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八年前犯的錯
戎策将舟楫扔到一旁,他确定這個小蛟沒有任何的攻擊力。戰文翰搭乘的商船殘骸被舟楫撿來當玩具,戎策就蹲在船底碎片的附近,一片一片拼湊已經四分五裂的木板。
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這艘船事前被人遭漏了底板,然後用什麽溶于水的塗料塗了一層,船走着走着開始進水,最後沉入江底。
戎策拿着明顯是斧頭砍過的一塊木板沉思,舟楫盤腿坐在山洞的陰涼地,說道:“我沒騙你,我是有原則的妖怪。”
“那我呢?”戎策回過頭,“我的船也是被人搞沉的?你別告訴我浪花是因為有人在水下埋了雷。”
舟楫咬了下嘴唇,低聲說道:“一半一半。的确有人搞了破壞,故技重施,但是,掀起浪花的也的确是我,我怕你跑了。實不相瞞,水下的東西想要你,指名道姓。他們送來了一塊龜殼,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不是戎策,是你的真名。”
戎策冷笑一聲:“我就值個龜殼?我有什麽特殊的?”
“你上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們要的人是你,”舟楫聳聳肩膀,“我也是替人跑腿的。平白無故多了二十年的伏靈咒枷,平白無故看守二十年邱江,平白無故給水底的東西做了二十年苦力……”
戎策被他吵得耳朵起繭。不過這小妖怪挺慘的,因為耀賢王府的案子被人放了鴿子,心裏不滿應該的。伏靈咒枷不僅沒收了他的自由,還在壓制他的本性,每一次使用妖力都會鑽心刺骨地痛。
“做個交易,你帶我出去,我還給你自由。伏靈筆我師父身邊帶着一根,給你劃了去就行。”
“沒有出去的路,”舟楫站起身,他本來領戎策走的就是一條送死的路,“你只能往前走,不然水下的東西連我也要吃了。何況,你要找的答案,就在更深處。”
戎策打量他,一挑眉:“這麽膽小?”舟楫撇撇嘴,戎策将木板換到右手,言語中帶了幾分威脅:“之前有人跳江而逃,你知道嗎?他是南繹的探子。”
舟楫茫然搖頭,篤定說道:“我還沒見過這麽蠢的人。只要是偷摸下水的活人,全都要過我這關,除非——”
鬼丹。戎策一拍木板在左手手心,他想明白了,這些南繹的瘋子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下面到底有什麽?他們是單純去送死,還是想要征服新的領地?戰文翰找到資料上說,七月半鬼市開,鬼市在江下?
戎策問道:“路的盡頭就是真正妖魔的住所?”
“你直走就到了,最多走一刻鐘,”舟楫忙不疊點頭,随即問道,“去掉咒枷這事,還算數嗎?”
戎策将木板子扔過去:“我要是有命活着回來,就算數。”
伏靈司一半的人手已經到了臨江碼頭,兩個千戶一個百戶接連失蹤,兩艘商船無端沉底,這件事棘手程度已經是楊幼清七年來從未遇到過的。
事情出在霖州,霖王葉齋和孟兆寧前後腳從京城出發,快馬加鞭趕到了碼頭,鄭家也來了人,在縣城的衙門圍坐一團商量對策。
楊幼清望向孟兆寧,語氣中是不容置疑:“水下面的妖怪是什麽?為何要我去查?要阿策去查?”雖是問句,但他的态度分明是指出,孟兆寧知曉此事。
孟兆寧雖然清楚戎策一向是閑不住的,但是他沒想過這個義子竟然孤身犯險,打暈了鄭家的夥計混上了商船。伏靈司是皇庭暗衛,沒有通關的手續他私自過江,就算是九死一生回來,也會被掃地出門。
“阿策,”孟兆寧看了一眼楊幼清,清清嗓子,“阿策到碼頭調查,不小心跌入水中,失去蹤跡,這件事情你我都沒預料到。”
楊幼清明白了,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事不宜遲,我建議找漕幫水鬼。”漕幫,即掌控着邱江船運的北朔第一大幫派,而水鬼并不是鬼,是給那些習慣水性的蛙人的稱呼,他們入了水如同鬼一般來去自如。
然而漕幫現如今幕後坐着的,是四皇子葉宇。葉齋翹着腿,半躺在太師椅上,擺弄自己的精心修剪整齊的指甲,好似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昨日傍晚養心殿召見,葉宇又提起了水壩應該将洪水引流邱江的事情,但就在這時急報送來,邱江時隔一日再度沉船。葉南坤大怒,将葉宇罵了一頓,說什麽這是天意,随後立刻批了葉齋的奏折,過了中秋就能開始建造水壩。
葉齋現在洋洋得意,翹起來的腿有節奏地晃動着:“有的人就是吉人天相,不用擔心。漕幫沒什麽好東西,都是好吃懶做的窮人。”
