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 (1)
五、
一個星期以後,江落和杜娜莎開始正式交往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杜娜莎表白之前,江落從來沒有過、哪怕一秒鐘也沒有懷疑杜娜莎對她抱有的友情,她一直以為杜娜莎只是一個占有欲較強的朋友,加之杜娜莎長得可愛,像個娃娃,舉止間偶爾會流露出固執的孩子脾氣,有這樣的特征就更不奇怪了。正因如此,江落相信杜娜莎超過相信林露行,從朋友的角度來說,杜娜莎沒有任何欺騙她的必要。杜娜莎的表白起初讓她發懵,倘若杜娜莎對她的情感并非可貴的友誼,而是把江落作為愛慕的對象看待,對她懷着某種秘密的期待,那許多事情就不像江落想的那樣單純了。她們的關系一旦被愛欲浸染,便會變得污濁而深沉,滋生出無數罪惡和貪婪,江落曾經沉浸于這種可怕的愛欲之中,自然清楚在它的驅使下,做出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這無疑是對江落的又一打擊,從火車站回來以後,她在家裏呆了一個星期,逐漸恢複了神智,她又想起了過往那些細小的疑點,尤其是當時江落在咖啡館和林露行的對話,她雖然魂不守舍,卻記得很清楚,林露行親口說過她的男朋友是今年認識的,然而在去年九月,她就從杜娜莎口中得知了有關男朋友的情報。時間線再度發生了混亂,江落現在已經不知道該相信怎樣的消息,她的周身被重重陰謀圍繞,宛如走不出的噩夢。
可是,在這個時候,她仍然沒有抛棄一切、去追求真相的想法,過度的追究将會讓她得不償失,林露行的婚期定下了,她沒有留給江落任何希望,無論做什麽都于事無補,江落不願在這種時候再失去杜娜莎,那會使她陷入徹底的孤獨。她在極度傷心中産生了一種錯誤的觀點,即杜娜莎是她的天選之人,是命運把杜娜莎送到她的面前,如果她企圖從這樣的命運中逃脫,追求随心所欲的愛情,她便會繼續受到殘酷的報複,直到她認清自己真正擁有的是什麽。
江落會有這樣的想法,并非全是由于她的怯懦和自卑,她和杜娜莎的相遇的确有一些宿命的意味。她認識杜娜莎,早在認識林露行之前,那是在高二下學期的一個春天,江落的課業還不繁重,也沒有結識迷人的魔女,因此顯得無憂無慮的日子。每逢周末,江落會帶着作業去外婆家短住,她雖然被母親視為累贅,卻總是受到外婆的歡迎。外婆以前是舊城區的裁縫,住在深深的巷子裏,居所是一座有五個房間的橫梁結構的平房,地面凹凸不平,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夏天非常陰涼,散發着一股迷人的老舊氣息。她們周圍還住着一群同樣舊業是裁縫的鄰居,每天天不亮就起了身,把椅子搬到房門口坐着聊天。江落很喜歡這種親密的氛圍,認為這才是健康的人際關系,她待在這裏,看着橫亘在天空中的晾曬衣服的繩線,好像回到了上個世紀。外婆的鄰居們也很憐愛她,說江落沒有父親,是江水帶來的、堅強又乖順的孩子。
關于杜娜莎的記憶,就是從江畔外婆家的平房,從裁縫家堆積如山的各色布料,從綠色厚玻璃糖罐裏裝盛的糖果一般缤紛多彩的紐扣開始的。江落後來知道,杜娜莎自幼失去了母親,父親再娶,由爺爺和奶奶撫養長大。她的爺爺是造船廠的高層,奶奶是望族的小姐,居住的地方在法國租界旁邊,離江落的外婆家不過兩條街,其中有一條經過舊文化宮和百貨市場,路兩邊種着很多鮮豔的夾竹桃,有奶油色的、果醬色的,氣味如蛋糕一樣甜美。
