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1)
二、
江落和林露行的認識是在今年九月。她們認識的時間其實并不長,比她和杜娜莎的重逢還要晚兩天。那是開學的第三天,江落在下午放學時第一次見到了林露行,這也是她第一次認識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夕陽的光芒正在天際發紅,整個學校的上空被橙色和金色的雲絮籠罩,宛如天神降臨人間時,人們窺視到他明亮燦爛的羽翼的一角。鮮豔的霞光在教學樓的頂端燃燒着,晚風把教學樓前花壇裏的灌木吹得沙沙作響。這時,距離最後一節課下課已經十五分鐘,江落匆匆地跑出教室,獨自一人走進美術生們的畫室,去找和她約着一起吃晚飯的兩個朋友。畫室在一幢頗有年頭的四層小樓裏,離教學樓有一點距離。小樓獨自聳立在學校的前花園旁,被高大陰森的樟樹所覆蓋。
這棟樓是專門給美術生們用的,所以得不到什麽重視,年久失修,內部空間非常狹隘逼仄,樓梯窄而陡,兩個人側着身子才能同時通過。樓梯間的窗戶很小,天花很矮,陰暗極了,牆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都鋪滿小塊的白色瓷磚,上半部分則全是美術生們的塗鴉,在暮色中看去很是壓抑詭谲。江落來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去吃飯了,小樓裏安靜異常,淩亂地堆在一樓的許多半身石膏塑像,白色的眼珠子空洞地朝她看着。
江落心中砰砰直跳,一口氣跑上四樓,熟練地鑽進朋友們的班級所在的畫室,希望能趕緊和朋友們會面。然而,畫室空空蕩蕩,寂然無聲,她的朋友沒有如約在這裏等她。在紛亂的畫架和洗筆桶中間,只坐着一個陌生的少女,個子很高,短發及頸,穿淺茶色長袖格子連衣裙,系紅褐色圍裙,背對着她而坐,在面前的畫板上畫着什麽。
江落在門口站住,喘着氣,還以為自己進錯了畫室,猶豫地瞧了瞧頭上寫着班級的門牌。正在這時,那少女察覺到她的存在,回過了頭。
被她的目光攫取的瞬間,江落就确定她不是這個班上的人,因為這少女長得十分貌美,貌美到只要見過一面就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步。她并不纖細,發育得很好,在電燈的白光和鮮紅的霞光中,那從低領連衣裙內露出的圓潤的肩膀,以及高揚的修長的脖頸,無不洋溢着一種足以使人瘋狂的、嬌嫩而蒼白的豔色,仿佛江落常在美術樓裏看見的飽滿美麗的女性石膏像。她的臉型認真來說不是很完美,但那雙在細長的眉毛之下低垂的、黑漆漆、濕漉漉的大眼睛,卻滿含着憂郁,因而顯得極其深邃,除了深切的寂寞以外,好像沒有任何感情。
如果說是新來的繪畫老師,未免太過年輕,那麽,難不成是請來的模特?江落正皺着眉頭,不知該不該開口詢問,對方望了她一眼,便問道:“江落?”
