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 (1)
七、
林露行穿了一身純白的連衣裙,袖子上戴着黑紗,陰沉着臉,飛快地走進杜娜莎的靈堂。她走進來時,衣裙在秋風裏微微飄動,令人想起死去的白蝴蝶的翅膀。她一路上都是不聲不響的,只聽見高跟鞋敲打在樓梯間石頭地面上的聲音,以及進門的剎那,她對門口主持喪事的杜娜莎家親戚的低語。“我是她的同學。”她說。随後擡起眼睛,掃了掃坐在屋角的江落。
按照風俗,靈堂設在杜娜莎家裏,得設整整三天,供人前來吊唁。吊唁的人很多,甚至才認識沒多久的大學同學們也來了,不過沒有一個人比林露行顯眼。她個子很高,臉色蒼白,面容嚴肅又極其美貌,具有一種不可抗的震懾力,所有人自然而然地給她讓開了一條路,使她能夠輕而易舉地穿過人群,來到死者的靈位前。林露行不用別人吩咐,就熟練地從一旁拿過紙錢,點燃了扔進火盆裏,随後恭敬地對着杜娜莎黑白的遺像拜了三拜,在香爐中上了香。
九月下旬,天氣仍有些熱,為了透氣,客廳通往陽臺的門打開了,外面的清脆的鳥鳴不時傳進悲哀的人們的耳朵裏,陣陣秋風吹卷着散落在地上的紙灰。林露行做完這些吊唁的程序,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徑自走到了陽臺上,望着外面枝頭的桂花。不久前下過一場雨,天空碧藍如洗,桂花香氣愈發濃郁,夾雜在香燭紙錢嗆人的氣味裏,顯得甜膩而旖旎,似乎過分的不合時宜。
江落已經以好朋友的名義在這裏守了兩天,一見到林露行不請自來,非常擔憂,她很害怕林露行另有目的,會在這裏鬧出什麽亂子,戰戰兢兢地跟在林露行身後,和她一起走到了陽臺上,林露行轉過身,看見她,立刻把手伸到她身後關上了門,只把她們兩個留在靈堂外面。靈堂內的聲音頓時朦胧了,林露行用充血的雙眼,死死盯住江落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她以一種極低的,但是咬牙切齒的聲音說:“你信不信,她是為了報複我……”
江落看着她眼睛裏的血絲,知道她這兩天晚上肯定也沒睡好,虛弱地笑了笑,對她的恨語表示寬容。“我不知道她要報複誰。”她說,覺得有點兒累,在地上蹲下了,抱住腦袋,發出飲泣般的聲音:“可她是送了自己的命,她不管報複誰,首先都是在報複我,她做到了。”
林露行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喃喃道:“确實,她是在報複你。可我也知道她恨我,她早不自殺,晚不自殺,偏偏要在那天晚上自殺。她是故意的,我前天才穿了婚紗,她今天就讓我穿喪服。”
“你說話太誇張了。”江落不想再聽,阻止她說下去,有氣無力地道:“你實際上也沒有穿喪服,我們誰也沒有資格給她穿喪服。至于杜娜莎,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自殺,也許有很多原因,這其中有我的不對,我太大意了,有很多事情,其實是做不得的,我卻做了。可是……”她仰起腦袋:“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一直想,你那天在婚禮上确實不該那樣刺激她……”
“你這是什麽意思?”林露行吃了一驚:“難道她是因為我揭穿了她的那些把戲,所以自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江落痛苦地搖了搖頭,她好像在努力思考,片刻,眼神卻茫然起來,揪着自己的頭發:“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也許我說錯了,對不起,請原諒我。”
但林露行的怒氣很盛,她沒有管江落,繼續說了下去:“我那天是說了,可我不是想要她死,我是說給你聽,難道在你看來,被人造謠,我該永遠忍氣吞聲?她可以造謠,我卻不能說實話。”她笑了一聲:“江落,為什麽你從來不體諒我,你不想一想我又……又受了怎樣的傷害呢?”
她的這一笑凄楚至極,而且十分憔悴,使人心折。江落心裏又刻上了新的傷口,江落癡癡地瞧着她,看見林露行放在身側的手正在顫抖。江落的思緒完全混亂了,自從看見杜娜莎的屍體,她這兩天一直過着地獄般的日子,她受了太多折磨,已經無法像正常人那樣思考,在疲憊的麻木中,她感受到反複的疼痛,淋漓不斷的濕血在她的傷口流淌着,從來沒有結痂愈合的時候。林露行的這一個笑容,她細聲細氣地說的那些話,令她再度想起了她的罪惡,她不應當把哪怕一丁點兒錯誤加在林露行身上,她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同時,江落痛苦地意識到,即使在杜娜莎殒命之後,她那種龌蹉的念頭也完全沒有消弭,反而因為失去戀人的打擊而愈發加深。
“其實,我也想過幹脆不要說它。”林露行來回踱步,又說:“我忍了很久,因為以前……以前我是信任你的,也信任我自己。可是我還是得說,我必須讓你知道,江落,這對我不公平。”
江落重新把頭埋下進臂彎,幽幽地嘆氣:“造謠的事,我其實早就料到了。我不傻,我問過她……不過我确實不知道,你居然……居然會那樣找男人。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你選在了最不合時宜的時候。你以前從不和我解釋,現在又為什麽非說清楚不可?你不該,不該在結婚的時候,不該在我們已經交往了兩個月的時候說出來,你不該追究過去的事,因為這是于事無補的,反而會傷害我和杜娜莎。林露行,感情的事本來就不存在什麽公不公平。”