某個周六的夜晚,天氣晴朗溫和,十點鐘,江落的外婆便睡下了,老人總是睡得很早的。江落做完作業,卻毫無睡意,在屋裏玩了一會手機,又看了幾頁書,決定按照以往的習慣出去走走。她穿好衣服,悄悄取下門闩,打開兩扇厚重的大木門,輕車熟路地走出黑暗無燈的舊居民區,溜到了大街上。這時已接近十二點,柔和的路燈光線下,老城區顯出幾分蕭條,宛若疲态盡現的老者,與當代生活脫了節,被留在舊日時光之中。這天晚上天空澄淨,沒有灰霾,江落神清氣爽,裹緊衣服沿着大街朝江邊走去。路上不見行人,只有車子不時經過,這個獨行的少女并不害怕,也沒有戒備之心,她是慣于半夜出來散步的。每當失眠,心中難以平靜之時,江落就會采取這種方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然後回去睡覺。她從來沒有遇到過危險,并且堅信自己以後也不會遇到。
今天她的精神卻很好,走到江邊之後絲毫不覺得疲憊,夜晚的江風帶着水汽吹來,江落順着兩側的人行通道爬上大橋,想要看一看江上停泊的船只以及江對岸燦爛的燈火。人行通道上空無一人,站在大橋中段,向下俯瞰茫茫的水流,有一種天地闊大之感。江上的風異常猛烈,吹亂了江落的頭發,灌進她的衣服裏,在她耳邊呼呼地響。她逆着風,慢慢地朝前方走去,忽然發現不遠處的夜色之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動不動地停在橋邊。她心裏一緊,趕快又走了幾步,看清那是一個少女的身影。少女不顧危險,雙腳懸空,坐在人行通道外側的欄杆上,微微垂下腦袋,凝視着長江。她的衣裙和發辮在濕潤的風裏飄飛,在她腳下,漆黑的萬丈空無張開了血盆大口,空無的底端,長江以千萬年不變的姿态發出呢喃低語,一陣一陣蕩漾着波瀾的浩瀚江面湧起冰涼的水霧,仿佛溺死的鬼魅,彌漫在昏昧的夜色之間。
半夜,江邊,令人膽戰心驚的坐姿。此情此景,似乎很是不妙。江落觀察了她一會,輕輕地咳嗽出聲。那少女如受驚一般,迅速轉過頭來。
她看起來比江落小,個子很矮,容貌幼稚。她望着江落的時候,黯淡的橋上燈光照着她的臉。那張臉非常小巧,下颌很尖,被梳成雙辮的淩亂的長發簇擁着,顯得十分蒼白秀麗,但有些缺乏生氣。江落見她的反應還算平和,便緩緩走上前去,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倚靠着欄杆。少女面色陰沉,死死地盯住她,眼神極其不友好。江落幹笑了一聲,做出一個友善的表情,試探地問:“你好?你也是出來散步的嗎?”
少女沒說話,也沒動,目不轉睛地瞧着江落。她的兩只眼睛很美,睫毛又長又密,略略卷翹,眼珠黑沉沉的,像混血兒。在她的注目之間有一股陰冷的壓迫感。她這麽看了江落有至少兩分鐘,沒有跳下去的意思,也沒有從欄杆上下來的意思。江落以為她不會搭理自己了,出于某種固執的心态,還是站在原地,大膽地和她對視,她和這少女暗中較量着。終于,對方微微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是的。”她的聲音帶着一點沙啞。少女挑釁地問:“你也覺得無聊嗎?”