她的聲音沒有一般少女的稚嫩,顯得幽弱又空靈,像一陣風似的,從江落耳畔吹過去了。
“是我……你怎麽知道!”江落還以為自己的聽覺出現了錯誤,或者産生了幻覺。她在被對方的美麗震撼的一剎那,産生了不切實際的妄想。
“你不是這個班上的。”對方繼續說:“你是來找人的。”
江落點了點頭,為了掩蓋自己的疑懼,勉強笑了一下。少女轉過腦袋,甚至沒有停下手中的筆,江落看出她正在畫一幅速寫,但暫時瞧不出她的水平。
“我是猜的。”少女回答。雖然猜中了,可她的聲音聽起來并不高興,也不得意,反而平淡得近乎失落,好像因為輕松猜中,覺得有點無聊似的。“老師下課之前叫了幾個人去搬教材,有兩個人不願意去。我聽見她們說要和你一起去吃飯,就把你的名字記住了。”
“她們去搬教材了?”江落急忙轉移話題,埋怨地說:“她們幹嘛不給我發個短信呢……”
“你等等。他們大概不久就會回來的。在這裏等一下吧。”那少女頭也不回地說,語氣卻不知為何變得很溫柔,幾乎是在纡尊降貴地挽留她了。
江落想了想,還是選擇屈服于那股莫名其妙的魔力,她坐下來,随便坐在一個離少女較遠的凳子上。剛一坐下,她就忍受不了空氣中的靜谧,試圖和對方搭話。
“你也是這個班的嗎?我從來沒見過你。”
“我來了三天了。”少女回答。“我這個學期才開始重新上學。休學了一年。”
“一年?”江落驚詫地問:“為什麽呢?”她說完才發現這個問題也許有些失禮。
“腿出了問題。做了個小手術。”好在少女并不介意,坦率地回答了她:“康複以後,已經趕不上學校繪畫班的進度了,就在外面先報了班,自己學了半年。”
江落忍不住往她的畫板上看了看,少女的畫板上夾着厚厚的一沓紙、旁邊是打開用于臨摹的美術書,身側的凳子上還放着一疊已經畫好的速寫,看起來只不過是平常水平。“我欠了很多作業。”少女這樣解釋:“老師讓我把暑假作業畫完補交上去,我還有十來張速寫沒畫。”
“……真辛苦。”江落禮節性地感嘆:“你吃過飯了嗎?難道不吃飯只畫畫?”
“我來上了三天學,已經聽這個班裏的人說起過兩次你。”少女答非所問地道:“你人緣很好,他們很喜歡你。”
江落被她說得有點窘迫,只得謙虛道:“大概吧,我經常來你們班上找朋友玩,你們班的人……性格都很好。”
“我們班……”少女如夢呓般重複:“我和她們不熟。”她驟然停下了筆。“以前認識的人都畢業了,我……沒有朋友。”
她以前的同學在今年六月就參加了高考,現在應該上大學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在這學校裏,落落寡合,離群索居。江落當即覺得她很可憐,轉念又想到她如此留心自己這麽一個偶然闖入的陌生人,大約也是出于孤獨的緣故。她剛準備想點什麽話安慰這少女幾句,對方卻轉過腦袋,認真地端詳她,片刻,說道:“坐着別動。我想給你畫一幅速寫。”
江落愣住了。她日後回憶這一刻的時候,知道這時自己內心完全滿溢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瘋狂的喜悅,如有可能,她甚至願意立即跪在滿是顏料的地面上,在對方腳下,讓對方仔仔細細描繪她并不出衆的顏容,與此同時,貪婪地将少女揮筆作畫的姿态映入眼中。然而,她一張嘴,從口裏說出的卻是拒絕的話:“不要吧。”她說,故意露出一個很為難的、客套的微笑:“我看過別人的速寫,都把人畫得很醜……不要畫我。”
“你不相信我。”少女奇怪地道:“為什麽覺得我會把你畫醜呢?”
