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 (2)
”她望着水流,呆呆地說:“他昨天問我,怎麽跟喜歡的女孩子表白比較好,我知道他喜歡我,一下子有了主意,就說,應該在衆人都能見證的場合,最好在老師跟前,這樣很瘋狂,但也很刺激,如果是我,我一定會答應的……”
江落張着嘴,驚奇地望着她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她才反應過來林露行是故意的。林露行在捉弄他,剛才的驚訝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她完全不把那男孩子當回事,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鼓掌之內。
這一刻的林露行簡直像個以肉體為傲的惡魔。江落知道有些驕傲的女性會玩弄追求者,肆意嘲笑他們,踐踏他們的心意,但她沒有看出林露行就是個中高手,林露行總像是完全不懂算計,需要別人幫助、需要照料的那種人。江落驟然同情起了那個被留在禮堂的男孩子,他今天徒勞地宣洩了熱情,到了明天他就會被記過,全校通報,成為衆人的笑柄。
“但你至少可以明确拒絕啊!”江落怒火中燒地說道:“你跑做什麽?你這樣讓他出醜,又給他留了希望!”
“你為什麽向着他呢?”林露行垂下眼睑,低沉地說:“沒想到你會為了他責備我。”
她說着話,把濕透了的頭發撩起來,彎下頸子。她将腦袋伸在水龍頭底下,胡亂地沖着,水聲響亮地濺在水槽的瓷磚上,濺出高高的、明亮的水花。水珠從林露行耳後流下,滴進黑紗的衣服裏。江落對她這種突然表現出的品性不知如何是好,矛盾極了,咬着嘴唇在小小的寝室內走來走去。林露行的所作所為違背了她認知中的道德,始作俑者對此卻表現得漫不經心。
外面的風愈來愈緊,樹葉和晾曬的衣服一同急促地震顫,天邊遠遠的在打雷,雷聲仿佛災禍的預告,江落覺得煩悶窒息,她無法接受林露行的所作所為,卻又不能強行把道德灌輸給她,她是旁觀者,不是當事人,而且,林露行不需要道德,她是美麗的。林露行沖了一陣頭發,擡起頭來,臉上微微發紅。江落看着她,心想,單憑這幅濕漉漉的樣子,那男孩就會饒恕她。
“我不想被他痛恨。”林露行走到床邊,用挂着的幹毛巾包住打濕的頭發,幾乎是天真地說:“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我拒絕了他,他就不喜歡我了,他還會恨我,因為我讓他難過。也許我的虛榮心很重,江落,我做這一切都是出于虛榮。确實,高二下學期,有人為我打過架,不過我不是因為這個休學的,我不會為了因為我打架的人休學。”
“你不拒絕他,他以後會更加恨你的。”江落扭過臉,脫口而出。
“何以見得呢?”林露行靜靜地注視着她:“你清楚這些事嗎?江落。”
“……我不知道。”
與林露行相比,江落對戀愛一無所知,她沒有了底氣。林露行在她身邊站住,動手解開了江落在腦後紮成馬尾的長發,手指輕輕掠過她的後背,長發亂七八糟地散落在肩膀上,江落聞見一股濃重的潮濕氣味,不禁感到十分厭惡。
“你要洗洗嗎?”林露行問道:“趁現在沒人用熱水,熱水很足。”
這場争論結束了。江落沉默地學着林露行的樣子,走到洗漱間打開了水龍頭。她彎下腰,把腦袋湊在水龍頭底下,最初流出來的水是冰的,冰冷的水從咽喉汩汩流過,江落猛地哆嗦了一下,宛若從夢中醒來。
“你會原諒我的。”林露行在她身後說道,聲音很小,江落難以确定這是不是錯覺。
江落洗頭發的時候,林露行坐在椅子上,把手機拿出來玩。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空如黃昏時分一般晦冥,室內雖然點着燈,仍不甚明亮。江落在水流裏睜開眼睛,林露行坐在一片昏黑中,手機的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表情似乎異常冷酷。林露行的形影在流水內扭曲了,變成了一個江落完全不認識的人,換言之,她過去認識的林露行并不是真正的林露行,從此刻起,江落才得以窺見她的全貌,真正領略了林露行的魔力。
林露行固然很漂亮,但這漂亮總還是屬于常人的漂亮,林露行那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卻超越了她的容貌,到了不平常的地步,使人無瑕顧及她的外貌,只為她的一颦一笑緊張不已。她的漂亮只是誘餌,是別人注意她的前提,而她自然散發出的魅力,那些無法捉摸的行徑和莫名其妙卻又撩動心弦的言語,才是致命的所在。她的魅力就和災禍一般無可抵擋,所向披靡。
過分的魅力往往使人産生災禍的預感。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古老的詞語劃過江落的記憶,在水霧中清晰起來,明确起來。她想起了上古時代的禍國之女,那是褒姒。江落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确信褒姒的故事是真實的,即便原典出于史官的捏造,可是,在這片土地上一定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故事,說不定從古至今一直發生着。江落窺視林露行的臉,她毫不懷疑地相信這就是褒姒,是褒姒式的憂郁和褒姒式的妩媚。林露行永遠坐在那兒,端正嚴整地坐着,兩手合在一起,薄薄的衣料嚴絲合縫地蓋在潔白的胸脯上。她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望着所有人為她發狂,好像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做出這些荒唐行徑。她不笑,偶爾她也會笑一笑,但不是為了什麽人而笑,不是為了鼓勵和嘉獎他們而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麽笑,她在笑過之後馬上又會挺直脊背,重新變得冷淡,于是大家發狂得更厲害了。
在林露行的心裏生活着褒姒的靈魂,那是神降下的災難,以人類脆弱的秉性毫無幸免的可能。在理解周幽王的同時,江落也理解了那個會被記過的男孩子。為了她,為了這種褒姒式的女性,是什麽瘋狂的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在長城上點起虛假的烽火又算什麽呢?将高貴的諸侯當作小醜嘲弄,遠遠不足以成為她的歡樂,倘若為了得到她的眷顧,為了含笑的一盼,能取悅這樣一位女性,即使頃刻間将保衛國都的長城推倒,邀請戎族徹夜狂飲起舞,也完全不足為惜,只要能聽到她在周朝的廢墟上高聲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