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背對背睡覺

楊幼清一直站在樓梯上看着戎策,他腰上挂着蒼鋒刀,臉上則無一絲表情。他站了許久,直到戎策擡頭望向他,才開口:“玩夠了?”

戎策在跳下來的時候就注意到樓梯上有人,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誰。他自然也明白師父的意思,折磨的時間已經足夠,無需再浪費時間給這石妖增加痛苦。

于是他手起刀落,血刺鋒利的刀刃斬下了石妖的頭顱。那塊石頭滾了兩圈,化成一灘灰燼,火盆上的火持續燃燒着,石妖的身體也慢慢土崩瓦解,和燒焦的木炭混為一體。

“已經淩晨,收拾完上來睡會兒,明早回京城。”楊幼清說完,轉身朝樓上走去。

戎策瞧見剛剛安撫好賀鈞新的白樹生邁着輕快步伐走回來,朝他喊一句:“收拾好了再睡覺。”随即,他三步并兩步跳上樓梯,緊緊跟在楊幼清身後:“老師,您剛才都聽全了?”

“鬼丹的事情和南繹有關,這個早就能猜到。不過鬼丹的用處,說是增加妖魔修為——但是,一個人需要鬼丹做什麽?”楊幼清聳聳鼻子,“哪來的焦味?”

戎策一摸官服,果然有個燒出來的窟窿,接着叫苦連天:“怎麽又壞了一件,我這個月的俸祿都賠進去了,老師,老師您這得給我算公家的!不過,老師,既然鬼丹這麽多益處,怎麽之前幾千年沒見過這用途呢?”

“妖怪通常看不見鬼,少數修為極高或者天賦異禀的才有機會。更多的,是因為鬼丹與靈魂挂鈎,鬼的善終便是轉世投胎,捉妖師如伏靈司中人,大多都希望給他們一個機會,忘卻前塵重新做人,莫要自此魂飛魄散。”

戎策點頭,一邊邁步上臺階一邊還在摩挲衣服被燒焦的地方:“老師,到底能給報銷不能?”

“哪那麽多廢話。”

“我覺得啊,”戎策跟着楊幼清走進屬于監察大人的客房,絲毫不客氣坐在桌前給自己倒茶,“不管是前幾天的女鬼,還是今天的石妖,都講了個道理——有諾必應。您說是不是。”

楊幼清瞥他一眼:“你何時變得這樣正直。”

“您記不記得您說過,回京了放我半個月的假?”

“不記得。”

“就在離開京城第一天,您告訴我回去就能升千戶那天!您說我表現好了回京給半個月的假期,想去哪去哪,盤纏伏靈司出!”

“沒說過。”

“您就不怕哪天我也變成厲鬼纏着您?不要半個月,十天,十天行不行?我都一個月沒回家了,我妹妹都不記得我長什麽樣子。”

楊幼清躺倒在床上,被子一蓋翻個身,将後背留給他,絲毫不管年輕人怎麽叫喚。畢竟要是把同袍都吵起來了,丢人的還是他戎策自己。不過楊幼清沒料到,這小孩喊煩了,竟然靴子一踹也躺床上了,和他背對背靠着。

“下去。”

“您給我放假我就下去。”

“在這睡吧。”

得回去讓他抄弟子規。

第二日清晨,馬吃飽了草、馱穩了人、準備撒開蹄子就跑的時候,霖王身邊的帶刀護衛戴佗趕到了白鳳樓下。楊幼清一勒缰繩調轉方向,但他官高幾階于是并未下馬。

“霖王殿下多謝各位幫忙解決霖州城內怪事,在王府準備了午宴,邀請各位前來。”

白樹生還沒等戴佗說完就用胳膊肘捅兩下戎策:“你不是把霖王惹得火冒三丈嗎?怎麽這還請人吃飯,鴻門宴?”

戎策懶得搭理他,一把将人推開,眼神倒是一直看着楊幼清。其實他心裏也奇怪,葉齋無端宴請伏靈司做什麽,莫不是他王府裏面也有鬼?夜路走多了。

楊幼清簡單行了個禮,說話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倒像是人家霖王來請客只是客套:“不必了,距離京城路途遙遠,我們要趁早趕路。勞煩替我們謝過殿下好意。”

等到出了霖州城,戎策才得了機會快馬加鞭趕上走在前頭的楊幼清,保持與他并肩的速度,問道:“老師,霖王什麽意思?”

“今早梭子帶來了信,”楊幼清說話的聲音被迎面而來的夏日暖風沖散,但戎策還是能聽清,“四殿下入朝參政了。”

戎策驚得下意識一拽缰繩,不過好在他那匹馬懂他沒有立刻停下來讓他翻倒在地,但還是慢了些許。他回過神急忙追上去,問道:“四殿下葉宇?他今年多大,二十二還是二十三歲?他母妃氏族最近倒是風生水起,不過怎麽這麽着急讓一個還沒讀完四書五經的孩子攪入渾水。”

“你別小看四殿下,”楊幼清瞥了一眼戎策,“不僅是霖王,太子都遇到對手了。”

“為何這麽說?”