江落刷地站起身來,身體仿佛不受控制。她最後瞧了少女一眼,突而表現出一種怪異的扭捏,她攥緊自己的兩手,搖了搖頭,随即,做了一件連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她放聲笑了起來,從喉嚨裏爆發出一陣強烈的、不能自己的歡笑,然後她從椅子旁邊跑開,跑出了這間被夕陽籠罩的畫室。江落可以确定,在自己跑開的時候,她全身心都充盈着純粹的快樂,她被難以名狀的愉悅沖昏了頭腦,因此她的笑聲中也許還有點神經質的成分。一直到她跑出教室,飛快地躍下樓梯,她還在笑個不停,聲音好像風鈴的脆響。以往江落總是害怕從過陡的樓梯上摔落,摔得頭破血流,但這時她什麽也沒有考慮,她像個勇士似的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梯,狹隘昏暗的樓梯間裏回蕩着她的笑聲,蒼白的石膏塑像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地聆聽着。
一刻鐘以後,江落和朋友們在校門外見了面,從朋友們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對她一無所知,無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後悔得睡不着覺,她一再地責備自己,不該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像個瘋子一樣急匆匆的逃走,盡管她也說不出那個時刻對她和林露行來說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她懊惱自己的羞怯,為什麽不主動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誼,而江落向來又是願意和別人成為朋友的。
也許問題就是出在這上面,早在江落看見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從那裏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這份過于貴重的饋贈,唯恐要付出什麽可怕的代價,她怕自己在那個畫室裏和林露行多獨處五分鐘,就會願意擁抱她、安撫她,繼而向她獻上自己的心髒和血。
江落的懊惱持續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補課,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術生們中間開始偷偷流傳起一些謠言,江落的朋友們在吃飯時幸災樂禍地讨論了起來。傳言說那個留級的林露行,在原來的年級就是慣于拆散情侶,搶奪別人男朋友的,因為她有張漂亮的臉,而且從不堅決地回絕男性,對他們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癡心之人的鐘情。江落聽到這些,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來這個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竊喜,以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為了參與朋友們熱烈的讨論,她故意表現得深惡痛絕,努力回憶着自己高二時聽過的那些學校裏的八卦,尋覓與林露行相關的醜聞,但不同年級之間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屆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沒有什麽切實的證據,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嗎,我好像聽說過那樣的事。”
江落意識到,這句話出口以後,她就成了煽動流言的一員,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從不是這樣的,她無意間觸碰到正在滋長的黑暗,在心裏對自己吃驚起來。
那天下了晚自習之後,她就碰見了林露行,美術生晚上不畫畫,在教室裏自習,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學樓門口相遇了。門口沒有燈,十分昏暗,人潮湧動,喧嚣嘈雜。她從紛亂的談笑聲中聽出了林露行的聲音,林露行從身後叫住了她。最初的幾秒鐘,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來向她興師問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學樓前的空地,從手提袋裏掏出一張畫紙,小心翼翼地遞給了她,那是一幅鉛筆速寫,顯而易見,畫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樣子。
“醜嗎?”林露行問,語氣居然有點固執。
“你還是畫了。”江落伸手接過,裝模作樣地瞧了瞧。“還挺像的,沒想到你不對着人也可以畫得出來。送給我嗎?”
“是的,這就是美術生的記性。”林露行回答:“你不要的話……我就自己留着。”
江落的心砰砰直跳。初秋的夜裏和夏天一樣熱,一樣吵鬧,蟲鳴尖銳而不間斷地從操場上傳來,被胸膛裏的鼓動聲淹沒。她感到兩鬓和額頭上都出了汗,黏膩的一片,手上也滿是汗水,她心想這樣的自己一定是相當狼狽,相當可笑的,穿着褐色皮鞋的兩腳在原地不耐煩地動了動,那種逃走的欲望又在催促着她,好在她竭力地克制了。
“我要。”江落說,害怕遲一刻林露行就會把畫奪走,急匆匆地放下書包,把畫紙放進書包裏。
這一過程中,林露行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等江落重新背上書包,才說:“作為謝禮,能不能請我吃點東西?”
這個請求實在太不客氣,江落以為林露行會用更高級一點的手法暗示,實際上,她覺得林露行根本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一幅速寫花得了她多少時間呢?不超過二十分鐘,何況這是林露行在她拒絕之後主動給她畫的,既然是主動,就不該索要謝禮,否則會顯得很貪婪。江落甚至開始懷疑林露行給她畫畫就是為了讓她請吃東西,心情也沒那麽高興了。可她還是不情願地點了頭,畢竟任何一個稍有羞恥心的人都難以拒絕付賬的請求。
“好……可以。你要吃什麽?”她又打開書包,拿出小小的皮制錢包,攥在手中問道。
其實江落這段時間缺錢得很,無奈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她跟林露行一起走出校門,穿過不甚明亮的街道,跟随着放學時擁擠的人群一起來到學校後街,在老舊的路燈和霓虹燈下被擠得滿身是汗。當林露行帶她走進一家并不廉價的甜品店,江落的整個心都提了起來,她從沒吃過這一家的甜品,也無法理解愛吃昂貴甜品的人,同樣的價錢,江落寧願多吃幾根雪糕。
推開甜品店的門,随着門口一長串風鈴的搖晃響動,空調的冷氣立刻吹來,吹散了夜晚焦慮的灼熱。江落四處環顧,裝潢精致的店裏已經坐了好幾個學生,而且都是情侶,不是手牽手,就是頭靠頭。她自覺多餘,惶惶然地享受着空調的清涼,順從服務員的安排,在鋪着貓咪印花桌布的粉桌子旁坐下。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江落把厚銅版紙的菜單拿過來随手翻着,菜單極其精美,是線裝手繪的,江落一邊翻,一邊胡亂想道,大約林露行将來也能畫這樣的菜單。
穿着可愛圍裙的店員一直在旁邊等候,在她眼神的催促下,江落點了一份牛奶紅豆西米露。林露行則輕車熟路,一進門就要一份楊枝甘露,一份椰奶凍。點完之後,江落起身去前臺結賬,前臺那戴着貓耳的女店員用甜美的聲音告訴她:“已經付過錢了。”
“不是說我請你的麽?”
