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升官了
楊幼清照例,自外地回京第一件事是向頂頭上司、佐陵衛總指揮使孟兆寧彙報在外的所見所聞。
孟兆寧二十多歲自薦來到佐陵衛,如今和他一般年紀的名門貴族之後早就飛黃騰達,他仍舊在這裏做見不得光的特務,還樂此不疲。不過葉南坤不能怠慢了這位小國舅,給了他一個太子少保的虛職。
他其實不喜歡站在權力漩渦裏蹚渾水,倒不如窩在城南一角搜集搜集情報。楊幼清自小跟着他,自然也學了這一身我自清高的脾氣,兩耳不聞窗外事。
等楊幼清一五一十講完霖州遇到的險情,孟兆寧誇贊幾句觀察敏銳行動順利,複又問:“你是如何看那刺客跳江之舉?”
“一是遇到追兵慌不擇路,二是故意為之。這就有不同的緣由了,譬如江底有通道可逃離,又譬如水下藏着寶物,再譬如,一個更加大膽的假設——南繹已經知道了降低妖怪究竟是何物,并達成了某種交易。”
孟兆寧聞言微微皺眉,手中盤着核桃窸窣作響,思索片刻搖頭:“聽起來有些荒誕,如若真的有來往,南繹想要舉兵過江易如反掌。”
“但南繹現如今九子奪嫡,且西南馬賊和東海海盜讓他們自顧不暇,也許是在等待時機。”楊幼清雖然不關心朝政,但是畢竟是佐陵衛下屬的監察,消息靈通,也有一番自己的考量。
“伏靈司創立百年,曾有不下十次探索邱江的嘗試,死傷過百,自先帝時就不再有人敢冒險,”孟兆寧停下把玩那兩顆紅光圓潤的核桃,“你敢不敢?”
楊幼清性情沉穩不會頭腦一熱便去冒險,但是鬼丹、南繹、邱江這些連成一串的線索不得不讓他對那條兇猛的兩國分界線起了疑心。可是,江底的怪物在百年前攔住了開國皇帝葉骞舉兵南下的路,淹沒過百畝良田,吞噬過無數生靈,兇險可想而知。
“容我再調查幾日,”楊幼清雙手交疊身前恭恭敬敬行禮,“此事不可冒進,伏靈司現如今人員緊張,不能再丢失任何手足。”
孟兆寧笑了一聲,搖搖頭說道:“我不是逼你,這件事的确有難度,前期準備做足,盡力就好。阿策最近怎麽樣?”
“頑劣如初。”
“他自小瘋慣了,我事情多疏于管教。不過他很聽你的話,七歲那年我将他撿回家,他便跟着你到處跑,直到第二年你去了西域戰場,”孟兆寧回憶起當年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孩子,手中的核桃再度轉了起來,“他也嚷嚷着要參軍,我留他留到十三四歲,一個沒看住,他就跟着太子殿下的隊伍出征了。”
楊幼清回想起昨天淩晨賴在他床上不肯下去,撒潑打滾要休假的徒弟就是一陣頭疼:“可惜了,軍隊也沒能磨掉他身上的傲氣,反倒是火上澆油,讓他更加膽大妄為。”
“膽子大是件好事。聽說這次出師考試,他是故意考砸的?”
“算是。”
孟兆寧望着楊幼清的眼睛,讀出了同樣的想法。這小孩分明是不想自立門戶,不願事事自己操心。“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貪戀你的庇護。”
“他缺少的不是愛,而是教訓。”
伏靈司庭院角落石桌旁邊聚集着一圈眼睛發光的年輕人,正中間坐在石凳上嗑瓜子的正是風塵仆仆自霖州歸來的戎策。
有一個總旗擠到前面,半開玩笑半認真問道:“你真制伏了石妖?怎麽戰千戶說你畫的符像是狗拿尾巴畫的?”
戎策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連帶着周圍哄笑的幾個一人一巴掌:“別聽姓戰的那孫子胡說,誰跟他一樣,畫個辟邪符都要拿本竹簡書翻半天。能用就行,咱們講究的是效率。”
“百戶大人,你真看見到了霖王?”
“那是自然,”戎策把手中的花生皮往地上一丢,捏着花生仁戳了戳石灰石的桌面,“真跟街上說的一樣,跟咱們太子殿下那是截然相反,吃喝嫖賭逛青樓。”
白樹生伸過腦袋來,插句嘴:“你不是也逛?”
戎策将花生彈他腦門上:“能一樣嗎?我嫖過嗎?”
白樹生嘿嘿一笑:“你不敢,監察大人知道了要揪掉你耳朵。”
“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楊幼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身後,本在湊熱鬧的校尉紛紛作鳥獸散,一溜煙跑沒了影。白樹生跑得慢了些,讓戎策踹了他一腳,黑色的官服上留下一個滑稽的鞋印。
戎策望了望滿地的瓜子、花生皮,擡頭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害怕,抓着幹果的雙手背在身後:“老師您不是去找義父了?咱伏靈司可是離京城好幾裏地,這麽快就回來了?義父沒請您吃頓午飯,慰勞慰勞?”