“不無聊的人已經睡覺了。”江落自以為聰明地回答道:“如果不無聊,誰會半夜出來散步?我有的時候覺得,鬼也很無聊,所以才總在晚上出來。”
“也許我正是鬼魂呢?”對方冷淡地說,忽然繃不住了,笑了一笑,黑沉沉的眼睛彎起。這一笑使得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加美麗,頰邊漾起淺淺的酒窩,宛若春水解凍,嫩芽新發,幼莺初啼。
就這樣,江落輕易地獲得了這少女的認可,和她聊上了天。她們在夜裏的江邊聊了兩個小時,全都凍得渾身冰涼,卻興致高昂。她們很快便熟悉了彼此,江落知道少女和她原來是同一年出生的,在一所有名的貴族中學讀書,并且愛好詩歌,愛好一切美和嚴肅的東西。江落雖然對詩歌并無特別的研究,但勝在有着廣而不精的知識,可以勉強應付着與她談話。她們說遍了可以說的話題,兩個人的嗓子都啞了。兩小時後,少女打了個呵欠,終于從欄杆上輕快地跳到了地面上,和江落一同走下大橋,她們交換了名字,在橋下分別,回到了各自的家。
這個美好的插曲,很快便被江落當成一次小小的奇遇給遺忘了。過了半年,高三開學時,名叫杜娜莎的新同學轉到她們班上讀書,她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江落一時竟沒有認出這是橋邊的故人。杜娜莎解釋道,因為家裏要買房,戶口所在地變動,于是轉到這裏上學。江落沒有懷疑,全然相信了。她把杜娜莎當做普通同學對待,重逢之後,江落一次也未曾提過之前的事,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态度。江落始終覺得,那天在橋上和杜娜莎的搭話只是偶然的、不值一提的,她們的聊天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和任何兩個陌生人迫于無聊所進行的臨時談話并無區別,因此,她沒有必要對杜娜莎傾注什麽後續的關注。更何況,開學第三天她便認識了林露行。
這對杜娜莎來說是殘忍的,杜娜莎後來承認,相遇的那天,她确實打算跳江自殺。如果不是江落,也許杜娜莎已經不在人世。從她橋上遇見開始,杜娜莎就留意江落了,江落的态度使她感到失望,她對江落說:“你總是忘了有關我的事。”大約就是指的這一樁舊事。在兩人開始交往後,杜娜莎主動告訴江落,她其實為了江落才轉學到這裏。在她對人生失去興趣,她的生命被虛無漸漸吞噬的時刻,她認識了江落,就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她對自己說:“好吧,那麽我就動身到她那裏去吧。”于是不擇手段地轉到了江落的學校。高三年級轉學很不容易,為了這件事,她還和家裏鬧了一陣脾氣,她的爺爺奶奶過度地嬌寵她,對她百依百順,最終還是為她辦到了。
對于杜娜莎的執着,江落始終持着費解的态度,當她得知杜娜莎轉學的真實理由,簡直毛骨悚然。這說明杜娜莎從兩人初遇時就開始籌劃着接近她,并且成功達到了目的,她有着恐怖的行動力和非同常人的信心,高三一年,她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思考和布置。如果杜娜莎想,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控她與江落的關系,沒有人能成為她的對手。江落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麽使她如此着迷,她的确阻止過杜娜莎的自殺,但任何一個正常人看見別人自殺,都會試圖去阻止的。杜娜莎卻從此對她念念不忘,她因為江落再平常不過的反應而陷入了戀愛,在她的身上,有着偏激和過度依賴的特征。
江落曾經想要找杜娜莎了解高中時期的真相,她試圖完全相信杜娜莎,懷疑自己的戀人使她感到罪惡。有一次,時機正好,江落裝作不經意地提到了林露行。
“之前,你跟我說她男朋友沒斷過,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以談論八卦的口氣問。