林露行坐在桌子對面,看見她詫異地走回來,向江落微微一笑,江落這是第一次看見她笑。
“我開玩笑的,你當真了嗎?”林露行雙手交叉,撐在颌下,笑道:“我沒想讓你出錢,你朋友說你的零花錢不多。”
江落頓時感覺受到了侮辱。
“沒有……只是家裏管得比較嚴。為什麽打聽我的事?”
“沒打聽。”林露行低着頭,玩弄桌上印有草莓蛋糕花紋的紙巾:“還是你的那幾個朋友,她們在畫室聊天,說星期天出去玩的事,就說到你錢不多。”她突然把紙巾摔在桌上,擡起頭來,悄悄地說:“我也想出去玩。”
為了她的這句話,江落趕在十點之前回了家,躲在房間裏給朋友們一個個打電話,借口自己明天還有校外的補課,不顧一切地推掉了第二天的聚會。星期天上午,她和林露行約在甜品店見面,随後兩人第一次出門逛街了。江落大膽地向林露行提出邀請的時候,還擔憂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妥,如此輕舉妄動,難免受到林露行的輕視。林露行驚喜異常,簡直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爽快地答應了。可林露行一定要把見面的位置定在這間學校附近的甜品店,江落因此又擔驚受怕起來,唯恐被朋友們撞見,或者被熟人遇上,把消息傳到朋友們耳中。最開始的時候,她簡直像偷情一般不安。林露行則完全沒有察覺似的,和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亂逛,星期天上午平平無奇地過去了。到了下午,她們竟然跑到了江對岸去,林露行說自己是從外地搬過來的,想體驗一下坐輪渡渡過長江的感覺。
林露行比江落大一歲半,高她一屆,知識好像也比她豐富得多,和她相處,江落老是害怕會遭到嘲笑。事實證明,她的這種幻想完全是不切實際的,經過一天的觀察,江落已經看出,林露行這個人沒有任何攻擊性,不僅如此,即使別人羞辱她,她恐怕也完全不會還擊,這不是由于軟弱,而是由于冷淡和懷疑。往往在她決心着手做什麽事之前,她就已經開始自我懷疑,從而失去了興趣。即使林露行表現得非常喜歡江落,努力親近她,江落還是感到了冷淡,在林露行周身似乎永遠圍繞着一股寂寥的氣息。一開始,江落以為這是她孤獨了太久,難以立刻信任他人的緣故,拼命想将她身上的那種寂寥驅散,并且,出于一種盲目的信心——不好說究竟是什麽導致了這樣的信心——她堅信自己能夠改變林露行,她對林露行傾注了過分的熱情。
各自回家之前,她倆交換了手機號碼。這是陷入狂熱的開始。從這天起,江落漸漸疏遠了所有人,只做林露行一個人的朋友,她取出全部的自我療救林露行。随着江落慢慢和她熟絡起來,她的朋友們似乎更熱衷于說林露行的壞話了,班級之間,關于林露行的謠言愈演愈烈,而且離譜得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有人斷言,高二的林露行過着夜夜笙歌的生活,畢業的高三年級曾有兩個男學生為了争奪林露行聚衆鬥毆,好多人進了醫院,林露行是為這個才休學的。
江落坐在朋友們對面,聽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總覺得那其中帶有刻意的惡毒,窘迫極了。她雖不再附和,但也不敢為林露行出言駁斥,她承認自己對林露行缺乏了解。她悻悻地想:“這些事雖然很離奇,未見得全是捕風捉影,說到底,都是林露行自己作的,她自己傳的這樣的聲名。”
