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8
想當好和事佬這身份,攪和稀泥暫且不提,那已是後話。最是關鍵之處在于,人一定要有點眼力勁。全無後顧之憂地憑自己說話,八面玲珑的人不會幹,和事佬最大的特質,那就是機逢靈活、左右逢源。
這會兒,小交警瞥了眼身邊的徒弟:“沒其他事,我們先走了。”
柳建明巴不得,“好的好的。”他難得言語如此懇切,語速中緩,全是假象。真正是他內裏的壓抑情緒,換來了面上極端的和藹:
“這回辛苦二位了。”
“哪裏,哪裏。”小交警推了推徒弟,忙不疊帶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幸好穿着是便裝。若是尋常制服,走哪兒都是人群的焦點,全不方便。
等他們走了,一直看着的申媛不緊不慢地說:“你真打算給張天弱付全部醫藥費?”
柳建明戲弄地低哼:“何止,我還打算給他介紹工作。”
申媛這才扭頭,收了目光,眼在柳建明的跟頭。既沒有了反對也沒有了肯定,說:
“你以為幫我擺平了我家難纏的窮親戚,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麽?”
“沒想過。”不冤枉的說,簡直是天大的冤枉。這一通子無妄之災,他柳建明說什麽都絕不接受。
“哦?”
“你要是開心,我就開心。”柳建明看了看申媛,說:“你要是覺得我這麽做不好,你沖着我罵就好。我全數接受。情緒總有一個發洩的出口,我不介意當你的垃圾桶。”
他聲音裏有一股子平淡處置的淡然意味,外在不表現出來,那是他最精的地方。其實是暗藏那投射而來的視線之底,隐隐地告知申媛:我多管閑事也好,弄巧成拙也好,都是我心甘情願。你若是覺我不妥,盡管來罵就是。
這當然要申媛啼笑皆非:“你希望我來罵你?”
“打我都希望。”
半開玩笑一句話,讓申媛聽了,不以為然地輕挑了一只眉毛。說:
“你不怕張天弱纏上你啊?”
悠悠然站着的柳建明,神情那叫一個無風無浪,聞言拿眼瞥了一下申媛。
“我對我自己的馭人之術。”說到這個詞,柳建明自己也不覺又自笑一回,“還是頗有信心。”
柳建明在處理人際關系上,天賦異禀,還真是有獨特的一套見解。很大方面師傳他家老頭子老柳,哪一回可曾失手,這麽頗自信地想着,又伸了手。把申媛整個人帶過來,一手按在牆上。
他低下頭去:“我說完了,這回到你。”
他本人對申媛那個藏藏掖掖、看起來好似神秘之至的問題多感興趣。
“你真想聽?”申媛一擡頭。
柳建明迎上她的視線,“當然。”
申媛毫不客氣,“明晚的事,是你說的。我叫你做什麽都會做了?”
“當然。”柳建明又是一句直截了當的肯定答複。語調不加起伏,也沒有過分造作的抑揚頓挫,仿佛簽合同那樣,還是終身無悔制。
見他這副模樣,申媛動了戲弄之心:“那你把頭靠下來。”
“嗯?”
“耳朵湊到我嘴邊。”
柳建明字字帶笑,睨着她:“這麽快開始行使你的權力了?”
“明晚生效。”一頓,申媛慢悠悠說:“你到底想不想聽,建明。”
柳建明掐了掐申媛的裹着外套長袖的手臂:“這稱呼已經成了你的殺手锏了?”
“建明,你太高了。”申媛仍不理會,不以為然道:“你湊下來,我再跟你說。”
那副腔調好似是受了光天化日之下的委屈,什麽時候,他的身高都能成她委屈的點了。柳建明耐不住她,頭頸一低,不覺輕輕湊了近。
“建明,你下面的那條疤。”
話才開起一個頭,讓柳建明已經心生訝異,心裏頭是頗為訝然。連忙又去聽,挨湊得更近。
這回,申媛不慢不快、年輕動人的聲音便有如沐春風,一不留神兒,流進了柳建明的耳朵裏便讓他為之一愣。
“你看到那條疤,腦海裏要記起我。”
柳建明經不住問,“什麽意思?”
“你自己猜。”
“撒尿?”柳建明看着她那副樣子,拿捏不準她的幾分心思。
怎麽忽然提起這遭子事了,他柳建明也是頗不得其解,百思一樣沒有個答複。
申媛忍不住笑,伸了手,左左右右地輕聲細語撥弄他的襯衫領子。摸到了柳建明的鎖骨:
“誰說只有上洗手間了。”措辭倒是好聽了多,不似柳建明那樣直白切入,“除了解手一個功能,不還有另一個用處麽?”
柳建明有點明白了,又仍猶疑:“釋放情緒?”
釋放?申媛悠悠然笑:
“對啊,不要忘記我,建明。二合一的時候都要記住我的臉。”
這句話很妙,聽在耳邊,有一剎那的潛意識會認為好像是在催眠。聲音很輕,淡淡的,卻是字字清晰地遞進耳朵甚至心房之間。
待柳建明消化幹淨,想說點什麽,字才醞釀到嘴邊等不及吐出。背後傳來一聲叫喚:
“這兩位。”
聽見聲音,他們回頭去看。
之前的小護士拿着一本病歷卡正狐疑地站在那兒,望着他們瞧。柳建明松了手,改将牆上壓着的一半重量傾正,聽小護士說:
“這裏有一份簽名需要家屬簽字。”
她說話已經很算禮貌得體。申媛接過了看,略略掃了幾眼,是辦理住院裏的一些額外手續。她平挑了眉,語調輕松說:
“我來簽。”
小護士頗躊躇,似乎一副游移不定的模樣。見了,申媛擡眼問:
“怎麽了?”