“我不知道。”杜娜莎梳着頭發,冷漠而憐憫地看了她一眼。回答:“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從她清晰的眼神中,江落明白了一切,她明白在她和林露行相識的一刻,流言和陰謀便已經開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安慰自己,再去計較它們毫無意義。她現在的唯一任務就是和杜娜莎談戀愛。作為戀人的杜娜莎比之前更加溫柔,不過也更加固執,自從和江落開始交往,她常常趴在江落的肩頭,在她的胸口,癡迷而貪婪地嗅着她的每一根頭發、每一處衣服縫隙裏的氣味,那樣子像是一只悲哀的犬嗅着主人的屍體,然後,再過三天,它就會把這具屍體吃掉。
一開始,江落和杜娜莎戀情的進展并不順利,可以說是亂七八糟。江落對于戀愛沒有經驗,只能按照自己從別的地方學到的樣子,盡可能地善待杜娜莎。可是,情感往往不會立即按照理智的要求作出改變,她還沒有從林露行的陰影中走出來。在相處過程中,她們兩人都避免提到林露行,甚至避免去林露行去過的任何地方。效果适得其反,正是這樣的做法,比以往更加鮮明地彰顯了林露行的存在,她們中間橫亘着林露行的影子。
好在暑假還有一個多月,兩人又都沒有家裏的管束,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習慣彼此,她們試圖創造許多回憶來沖淡過去,如幹渴的魚般竭力用自身的唾液打濕對方。杜娜莎帶江落去了自己的家,給她看自己珍藏的精裝詩集,有着漂亮的封面和插畫,她家有咖啡機和進口的咖啡豆,可以煮現磨咖啡。江落每次登門,咖啡都已經準備好了。杜娜莎喜歡喝咖啡,江落也陪着她喝,夏天放在冰箱裏冰凍的咖啡,喝完之後杯底總是殘留着一層細細的砂糖,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天氣不那麽熱的時候,杜娜莎會穿着洋裝去租界的洋樓上喝下午茶,吃糕點。江落給她撐着陽傘,給她拍照,沿江的舊租界屹立着許多風味純正的歐式建築,被改造成了咖啡廳和飯店,前來觀光的人絡繹不絕,在衆人面前,杜娜莎經常忽然抱住江落,摟着她的脖子,親吻她的臉,仿佛在向全世界宣示她對這個人的主權,江落覺得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不禁産生了愛憐,當杜娜莎緊緊地擁抱她,把冰涼的臉湊近她的脖子,她便會安撫性地摩挲着對方的頭頂。
江落抱着禮尚往來的想法,邀請杜娜莎一起去外婆家暫住。杜娜莎驚喜地同意了。她不嫌棄老舊的房子有什麽不方便,反而很快就習慣了在平房中生活。漫長的下午,她有時會陪着江落的外婆一起看電視。晚上,她們坐在屋子外面的竹床上,仰望頭頂澄澈的星空。繁星溫柔地散落在天際,老人睡着了,屋裏傳來收音機平和的廣播,杜娜莎慢慢地靠近了她,偷偷地和她接吻。
在江邊的舊城區,她們度過了七月。到了八月,江落的母親出門旅游,杜娜莎幹脆寄住在了江落位于大學的家中。她們單獨相處時間的更多了,杜娜莎拼命用自己的存在驅趕林露行,一點一點地占領了所有屬于林露行的位置。送給江落的信紙、筆、梳子、簪子和口紅,堆滿了江落的書桌和梳妝臺,不知從何時起,江落的相冊裏全部是杜娜莎的照片,衛生間的洗手臺上擺着杜娜莎的洗護品和化妝品,她的衣服上、書上,沾染了标志着杜娜莎的卷發,每當她慢悠悠地換上衣服,或者在清晨打掃家裏的衛生,看見這些屬于對方的痕跡,便感到一股奇妙的溫暖。江落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柔軟的卷發,把它們向空中一吹,頭發慢悠悠地打了個轉,向下墜去。很快,她就能在衣服上發現更多落下的卷發,蜷曲在柔軟的衣料之間,如那個人的指頭,無時不刻撫摩着她。
杜娜莎一畢業就把頭發燙卷了,并且開始每天化妝,讓江落替她挑選飾品和衣服,她打扮得越來越漂亮。她們開始喝帶酒的飲料,穿很短的裙子,随着高中的畢業,一切禁令都取消了,成人世界向她們開放。江落坐在沙發上,看見在屋子內穿梭的杜娜莎,偶爾會産生自己已經長大,擁有了家庭的錯覺,這一切加起來還不到兩個月,江落感到夢幻般的不真實,她曾經那樣傷心欲絕,現在卻擁有了一切。對現今的生活,江落還是滿意的,因為她害怕孤獨,害怕空蕩蕩的房子更甚于占有欲極強的戀人。
開學前半個月,是最為炎熱的盛夏,她們不再出門,成天呆在家裏。杜娜莎喜歡在書房中,坐在沙發上消磨時光。冷氣開得很足,惬意的涼風一陣陣地吹拂,空調的水滴聲單調而規律地響着,向陽的窗邊,白色的蕾絲紗簾在日光下顯得異常純潔美麗,宛如新娘的盛裝。這是江落從小看到大的風景,直到現在還是很喜歡,在這間屋子內,她總想起小時候的事,她一件件地講給杜娜莎,杜娜莎認真地聽。無話可說的日子裏,她們便靜靜地坐着,這種安寧也是使人惬意的。杜娜莎一旦感到無聊,就會去江落父親留下的書櫥中翻找合心意的舊書,她常常從中随手挑出一兩本感興趣的來看,看了幾頁,就把它抛在一邊,再也不去閱讀它,到了第二天,她又會重新換一本來讀。江落負責收拾她到處亂丢的書,而且把這視為一項幸福的負擔。有時,杜娜莎也會發現能夠讓她愛不釋手的書籍,不僅把它認真看完,還會給江落朗讀,由于很喜歡那些別離之際傷情的和歌,她在暑假中為江落讀了一整本《伊勢物語》。