即使江落成為了林露行的好朋友,但在別人和林露行之間,她總是選擇相信別人,她有時候也意識到,這樣對林露行未免太狠心、太絕情了一點,可她忍不住要這樣。這是因為林露行從不為自己辯解,她本人顯然知道學校裏流傳的那些故事,對此完全置之不理,覺得并沒有必要辯解什麽,她不在乎別人怎樣看她。至于江落,她對她只說過一句:“如果你要信那也沒辦法。”林露行随後甜蜜地一笑,補了一句:“不過,就算我是那樣的人,你也不會相信的,你反而會……怎麽說呢?你會自欺欺人。”
江落對此頗為憤憤然,又無話可說。
自欺欺人這個詞用得妙極了,盡管江落曾參與過對林露行的诋毀,後來又對別人的謠傳無動于衷,可從始至終,她一直相信——或者說,她拼命使自己相信,為此全身心地祈禱着——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林露行和她一樣純潔無辜,不識□□。
她們關系發展的速度超乎一切人預料。到了國慶節前夕,林露行和江落已經非常親密而要好了。國慶節放假前一天,學校突然宣布下午不上課,把整個高三年級的學生都集中到大禮堂裏,讓他們觀看某部校園青春勵志電影,說是給緊張的學生們一點精神上的支持,電影看完了就可以回家。這當然是天降的意外之喜,江落特別高興,這代表着放學後她又可以和林露行一起去逛街了。五個班的學生在禮堂裏集合,沒有了平常班級與班級的界限,大家都混雜着,想坐在哪個座位就坐在哪個座位。江落去買了奶茶,到得晚一點,一進禮堂就開始尋找林露行,後者朝她揮了揮手,她急忙小跑過去,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和她說了看完電影就去逛街的打算。意外的是,林露行并不高興,顯得有點疲憊,沒有和江落說一句話,也并不看她。
為了播放電影,大禮堂的深藍色天鵝絨窗簾全部放下來了,穹頂上的星星一樣的小頂燈也漸次熄滅。四周十分幽暗,放眼望去是廣闊的、朦胧的空間,是一排排整齊的人頭,使人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一段抒情的音樂過後,電影開始播放,在年級主任的督促下,大家竭力保持安靜,然而,昏暗的空間內仍不時會響起一兩句低語,昭示着學生們的存在。這群少年只要存在,就不可能不說話,不出聲,他們畢竟是極有活力的。
禮堂很大,容納五個班的學生綽綽有餘,江落和林露行坐的這一排一半是空的,江落正一面看着屏幕,一面用吸管戳開奶茶的塑封,林露行忽然躺了下來,把腿放在臨近的椅子上,頭則擱上了江落的大腿,枕着她咖啡色的厚雪紡裙子,她冰涼的頭發自然地滑到江落的雙腿中間,摩擦着幹燥的皮膚,帶來輕微的麻癢。這不是林露行第一次枕在江落腿上睡覺,但現在是在大禮堂裏,還有老師在,江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覺得這未免也太大膽了一點,而且她今天穿的裙子并不長,□□的膝蓋能清晰地感到林露行溫熱的吐息,她不由得往後縮了一下。
“我困得很。”林露行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請求:“能不能給我枕一下,我想睡覺。”
“睡吧。”江落努力不表現出異樣,看着屏幕說道。為了安撫林露行,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撫摩着她光滑的頭發。林露行閉上了眼睛,黑暗中,修剪整齊的頭發呈扇形攤開,仿佛在幽幽泛光。她的脖頸完全地展現在江落面前,從窗簾縫隙射入的天光落在脖子上,照出雪白的、小小的一塊,皮膚之下,脊骨的形狀凸出,清晰可見。