“殿下信命?”楊幼清怒火中燒,但又不能發作。
“有時候還真得信,”葉齋換了個姿勢,依舊是癱坐在椅子上,沒個正行,“我那個三弟,一出生就怪病纏身,三歲克死親娘,六歲燒了養心殿,那些半大的書童一個兩個都沒活——”
葉齋還沒說完,就聽見孟兆寧一聲咳嗽,他住了嘴。舅舅給他造成的童年陰影揮之不去,葉齋縮回了凳子裏。
三皇子今年二十四,十八年前,他因貪玩帶着伴讀的書童偷偷跑到養心殿,據說是踢倒了燭臺釀成大錯。當時死了不少人,不過此事沒有張揚,佐陵衛善後,将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
也是十八年前,楊幼清初逢被孟兆寧領回家的戎策。當時那小孩應該剛剛七歲,腦袋上纏了一圈繃帶,見人就鑽到桌子底下。楊幼清以為他是盲童所以對他特別好。後來他發現這熊孩子只不過是讓火燎了眉毛,故意裝瞎作弄楊幼清,或是多讨一塊糖。
好一頓打。
楊幼清沒有問過戎策的來歷,如同戎策也沒問過他。
是,戎策幾經生死都沒能踏入鬼門關半步,吉人天相。楊幼清心裏想,忽然聽見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急忙上前幾步。
來的是葉齋的護衛戴佗,魁梧身軀擋住了衙門口的太陽。他單膝跪地,雙手往頭上一舉。他手裏拿的是戎策的血刺刀。
楊幼清接過來,極力掩飾顫抖:“哪裏找到的?”
“下游兩裏地有個淺灘,被水沖上岸。”戴佗一五一十回答。
還不等孟兆寧說什麽,楊幼清已經提着他自己的刀沖了出去。孟兆寧還沒反應過來,楊幼清又騰騰騰走回來,跟他行個禮,再度沖出門去。
葉齋吹了吹指甲,說道:“不就是個徒弟。”
孟兆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着他,問道:“聽說你在霖州城開了青樓?”
“他大爺的哪個說的?”
越走越黑,戎策手中僅有的照明燈燃盡了油,他只能摸着濕漉漉的牆壁前行。正如舟楫所說,半刻鐘不到,他摸到了一扇門。青銅的因為潮濕生着銅臭的門,表面一層凹凸的浮雕,戎策猜不透畫的是什麽,也猜不透是何時建造的。
他推不開門,俯身貼耳去聽,裏面逐漸傳來了嘈雜的聲音。說的不像是人話,戎策聽不懂,但他沒有退路。
從坐上船的一刻開始戎策就預料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結局。他現下有一絲後悔,後悔沒把自己藏零花錢的地方告訴楊幼清,一旦被戎冬發現了,這小姑娘肯定拿來賣糖葫蘆,吃得牙疼。
楊幼清。戎策将額頭貼在青銅門上,心裏反複念着這個名字。要是當年不想家,就不會跟着太子殿下班師回京,也不會被楊幼清提溜着領子要求他加入伏靈司。
如果不是七歲初見那年,他到處跟着楊幼清亂跑,見到大哥哥翻牆羨慕得不得了,戎策也不會一拍小腦袋說要拜師。難為楊幼清記了十三年,等他真的回到京城的時候,楊幼清以此為由,逼着他跪下敬茶。
說到底還是當時松手沒打過,稀裏糊塗拜了師父,稀裏糊塗開始學捉妖。
糊塗到最後,把自己送進了老虎嘴裏。戎策将手中枯竭的油燈一扔,蓄力用肩膀撞向銅門。
門松動了,裏面的東西開始騷亂,更多的碰撞的聲音響起。戎策不害怕,他不怕死,因為死了依舊有靈魂,也不怕被人吃掉靈魂,因為他賤命一條。
但是他心裏一陣酸澀,體會一會兒,他懂了,這是不舍。舍不得義父、妹妹,舍不得伏靈司同袍,也舍不得師父。
戎策再度撞過去,陳舊的鎖碎了一地,青銅門徐徐打開。
他愣住了,眼中,盡是孤魂野鬼。戎策試探着向前,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軀體向後,雙方都是小心翼翼。
忽然一聲巨響,青銅門再度關上,嚴絲合縫,就連破碎的門栓和鎖扣都恢複如初,絲毫不見方才支離破碎的模樣。戎策回頭,退路已經被斬斷,他只有繼續向前。
戎策看不清此處到底有多大,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又潮濕的荒原,只有一盞盞飄在空中的燈照明——或許是鬼火,戎策分不清。這就是邱江最深處了?戎策望向四周,一雙雙或是死氣沉沉或是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着他。
“千戶大人,”黑暗中忽然有一個飄忽沙啞的聲音,由遠及近,“他們是怕您的伏靈司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