杜娜莎有着豐富的詩的知識和獨到鑒賞力,從古蘇美爾的史詩,到為漢代貴族送葬的《薤露》,她似乎都曾涉獵,而且有着不尋常的見解。江落記得,有一個早上,忽然下起了夏季的暴雨,天空昏黑如同黃昏,在破碎的烏雲中,閃電劈向人間,急雨敲打窗棂的聲音在房間裏不斷地回響。杜娜莎沒有點燈,她在昏暗的窗前,拉着江落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胡亂劃着,念誦着:“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的句子,江落只覺得這樣的詩句很不祥,杜娜莎卻說:“古時候,一唱起這樣的喪曲,就有數百個人來相和同歌,想必是很動人的,倘若鬼魂能聽到,那麽就死而無憾了。”
杜娜莎老是談到死的話題,江落無法理解杜娜莎對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時束縛着沉沉的枷鎖。她不常笑,無論江落怎麽逗她,都很難見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個滑稽的小醜。杜娜莎是難以取悅的,江落和她相處的時間越長,就越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可她沒有放棄希望,仍想着在兩人共處時能讓杜娜莎高興一點。她對一切過于深刻的話題避而不談,只關注會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杜娜莎讀詩的時候,她就在空調房裏吃西瓜,并邀請杜娜莎一塊吃。把西瓜從中間劈開,拿一把勺子來舀,江落以前以為所有人到了夏天都會這麽做,後來她發現杜娜莎從來不這樣,杜娜莎根本不愛吃西瓜。她穿着貴族晨衣般的長長的家居服,即使讀書也端正地坐着,無時不刻都注意儀态,江落心想她是怕弄髒自己的衣服和手。不久,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杜娜莎不吃有皮的、有核的、黏糊糊的、需要吐籽的水果,也就是說她幾乎不吃任何新鮮水果,只吃密封在罐頭裏、切成一片片的、用糖水漬過的那種。江落自然而然地表示了擔憂,她認為這不健康,罐頭水果都很不新鮮,滿是防腐劑。于是,再後來,當杜娜莎讀書的時候,江落便用勺子把西瓜的瓜瓤挖成許多小塊,用牙簽挑掉籽,裝在幹淨的小碗裏獻給她。杜娜莎欣然接受了,她吃得很香,江落受到了鼓舞,往後每天都這麽幹,這是她摸索出的為數不多的讨好杜娜莎的方式之一。在百無聊賴的、困意正濃的午後,夏季的風将窗外枝繁葉茂的樟樹吹得嘩嘩作響的時候,這就是江落唯一的工作。
她們的關系在八月順利而飛快地進展。總體來說,暑假是愉快的,但終于快要結束了,開學的日子愈來愈近,某件事情也就越來越沉重地壓在江落的心頭,不容忽視。她偶爾在半夜想起,焦慮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還沒有告訴杜娜莎,自己答應要去當林露行的伴娘。
江落不想提起林露行,她恨她,抗拒她,她甚至不想去上學,不想接觸外面的世界。杜娜莎是她的桃源。倘若只呆在這間屋子裏,和杜娜莎在一起,永遠兩個人在一起,她就是安全的,她通過與世隔絕來免除心上的痛苦。如果她走出家中,走到那個有林露行的世界去,聽見別人談論她,看見她的臉孔,她不知道自己又會怎樣。江落好不容易才熄滅了那種激烈的情感,用一捧死灰掩蓋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經營着自己和杜娜莎的親密關系,她害怕接觸有關林露行的一切,她清楚地預感到,她在林露行面前沒有自救的餘地,只要林露行一啓唇,一擡手,就足以毀掉她現在擁有的一切。
盡管無比抗拒,江落仍然明白她無法毀諾,林露行一定會糾纏不休,她只有順從。她原本準備在八月的最後一天把這件事告訴杜娜莎,征得她的同意,結果杜娜莎先于她提出要在那天一起去高中看望老師,好好地感謝她們。她很少對江落提出要求,江落不好意思拒絕她,便答應了。