大概是電影的聲音太吵,林露行躺下後始終沒有睡着。過了一會,她轉了個身,睜開眼睛,朝放在長條桌上的奶茶舉起了胳膊:“給我喝點。”
“剛才買的時候,你不是說不要的嗎?”江落笑着埋怨道,卻很高興她能主動向自己索要東西。她把奶茶裏的吸管抽出來,撕開面上那一層薄薄的塑封,遞給林露行。
“現在又想喝了。”林露行回答,坐起身子,從江落手裏輕松地奪過吸管,把吸管原樣插回奶茶裏面,喝了起來。“我不習慣。”她咽下一口奶茶之後,看着江落的眼睛,解釋道:“我喝東西非得吸管不可。”
被林露行品嘗過之後的吸管上端,殘留着一圈小小的水漬,江落本來想找餐巾紙擦一擦,由于荷包裏沒紙,只好作罷。她把奶茶放在一邊,決心不再喝它,可是沒過一會,江落就要命地口渴起來,燒灼感敲打着她的嘴唇,催促着她,她掙紮再三,小心翼翼地拿過裝奶茶的紙杯,生怕從吸管上品嘗出什麽不一樣的、屬于林露行的味道,好在什麽都沒有,林露行未曾給她留下自己的味道。
兩個小時很快就結束了,林露行一直沒有睡着,期間她幾次躺下又坐起,有點焦躁不安,仿佛在擔憂、又仿佛是期待着某件事的發生。江落對此一無所知,還天真地幻想着即将到來的愉快的下午,她想去吃後街新開的那家火鍋店。無聊的青春勵志電影在她的盼望中進入了尾聲,這部電影以男主角跑到操場上,對正獨自坐在那裏看星星的女主角大喊她的名字,說出“我喜歡你”作為終結。這一鏡頭在少年們中間引起了哄笑,畢竟他們從不被允許談論戀愛,接觸戀愛有關的一切事,并且深以此為羞恥,所以在公共場合看見,馬上驚奇地大喊大叫起來。
江落不想笑,不想起哄,她餓了,對任何浪漫都無動于衷,何況男女主角的戀愛和電影本身一樣無聊。片尾字幕開始滾動時,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第一個站起來,伸手去拉林露行,正準備說一聲:“走吧!”猝然,從不太近的地方,大概是禮堂的中間,傳來了一個激動得發顫的男聲,模拟着電影中的腔調喊叫道:“林露行,我喜歡你!”
這聲音如一支利箭刺入江落心裏,她惡狠狠地轉過頭去,剎那間,在五個班的學生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原本準備散場的衆人全部停下了,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尋找着肇事者。電影已經播完,頭頂的燈一個接一個地被點亮,朝下投射一束束金色的光芒,窗簾被人拉開,在徐徐轉為明亮的大禮堂內,林露行和肇事者的身影一點點變得清晰,最終無處可逃。林露行也站了起來,渾身都繃直了,江落覺得她的姿态非常戒備,她臉色慘白,盯着幾十步外那個敢于大膽告白的男孩子看,他是個很普通的人,除了這個年紀的男孩都會有的魯莽和自負之外,什麽也沒有。他的臉江落見過,和林露行是同班。
“林露行,我喜歡你!”他毫不畏懼,似乎衆人的注視給他增添了新的勇氣。他繼續喊道:“我知道這樣會被處分,會被請家長,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沒有別的辦法證明我的誠心,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了喜歡你這件事受處分。”
他說完這番話,禮堂裏的氣氛頓時達到了頂點,先是有人大叫了一聲“好!”,随即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鼓掌聲,喝彩聲,接下來是嘲笑聲。有人渾水摸魚,叫道:“林露行誰不喜歡,你做夢吧!”
