧嫌孤單的老人。
看着窗外的蒼綠在眼底一晃而過,柳建明收了目光。聽見小劉低聲說:“年初這路口有人自殺。”
柳建明側了目,“真的假的?”
正好車來到了那個被稱為“自殺路口”的轉角處,柳建明囑小劉開的慢些。
他少來這地方,又常年在國外,國內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都不知道。
小劉在國內,畢竟熟以為常得多了,心中才多有燠悶埋怨。“路口窄,車速一快,人沖出來。死亡就一瞬間的事,人為操作補救都來不及。”
兩個人正說着,車裏氣氛被小劉一加渲染,充滿了陰森恐怖的加成。經不住開去了那個路口,後頭那人也緊張兮兮:
“那你再慢點。”
小劉剛說,“好。”千算萬算人算,萬事俱備也料不着天算的東風。
前頭一個人影沖出的剎那,兩個人都懵了。結果就是看着那個人,連碰都沒碰着車身,腳脖子一歪就給“嗷嗚”一聲折到了地上。
小劉登時傻了,柳建明也一樣,兩個人都是頭一回看見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的碰瓷。後頭柳建明還好一些,對自殺路口沒太多深入人心的植入概念。
他安撫性地拍了拍小劉,随即下車去瞧。車頭前身的一個男人正在那邊兒躺着,嘴裏“哎喲”、“哎喲”地叫了個不停。
柳建明蹲下去看,“這位……”
那男人一手捂着他那張似乎毫無損傷、毫發未少的頭顱,捧緊了臉,從指縫間偷偷地窺出來一眼。
“好疼、疼。”
怕跟柳建明視線對上,立馬又挨了緊縫隙地嚎叨。
“老板……”
背後傳來小劉惶惶不安的聲音。要真撞上人了,他可不知道怎麽辦是好,聲音裏都透着幾絲被風吹散、懸懸要墜的不安。
柳建明搖頭,“沒事,你先去車上,報個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