難道她不能簽?小護士拿不定主意,說:“不是,我想問問看,你……”聲音壓得低低的,“成年了沒有?”
還以為什麽禁忌條約的申媛,一聽,笑了笑。
“當然。”
“好。”小護士點點頭,遞來一只簽字筆。又掃一眼申媛跟旁看着的柳建明,不知為何,又添油加醋地加了一筆說:
“叔叔也可以簽。”
攬着申媛腰的柳建明受不了了。在小護士說出這話之際,肉感可觸申媛壓抑不住的笑意。他低掃過去,偏偏低頭簽字的申媛還揶揄:
“的确,花錢的是叔叔。叔叔比我這個一分錢不出的表妹适合多了。”
“表叔?”提到這個,同齡的小護士也好奇起來:“還是親叔叔,堂叔?”
柳建明奪過來申媛的那張紙,“嘩”一聲彈了彈。紙制與空氣淩厲摩擦,順着他的動作遞過去。
“沒有任何關系。”柳建明盡量壓抑情緒,“就算有,也是哥哥。”
不是,他怎麽就像大叔型了?
從外表上來看,柳建明真的顯年輕。或許是平常緊跟潮流,又保養有當,或直接三十歲根本不算是大叔的年齡。他的外型同大學時候,除眼角邊多一點微不可察的細紋之外,并無太大變化。
小護士走後,柳建明也忍不住說起申媛:“你跟人瞎起湊什麽熱鬧呢。”
聽他被申媛摻和一手,還頗有委屈的口吻在內。
“好玩兒。”申媛聳了個肩。
柳建明不冷不淡,“我覺得不好玩。”
申媛看起來仍是絲毫不見慌亂,年輕果然賦予了她們大膽與無畏。聲音裏都透着幾絲淡定自若的揶揄,對此不以為然。
“我覺好玩就行了。”跟俄羅斯套娃似的,申媛很快撇開了話題。結束了這個,又繼續下一個說:“那位陸欣小姐……”
她一頓,沒能繼續說下去。
柳建明稍稍低肩,望過來:“你在意她麽?”
“我在新聞上見過她,”申媛看着前面,“很漂亮,很有氣質。”
“好像是。”
“你見過她嗎?”申媛像是自言自語,說:“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彼此見面沒有?”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不是申媛提起來,柳建明幾乎快忘了上一次跟陸欣見面的猴年馬月。這會兒,他想了想,記起來才說:
“應該是十歲那年,她生日那會兒。”
申媛倒是如常:“青梅竹馬。”
柳建明聽了,不由得低下頭來:“這也算青梅竹馬?”
“不算?”她聲音很輕,“挺好啊。”
“青梅竹馬敵不過天降。”柳建明玩笑,“還是看個人的安排。”
他不說命運的安排,寧願是說個人。像在二十一世紀的包配婚姻,視之為是命運的安排。不去争論對錯,柳建明作為個人,站在為自己考慮的角度上,堅決也不去接受。
他的幾個海外同學裏,很明顯的現代思想裏浸潤的孩子不會在乎家族聯姻。越注重傳統家庭出生的孩子,才越會囿于此間,無法逃脫。說是真的要怪柳建明不為家族考慮,怪也能只怪老柳頭子當年,拼了死活都非得自費掏錢,要他高中就去邪惡的美帝讀書。
隔日,張天弱轉進了骨科病房。沒有特權,柳建明不特地安排,他自然而然無法抵抗安排,只乖乖在走廊先待着。緩沖病房人一樣滿,很多人跟他一樣,張天弱沒得哀怨。他遇上柳建明,已算天大的幸運。
柳建明一早任小劉載自己,先到了4醫。特地轉去了骨科病房張望。比他預料中蹦天亂地的張天弱,奄奄一息多了。
他躺在病床裏,靠着護士臺最近的一架。柳建明走過去時問他:
“你表妹呢?”
他頭都不從棉被裏伸出來一下:“還能哪呢,指望着表妹一晚上照顧我麽?”
聲音裏都有一股悶頭悶腦的沮喪。柳建明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一邊。
“怎麽了,這是。”
“好無聊。”張天弱一掌拍上大腦,仍不将腦袋移出被子。一只突兀的頭顱形狀透過被子顯現,清晰可見其形狀輪廓。
柳建明去拍了一拍,硬邦邦的,頭鐵的人果然頭顱的觸感都不一樣。
忽然,張天弱一掃之前的推搡,掀開了被子去迎向跟頭的男人。
“趕緊跟我講講話。”張天弱抹了把臉,“這地方也太悶了,到處都是哭的,我都快給抑郁了都。”
人類的情緒共通這詞,還真沒錯。共情可能會遲到,負能量的共通永遠無處不在。
柳建明架着腿說:“我到這來不是跟你講空話的。”
他說着舉了手表看時間,有這閑工夫,他待會兒還得在老頭子的威逼利誘之下,去買一套新的西裝。
張天弱求他:“趕緊給我放出來。”
柳建明聞言瞥他:“你腳上好了?”
“不知道啊。”張天弱一撇嘴,“我都快悶死了。”
這就是愛折騰的人的下場。到頭來,害人害己還亂折騰到別人。柳建明來這兒也不是特陪張天弱解悶的。主要他來見申媛,沒瞧着人,心頭那股子憐憫與同情随之蕩然無存。坐了一會兒,扯了幾句話,他便起身離了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