“……好蠢。”江落皺着眉頭,脫口而出。
“我就知道會這樣的……”林露行垂下腦袋,自言自語道。江落詫異地瞧了瞧她,不理解她在說什麽。
“謝謝你……不過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向我表白。你這麽勇敢,我很佩服,也相信你的真心。”禮堂內回蕩起了林露行嘆息般的、幽弱的聲音。出奇的是,這比教導主任憤怒的吼聲還要管用,林露行一開口,大家馬上變得鴉雀無聲,幾百個學生的眼光一齊對準了她,她在此時成為了鬧劇的女主角。
“那麽,你能答應我麽?”對方以為有了希望,懇切、急促地道:“能嗎?”
“……我不知道。我拿什麽答應你呢?”林露行倏忽揚起臉來。江落确定,在這一刻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扭曲了,她下墜的眼睛和嘴唇都在表現着真誠的痛苦,然而,在這痛苦中,似乎還有一分狡狯的滿足。她抿了抿嘴唇,虛僞地、僵硬地假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該怎麽答應你呢?我沒有辦法……”
她的話暧昧不明,本以為林露行會果斷拒絕的人們,又哄堂大笑了起來,甚至有人開始說下流話,叫嚷着:“用你的身體去答應他啊!”“你今天就嫁給他吧,和他洞房吧!”之類不堪入耳的戲言。那個男孩子猶豫了一下,神色嚴肅地穿過人群朝林露行走來,大家都同情他,紛紛給他讓路,幾個同班的人還在他經過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兩句鼓勵的話。奇異的是,林露行眼見他朝自己一步步接近,忽然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尖聲叫道:“對不起!”,接着,她一把抓住江落的手腕,往外跑去。
江落被她驟然爆發的力量扯得差點摔倒,她從未料到林露行有這樣的力氣。她跌跌撞撞地跟着林露行跑下階梯,一路上拼命推搡着其他人,有人居然想阻攔她們,不許她們逃走,江落發瘋地将攔路者撞開,生怕他們會把自己和林露行沖散,林露行始終緊抓着她的手腕,抓得她發痛,她感到林露行的手正不住地顫抖。她們沖出了禮堂的門,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一切都糟糕透了,雨下得不小,水滴四處亂濺,噼裏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蒸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意。
林露行毫不猶豫地闖入雨中,倒不如說這雨是很合她心意的,她現在正想淋雨。她們在密集的雨幕裏疾速前行,跑得精疲力竭,氣喘籲籲。沒有人追上來,她們只是為了奔跑而奔跑,雨滴如懲戒的鞭子打在她們身上,她們披頭散發,形容狼狽。前方是銀灰色的一片,江落的視野被林露行的肩膀遮蔽,看不清道路,只知道她們是在往教學樓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們很快就濕透了,吸了水的衣服變得格外沉重,讨人厭地黏在皮膚上。熱的雨滴從頭發中滾下來,把眼簾徹底打濕,江落的眼睛被染得酸疼,她用力抹了抹臉,終于分辨出了周圍的環境,她們跑到了宿舍樓底下。
林露行領她走進女生宿舍。高一和高二的學生都放假了,高三年級現在還在禮堂裏,整個女生宿舍靜悄悄的,只有一些被單和衣物,挂在貫穿走廊的曬衣繩上,被濕潤的風吹得上下翻飛。即便如此,她們兩人走上樓梯、穿過回廊的時候,還是盡量不發出聲音,呼吸也放得很輕。她們做賊一般走進林露行的宿舍,開了門,林露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鑰匙扔在桌上,麻利地脫下打濕的外衣,露出穿在裏面的一件黑色玻璃紗吊帶衫。
“你喜歡他?”待她轉過身子,江落撲上來,難以置信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喜歡他?你喜歡他?”
她這樣問,是想到了那天從美術樓裏倉皇逃走的自己。江落心虛了。
“怎麽可能呢!”林露行愉快地說,冷笑了一聲。
“既然你不喜歡他,為什麽不拒絕他?”江落追問道:“為什麽逃走?”
“……因為我說謊了。”林露行嘆息一聲,如此回答,挂着雨珠的睫羽下透出空洞的眼神。這會兒,她顯得特別自責,特別無助,她的嘴唇由于寒冷而發白。她擺脫了肩膀上江落的手,走到洗漱間,擰開水龍頭沖洗着渾圓的胳膊。
“其實是我授意他這麽幹的,我也知道他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