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沉船的秘密
戎策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酸軟疼痛,仿佛被人摔在石頭上數次,或許他就是被一陣陣浪花沖擊上了江岸——他現在并非是在水裏,而是在一處山洞,唯一的光芒是頭頂一盞布滿銅臭的油燈。
戎策所能看見的僅限于這方圓三米的空地,他不能确定哪裏是出口,更不知道自己如何來到這裏的。
就在他揉着腰腹慢慢爬起來的時候,右方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吓得他跌坐回去,捂着尾骨倒吸一口涼氣:“兄臺,這就有點不道德了。”
“你漂到我家門口,還要挑三揀四?”竟然是個清脆少年的聲音,那人走過來,手裏拿着一條烤熟的江魚和用荷葉捧着的一瓢水。
戎策看他面目清秀白皙,竟然像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敢問兄臺姓名?”
少年笑了:“在下舟楫,我知道你的名字,伏靈司是不是。”
戎策一皺眉,發現藏在腰帶內暗兜裏的伏靈司腰牌竟然已被那少年拿在手中,頗有些無奈:“我叫戎策。”
少年愣了下,又把玄鐵腰牌翻來覆去研究幾遍,并沒打算還給他。
戎策等得不耐煩了,問道:“我可以離開了嗎?”
“當然可以,”舟楫不假思索回答,但随即又有些反悔,摸着伏靈司的牌子戀戀不舍,“但我喜歡這個,可以送給我嗎?”
“不行。”斬釘截鐵。
“那我不帶你出去了。”
舟楫随即把腰牌藏在身後,陰晴不定的性格讓戎策感覺到一絲難纏:“你若是喜歡,我回去找人給你做個差不多的。對了,你可曾見過我的刀?”
舟楫搖搖頭,摸了兩下伏靈司令牌上的花紋之後乖巧地将令牌遞過去,嘴裏還嘟囔着“練家子惹不得”。原來是慫了,戎策輕笑,伸手接過來時不小心碰觸到他的手指,冰涼得有些瘆人。
這個地方本來就瘆人,一個只有一盞燈的黑暗空間中突然出現的清秀少年,想想都知道不是善茬——不過他至此都沒有想要傷害自己的意思。
這些年在楊幼清手底下學斬妖除魔,戎策已經習慣了稀罕事,但他碰到舟楫冰涼的手指之後條件反射猛地撤回胳膊,惹得舟楫一臉不悅:“我又不是不還給你,動靜這麽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戎策把腰牌收好了,背後的刀鞘還在,可惜那把血刺黑刀,“你若是發現了一把黑色的胡刀,可以到臨泺碼頭邊的望江客棧找我。”
舟楫沒理他,估計還是在鬧脾氣,伸手取下油燈舉在身前,說了聲:“跟我走吧。”
戎策聞言立刻起身,但身上的酸痛還是讓他扯了扯嘴角,沒有了血刺只能拿着剛才舟楫叉魚的小木棍擋在身前當做防衛。
不多時,戎策聽見了細細的流水聲,他猜測這是個溶洞,江水連着地下河将他送到這裏。他想問,但看舟楫一臉的不高興估計問了也不會有什麽答案,沒想到這小孩還挺記仇。
戎策看見了河水,但分明是順着流水卻越走越深且不見日光,他忍不住發問:“我們這是要去哪?”
“出去,”舟楫簡明地回答,思索片刻又補充道,“你若是不想跟我走,永遠也走不出去。”
戎策默然,走過一個轉角,舟楫手上的油燈照射到昏暗潮濕的牆壁,隐約照出舟楫的影子,模模糊糊跟随油燈的燈光忽隐忽現,形狀是種無法言說的怪異,仿佛他有三條腿。
那不是腿。戎策恍然,詫異到額頭冒冷汗。他用褲邊擦去木棍上的汗水,緊緊握在手中,下一個轉身的時候一把握住舟楫肩膀,分秒之間将人按在地上,木棍作勢要往他眼睛裏插去。
舟楫扔了油燈,一手握住戎策的手腕,另一只手牢牢護在身前。
“你就是水妖。”戎策語氣裏的堅定不容置疑,舟楫想要反駁,那木棍又近了幾分,再多用一分力就要戳進他的腦袋裏。
戎策沒等到回複,繼續說道:“水妖性寒,天生冷血,你既然已經能幻化成人,修為不淺。”
“我确實是蛟,”舟楫咽下口水,微微偏過頭,“伏靈司的腰牌在,我傷不了你,不必對我這樣提防。”
“你把腰牌還給我了,難不成是要我誇你懂得分寸?”戎策絲毫不敢放手,用膝蓋頂住舟楫的腹部。
然而舟楫的反應并非戎策預料之中的,這是何等妖怪,戎策心知肚明,一個小小的腰牌壓不住他。一個翻天覆地吞吃靈魂的妖怪為何被赤手空拳的小千戶按在石壁上?
戎策空出一只手掰過蛟的腦袋,撥開他耳後的頭發。
伏靈咒枷,第一任伏靈司監察親手寫下的。
舟楫沉默地有些不自然,戎策看見他眼中竟然有一絲少年人的委屈和不甘,再仔細看那咒枷的落款,戴罪的期限是九十七年。伏靈司是太祖第三年建成,然,開國距今已經一百二十年。
戎策心中有一個毛骨悚然的猜測,他問道:“你的咒枷為何沒有去除?”