對于這一天即将發生的事,江落并非毫無設想,她仔細地考慮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林露行應該正在籌備婚禮,倒是遠不至于在高中校園裏碰見她,以前關系比較好的同學都知道她在和杜娜莎交往,不至于在她們面前說掃興的話,要是有人無意提起那個可怕的名字,江落便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想盡辦法把對方的話堵回去。江落暗自祈禱這一天能夠平穩地度過,不會出現意外,這樣,她就好在晚上杜娜莎收拾東西的時候把要去當伴娘的承諾告訴她。
高中的校園和三個月前沒有太大區別,還是那副模樣。新一屆的高三學生已經補了很久的課,那棟用作畫室的小白樓重新被占據了,江落和杜娜莎去的時候,正是課間,遠遠地就能聽到美術生們的歡聲笑語。她們匆匆從樟樹的濃蔭下走過,走過被破碎的樟果染成黑色的地面,走過那個林露行洗過手的白色水槽。所有流逝的舊日時光,那些殘存的聲音、光影、顏色和觸感,在這一刻轉瞬複活又轉瞬幻滅,與她們擦肩而過,真正地遠去了,她們登上了通往老師辦公室的教學樓樓梯。
老師們的态度與畢業之前大相徑庭,再也不訓斥她,不對她擺出嚴厲的面孔,讓江落暗中感到驚奇,他們非常和藹,高興地讓她們坐下,祝賀她們考上了大學,卻堅決不肯接收她們的禮物。辦公室裏沒有學生,江落放下心來,手捧着老師給她倒的那杯水,坐在老師們面前,大膽地和他們開玩笑,講起了昔日絕不敢講的俏皮話,把他們都逗笑了。解除了全部約束,和老師平起平坐的感覺太好,江落大概确實有些飄飄然,她和老師們一起笑着,談天說地,完全沒有預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發生:突然,正在批改作業的英語老師放下鋼筆,走到江路面前,臉上滿是憐惜的、痛切的表情。這位英語老師過去也教美術生,她單刀直入地問道:“江落,你和五班的林露行關系很好吧,她現在怎麽樣?”
江落愣住了,老師居然也會提起林露行,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而且,由于是老師的提問,絕不能敷衍了事,必須認真回答。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呼吸也艱難了起來,就在這時,她發覺正和其他老師說話的杜娜莎略略回過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江落痛苦地笑了一下,這個學校裏,不管什麽地方都會有人關心林露行的下落,她就是這樣一位有着魔力的人。
“我……我最近沒和她聯系了。”倉促之間,她說了實話。
“怎麽了?”老師微微皺起了眉頭,她看起來有點傷心:“怎麽你也和她沒聯系了?你雖然上了大學,也不能忘了以前的朋友。你應該多關照林露行。江落,聽說她考試落榜了,書也不讀了,跑去結了婚,是這樣嗎?”
“是,是的。”江落感到坐立不安,低下了頭。“她還沒結婚,不過再過十幾天就要結了。我已經……勸過她了。”她微弱地說,自己也覺得又委屈又難過。“她不聽我的,她一定要結婚,我也不知道她這是怎麽了,她還很不高興,說我沒有祝福她。”
“你當然不該祝福她。”老師發出冷笑,走回辦公桌後面,重新坐下,用上課般的嚴厲聲音道:“她才多大一點?她是個很有希望的孩子,畫畫也畫得很好,放棄學業實在太可惜了。”她将鋼筆的末端戳在下巴上,沉思了一會,又說:“江落,你和她關系好,應該你知道她多一些,你看我這麽說她對不對:我覺得她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她就是心氣太高了,我也知道,那些男生都捧着她,高一開始就是這樣,她一直都是順風順水的,受不了挫折,一旦不如意,馬上就自暴自棄了。你作為朋友,應該開導開導她,不能放任她這樣不管,她落榜以後,你開導她了嗎?”
“您說得很對……”江落嗫喏地附和道:“不過,因為她要結婚了,很忙,也不願意見我,恐怕還會嫌我很煩,所以……”
英語老師兩手往桌上一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強硬地打斷了她。她用全辦公室都能聽到的聲音,歡快地宣告道:“她那麽喜歡你,怎麽會不願意見你,還嫌你煩呢?你們倆是好朋友啊!”