“油嘴滑舌,”楊幼清從袖中摸出一道三折的文書,“今天起你就是正五品千戶了,以後行事要更加小心謹慎,尤其是要給後輩做榜樣。”
“還以為有什麽儀式,三叩九拜的。您這一句話就給我升官了?”
楊幼清把伸出去的奏章又收回來,戎策接了個空,擡頭帶着怨念看他。“你以為伏靈司如同軍中?說到底是你是佐陵衛的人,皇庭暗衛,特務機構,懂什麽意思?”戎策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楊幼清又說:“腰帶解開。”
戎策點到一半的頭停住了,他看着楊幼清,兩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兩朵紅暈,接着結結巴巴說道:“這不好吧?”
“混小子你想什麽?”楊幼清抓住他耳朵狠狠一擰。
下一秒,白樹生在後院聽到了某人悲痛欲絕的慘叫聲。旁邊掃地的小校尉茫然擡頭,白樹生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戎策一邊揉着耳朵一邊扶着背在背上的血刺。楊幼清把他腰上的紅色皮革腰帶抽下來,再拿出一條同款式的暗紅色腰帶給他系上,複又取下原本挂着的玉佩,找了個不妨礙他動作的位置挂好。
伏靈司制服都是繡着鎮墓獸暗紋的黑色長袍,但是腰帶各有不同,監察、副監察皆為玄色,千戶為暗紅,百戶、總旗為赤紅,再往下的校尉是草黃色,以此區分。
戎策一直覺得深顏色顯老,但是楊幼清是個例外,他穿什麽都一副玉樹臨風的模樣,與朝中那些滿臉皺紋和油光的大臣區別甚大。不過楊幼清一心撲在降妖伏魔的事業上,戎策少有機會見到他穿便裝出游,是個遺憾。
“老師,我的假期?”
楊幼清看他小心翼翼的表情,一成不變的嚴峻冰山終于融化,這小孩單純至極。他忍不住露出個笑容:“十天。你回家住吧,有事我讓梭子去找你。”戎策興奮地更用力點頭,楊幼清按住他肩膀,幫他整理整理領口的褶皺:“別高興太早,走之前把案件經過寫完放到我桌案上。”
戎策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想要讨好讨好,楊幼清已經先一步邁開腿走向後院,一邊喊着戰文翰的名字,讓他把搜集的資料拿來。
“我是親徒弟嗎……”戎策望着楊幼清的背影小聲嘟囔了句,接着他聽見急促的跑步聲,回頭望去,“李承,幹嘛去?”
李承正抱着兩個大麻袋往伏靈司大門口走,忽然聽到戎策叫他,急忙轉身一陣小跑過來,恭恭敬敬說道:“回千戶大人,這是戰千戶謄抄的一些筆記草稿,是廢紙,要拿到門口燒成灰做肥料。”
戎策伸手勾住他肩膀,也不管李承的身體和表情如何抗拒,把他拽向書房:“這件事早做晚做都行,過來,幫我寫個記錄。”李承懷中抱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走也走不快,論力氣自然也沒戎策大,只能被他拽去做苦力。
他們勾肩搭背走向南院的書房,藏書閣地下三層的戰文翰和楊幼清卻沒那麽悠閑,空氣中充斥着寂靜和緊張。
半晌,戰文翰放下手中的古書,一字一頓說道:“監察大人,鬼丹,并非我等所想那樣能夠單純增加妖怪的修為。但您與戎策在白鳳樓的所見亦合乎情理。”
楊幼清手中也拿着一本書,封面是樸素的白色,邊角泛黃,因為保存得當,出版的年月比表面看上去更加老舊。他翻了又翻,逐字逐句解析,最終不得不同意戰文翰的說法。
戰文翰見監察大人默不作聲,繼續道:“鬼丹能融入妖怪,甚至是人類的身體,讓他們變成半妖半鬼,或者半人半鬼——這種生物,力量極強卻不能長久存在,多則三五年,短則數月,迎來死亡。”
“石妖能夠殺人是因為他無需單純依靠破碎的本體,”楊幼清合上書,望向樓頂透過來的絲絲光明,“是我大意了。”
“監察大人,這種秘法百害而無一利——若說有好處,那就是讓這些傷殘的人、妖短暫爆發攻擊力,這又有何用?南繹為何要收集?培養死士?”
楊幼清不置可否。陽光灑在他身上,空氣中飛舞的灰塵清晰可見。藏書閣地下三層常年不見的光明,唯有打開層頂的庫門才能舉頭望向數十米之外的頂層天窗。
半晌,他說道:“有什麽地方,鬼能往,而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