“這要問當朝天子,皇帝陛下了,”舟楫說話的聲音帶了幾分怨氣,“二十年前,正是耀賢王府被滿門抄斬的時候。”
戎策一愣,他忽然想通了整件事。
耀賢王,既是繹國耀王的後裔。一百二十一年前北朔開國皇帝葉骞聲稱當時的新帝篡改先帝遺诏,耀王才是繼承大統之人。随後葉骞帶着耀王從北部邊疆殺入京城,新帝死于宮城之內,國師帶着小太子出逃來到江南。
第二年,耀王宣布退位,葉骞登基,北朔建成。耀王的子嗣則被賜予耀賢王的親王頭銜,但手中已無任何實權。畢竟是繹國皇室血統,葉骞信不過,葉氏歷代皇帝也信不過。
二十年前,耀賢王是以貪污的罪名被斬落人頭,暗中被株連五族,九族內男性充軍女性入宮為奴。可事實上,佐陵衛最先抓到的把柄,是耀賢王與南繹探子秘密接頭,後來也還是佐陵衛,以謀反的罪名将人扣押。
就連家中最小的兩個孩子,也被殘忍殺害,為的是斬草除根。
戎策心想,百年前就有妖怪作惡,現在還沒有人制伏他,原因不過是想保南北平安,若是這道江的阻攔不複存在,北朔極有可能進軍,南繹也必将拼死一戰。
一百年前,北朔根基不穩,狼煙四起,有權有勢想要效仿葉骞叛亂之人數不勝數,而豐裕的江南依然握在繹國手中。葉骞一腔熱血消退之後,發現北朔論軍備力量打不過南繹,又想到将自己攔在江邊的妖怪,故而心生一計,逼迫妖怪制造恐慌攔住任何妄圖染指北朔江山的敵人。
其實,繹剛剛從滅國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小皇帝不過三歲半,所以巧了南繹也不想反擊。所以以江為界,兩方得利。
但是二十年前,因為耀賢王意圖謀反,葉南坤反悔了,他太需要邱江這道屏障。
戎策記得,師父提起過,孟兆寧試探問伏靈司有無計劃整治邱江。這是什麽意思?孟兆寧是伏靈司爬上去的人,又是國舅爺,戎策猜八成他知道邱江水怪的真實身份。
如果知道,還要除妖。戎策不願意繼續想了。他看向舟楫,問道:“你為何吃人?他們的靈魂去了何處?”
“先問一個問題行嗎?”舟楫擡頭看了一眼戎策,“如果公開讨論當年太祖沒過江,是不是要被佐陵衛抓走?”
戎策有些哭笑不得。的确,這件事在伏靈司之外被提起,肯定是要砍頭,就算是護方司的人議論多幾句都要面臨牢獄之災。
“你是妖,不算。”
“我沒吃人,”舟楫說話聲音愈發微小,戎策微微松手,他才繼續道,“我在蛟中只算是少年,沒多少修為且能被你輕易按在地上,你真以為阻隔南北軍隊是我能做出來的?”
“什麽意思?”
“當年将北朔開國皇帝攔在江邊的不是我,而是水下的那些,那些東西。”舟楫說完咳嗽兩聲,好似是證明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或是因為戎策抓他太緊。
戎策也猜測他沒那麽大本事能把葉骞擋在水邊,畢竟這幾年他呼風喚雨掀起巨浪最多只能掀翻一條商船,伏靈枷和伏靈司令牌的壓制之下他也是一點法力都用不出來。
戎策忽然明白了,他并非是當年攔江的妖怪,僅僅是開國第三年在江邊召喚黑雲淹沒良田的那條蛟,後來被伏靈司扣了個兩罪并罰的帽子硬是罰了他将近一百年的戴罪期:“原來你是借着別人的名號吓唬人。”
“若非是我偶爾掀起一些浪花,怎麽會有駭人聽聞的吃人傳說?”舟楫不服氣歸不服氣,但他真的打不過戎策,只能忍氣吞聲,“水底下的東西如吞噬一切的深淵,我也怕,偶爾掀翻的船上,所有的生靈都被送給他們做貢品,連同你的朋友。”
水下真的有座城。
“那就可以随意傷害人?”
“當年給我下伏靈咒枷,本就是要我狐假虎威,還不能威風了?”舟楫反駁,看來一百年的伏靈咒枷并沒将這個玩世不恭的妖怪馴服,反而讓他更加憤世嫉俗。戎策一瞪眼,還沒開口,舟楫又慫了:“我是按規律來的。”
“願聞其詳。”
“為了配合街頭巷尾的傳說,沒有牲畜祭祀的船支都要掀翻,私自游水的抓來,但只要老老實實做足了無用功,都能順利過江。”
“伏靈司一百年來在邱江折了不下十人,如何解釋?”
“說了私自游水啊,”舟楫說完下意識向後縮肩膀,“這是,是因為當年我與第一任監察的約定,不能讓邱江之下的真相暴露,所以只能犧牲他們,換取兩國的和平。”
戎策皺眉,繼續問道:“三日前的船,為何沉了?”
舟楫咽下口水,緊張到現出原形的尾巴縮成一團:“我說不是我做的,你信嗎?往前走一百步,就是沉船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