接下來,她用講述趣事的調侃語氣,向在場的所有老師講述了她在去年高三的一天看見的一件奇事。對于那一天,江落多少也有些印象,彼時她并不知道真實的情形,英語老師的講述令她更加痛苦:那是某個深秋夜裏的晚自習,輪到這位老師巡視各班的情況,秋天的校園靜悄悄的,寂寥又蕭索,她從光線幽暗的、寒冷的走廊上穿過,猛地發現前面有一個女孩,背對着她,獨自站在美術班的後門外面,不知道在做什麽。出于女性的敏銳和好奇,老師并沒有立刻驚動她,她悄悄地靠近了,聽見教室裏有人在大聲說笑。而那女孩,凝神靜氣,歪着腦袋,身子向前傾,認真地聽着門裏的動靜,她太過于專注了,以至于老師走到身後都沒有發現。老師原本有點惱火,直到聽出在那裏面說話的是她的學生江落,江落并不是美術生,她又跑到這裏來串班了,凡是她串班,必定是來找林露行的。這個站在門外的女孩就是林露行。她微張着嘴唇,臉上的表情異常投入,幾乎可以說是陶醉。她一直聽着、聽着江落說話,俯着身子,捕捉着一門之隔的那個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句末的顫音,老師聽見門裏的人笑了,笑聲歡快而清脆,林露行擡起手,按在藍色鐵皮焊成的後門上,仿佛想通過指尖,感受門裏的人那無憂無慮的笑聲似的。
确實有這麽一天,江落也記得,有一次她在晚自習跑去找林露行,林露行卻不在,人家說她肯定是被男人叫走了。過了半個小時,她還沒來,江落佯裝不以為意,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後門旁邊,和美術生們談天說地。有一個女孩跑來她旁邊坐着,揶揄地問道:“你是來找林露行的嗎?你又來找林露行了!你天天來找林露行,是不是喜歡她呀!”
“當然了。”江落眼也不眨地回答:“誰不喜歡林露行呢?她這麽好看,當然喜歡她了。”她反問那女孩:“難道你不喜歡?”
那女孩急忙搖頭,又抿嘴一笑:“讨厭!我不喜歡她,我可不跟你一樣。”
“好啊!”江落用手點了點她,笑了起來:“我記住了,要去告訴林露行,你不喜歡她。”
她們于是笑鬧成一片,不久,英語老師突然降臨,後面還跟着面色蒼白的林露行。江落急忙打開後門,溜回了自己班上,對于當時的慌亂倉促、英語老師出現的突然,還有那一言不發、看也不看她一眼的林露行,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還以為是男孩子們又因為林露行鬧出了事,她被帶回來了。老師一提起,她很快記了起來。她在肆意談笑的同時,不知道林露行和自己只有一門之隔。她聽着老師的描述,宛若心口的死灰被燎了一下,又灼熱,又疼痛,她忍不住想象,深秋的夜晚,露水凝結在走廊欄杆上,室外異常寒冷,林露行在霜露的白光中,孤獨地站着,貪婪的聽,她的笑聲傳遍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她默默不語時,眉間該有怎樣寂寞的神色。
可惜,被告知這件事的人并非她一個,杜娜莎站在旁邊,從頭到尾聽完了老師的講述。英語老師全然不知這背後複雜的情況,恨不得再多講一點才好。她把林露行完全囑托給了江落,江落偷眼看着杜娜莎,心亂如麻,再也不能得體地應對。突然,杜娜莎說了一聲:“時候不早了。”便向老師們告辭。江落跟着她走出老師辦公室,膽怯地觀察她的側影。杜娜莎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這樣才是最恐怖的。她沿着夕陽下的走廊走出了教學樓,走出了校園,她顯得非常孤獨,好像又是一個人了。她們倆原本是牽着手來的,現在江落卻不敢再去牽她,盡管她其實很想讓杜娜莎安心。準備今夜說的事也不必提了,她懊惱地想,江落非常委屈,好像她做了什麽對不起杜娜莎的事,膽戰心驚地等着她寬恕。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