“這個人,太過執着。”

戎策不解,歪着頭。楊幼清回憶起當年事發的時候,戎策還在北境軍中,便說:“事情過去七年多了,四皇子一直想要為柴家軍翻案。但案子是佐陵衛西護方司辦的,證據确鑿。如果不是因為他耿耿于懷與同窗之死,也不會二十三歲仍舊是個閑散王爺。”

“我只聽人說柴家軍蠻橫懶散還要謀逆,百姓苦不堪言,怎麽像是另有隐情的樣子?”戎策撓撓耳後的皮膚,他那塊傷痕又在隐隐作痛,應該是要下雨了。

楊幼清注意到他的動作,拉一把缰繩讓馬停下,也示意戎策勒馬。戎策照做,楊幼清靠近了掀開他耳後的頭發,見到陳年的傷疤不由得皺眉:“小時候燒的怎麽現在都沒好?”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你想要什麽回答?”楊幼清用拇指幫他揉着被火燒過的皮膚,“或者說你希望我給你一個怎樣的答案?除了這處還有哪裏疼?”

戎策嘟囔着:“您對我的所有傷痕都了如指掌,畢竟有三分之二是您送我的禮物。”

“嫌我當初太嚴厲?”

“不敢不敢。眼角這個也是小時候家裏着火燒的,下雨天也會疼,眼皮一直跳,右眼跳災,唉,”戎策一邊抱怨,餘光掃到白樹生他們騎馬追上來,立刻将楊幼清的手撥開,裝作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老師您小心點別掉下來。”

楊幼清知道他長大了害羞,輕笑一聲,朗聲道:“陰天了,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下雨之前趕到驿站。”

賀鈞新哆哆嗦嗦跪在葉齋面前,葉齋緊閉雙眸揉着額頭。半晌,霖王殿下開口了:“伏靈司的那個戎策問過我一個問題,我覺得挺有意思,也想問問你——你感激過假山神嗎?”

“曾經有,”賀鈞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但他是妖!我雖然和他有來往,但我跟他不是一路的,他也不是神,我的進士出身也是憑着真本事考來的!”

葉齋睜開眼睛,露出一個笑容,七分嘲諷還帶着三分憐憫:“你不會為他的死而哀悼?”

“絕對不會。”賀鈞新斬釘截鐵。

“不過無論如何,伏靈司肯定要把這件事記錄在冊,”葉齋摸了摸下巴,“霖州太守你是做不成了,好好經營你的白鳳樓。”他咬重了“你的”二字,賀鈞新擡頭,一臉驚恐。

如同黃粱一夢終于破碎。賀鈞新望着葉齋,想要哀求他讓自己留在官場,但他知道葉齋的脾氣,無論如何低聲下氣丢掉尊嚴,葉齋都不會看他一眼。

葉齋舒展舒展筋骨,說道:“累了,戴佗,走,收拾收拾東西,我們也該回京城了。”

候在一旁的護衛走上前來,龐大的身軀擋住了賀鈞新的視線。賀鈞新叩首,緩緩站起身,往外走的時候膝蓋還在哆嗦。他走到門外,看向天空,烏雲密布,壓抑得像是大軍壓境。

忽然下起了雨,從毛毛細細瞬間變為磅礴大雨。電閃雷鳴,如同十年前他在破廟的那一夜。那一夜,閃電照亮了光芒中穿着破爛黑衣,皮膚白皙,長發遮住半張臉的男子。

賀鈞新在昨日夜裏問過白樹生,妖怪死後會去哪裏。白樹生抱着他的寶貝長劍,一雙眼睛敏銳觀察周圍,絲毫沒把他的問題放在心上,胡亂回答:“也許魂飛魄散,也許到妖怪的地府轉世投胎。”

賀鈞新又問:“他的下一世會不會是人?”

“誰知道呢。”

“他,他會不會忘卻前塵?”

白樹生沒有再回答,賀鈞新透過雕工精美的窗戶向外望去,戎策将血刺刀插入石妖的胸口。石妖擡頭,與賀鈞新四目相對。距離遙遠,但是賀鈞新看到了石妖眼中最後的一抹澄澈。

賀鈞新有一瞬間後悔了,但他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白樹生忽然說話了:“擔心這麽多有什麽用?患得患失。”白樹生十歲之前一直在街上流浪,從一個鎮子到另一個鎮子,靠偷竊為生,而且因為不尋常的眼睛經常被人欺負。他出生時身上就有一把劍,但他從來沒想過去尋找家人,也沒想過以後的生活。

賀鈞新久久不言,最後說道:“對,沒用的。”

--------------------

白鳳樓的案子終于完結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