“那麽你真覺得我錯了。”林露行瞪大眼睛,說道。她的語氣狂亂起來:“其實是我錯得還不夠,我其實還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說……正是我對她太寬容了,才會讓你還坐在這裏吊唁她,還騙她的爺爺說是她的好朋友,你真可笑!江落,我現在要告訴你,你以為杜娜莎真是那麽簡單的人嗎?她遠不止造謠而已。高中的時候,你和我都被她蒙在鼓裏,被她耍得團團轉……”
“不管怎麽樣,她現在已經死了!”江落受不了她這樣侮辱杜娜莎,強硬地打斷了她:“死者屍骨未寒,而你今天跑到她的靈堂上,她家裏,來講她的壞話,這是我看到的,我希望你不要這樣,你是……有家庭的人。”
“她死了,她死了,所以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原諒了!她只要一死,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了!照你這麽說,每個死刑犯都是清白的,甚至還要受到憐憫!”林露行竟然暴躁地叫了起來,江落正對她忽如其來的歇斯底裏感到錯愕,心想也許自己說的太過分了,她膽怯着,猶豫該不該上前安撫,又怕她亂喊亂叫被人聽到。林露行忽然跺了跺腳,傷心欲絕地道:“我今天就不該來。我不該來!”她猛地掉轉身子,打開陽臺的門,跑了出去。
江落扶着牆站起來,由于起身太急,眼前一片模糊,頭也很暈,腦袋裏嗡嗡作響。林露行穿過靈堂,跑到大門口,一把扯掉袖上的黑紗,扔進門口的箱子裏,江落模糊的眼睛看見她白色的裙擺在門外一閃,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急促地響着,随後漸漸消失在樓道中了。
林露行的舉動過于引人注目,幾乎每個人都目送着她離開,有認識她的同學,忍不住在那裏竊竊私語,靈堂的氣氛被搞得一塌糊塗,這使江落更加無法忍受。江落慢慢挪進屋子裏,朝林露行離去的方向露出一個苦笑,随即,她挪到原本龜縮着的角落的座位上,和之前一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她的腦袋比之前更疼了,腫着的眼睛被煙火一熏,視物更加艱難,她閉上了眼。
這是杜娜莎死去的第二天。這兩天中,江落沒有睡覺,往後的四天內也沒有睡。只是偶爾,在坐着的時候,她的意識會出現短暫的中斷,像暈過去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了。很快她又會醒來,每當她醒來,都會痛恨周圍喧嚣擾攘的一切。而且,即使在江落清醒的時候,她的意識也是混亂的,她必須集中精力,才能勉強做到和人正常溝通,她的精神幾乎被完全摧毀了。
江落在杜娜莎家待了一個星期,見證了喪事的整個過程,首先守靈三天,第四天去殡儀館開追悼會,在那裏火化了杜娜莎,在郊外下葬了,第五、六天又去回墳祭祀新死之鬼,第七天做頭七法事。頭七的夜裏,江落沒有理由再待下去,這才和杜娜莎的親戚告別,回到了自己家。
家裏仍舊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黑漆漆,夜幕降臨,江落感到非常害怕,把自己關在卧室內,抱着膝蓋,努力睜大眼睛,朝四面雪白的牆壁看着。她并非因為失眠而無法入睡,七個沒有睡眠的晚上把她搞得疲憊至極,然而她不敢進入夢鄉,這幾天,只要閑下來,江落的腦海裏就不斷地回放着她走到路燈底下,看見杜娜莎吊在上面,屍體搖搖晃晃的情形。這個場面給她造成的沖擊太大了,那是江落人生中最可怕、最具毀滅性的一個夜晚,等她看清、确認了路燈上的就是杜娜莎,江落已經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渾身冰涼。她記得,自己一開始并不相信杜娜莎死了,她先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焦急地等待救護車的同時,她覺得不能讓杜娜莎就這麽在上面挂着,于是又掏出手機給派出所打電話,打了兩次都是占線,她終于想起大學裏就有派出所,離這兒不超過十分鐘路程。江落忽然有了力氣,爬了起來,她穿過昏暗的、吹刮着猛烈夜風的林蔭道,仿佛被厲鬼追逐,踉踉跄跄地跑進了派出所。江落尖叫着沖進派出所的大門,聲音在寂靜的大堂裏回響。
“救命!有人上吊了!”她使出全身力氣,叫道。
很快,警車呼嘯着,載着她往回駛去,到達現場時,救護車也到了,杜娜莎被他們從上面放了下來,醫生檢查過後,甚至沒給她進行過多的搶救,反之,得到的是一紙死亡證明。江落茫然地跟着醫生們,夜裏突然變得非常冷,她渾身抖個不停,她清晰得記得,在死者被從路燈杆子上放下來,蒙上白布之前,她看見她纖細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痕跡,如一條綢帶纏在她頸間。
她以為這是個漫長的噩夢,不斷地向不知名的力量祈禱讓她醒來。但是夜還很長。江落被帶去派出所登記備案,接受各種詢問,她在派出所哭了一夜,為杜娜莎,也為這可怕的命運。警察後來告訴她,杜娜莎上吊的路燈是最老的一盞,底座很不穩固,懸挂繩子的鐵燈盞生了鏽,倘若杜娜莎的體重再重一點,就會上吊不成,反而把路燈拽得倒塌下來。可是她太矮、太輕了,所以随随便便往那裏一挂,就送了命。
第二天早上,警察打電話通知了杜娜莎家裏,叫她的爺爺奶奶過來認領屍體,兩位老人互相攙扶着來了,杜娜莎的奶奶看了一眼,就暈了過去,在醫院搶救了好幾天,只有爺爺強撐着,要求警察認真調查。調查來調查去,總不會超出自殺的結果,何況杜娜莎還有抑郁症病史,高一時期曾就診過。于是便結了案,一切塵埃落定。
關于衆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個動機,即杜娜莎究竟為何自殺,警方沒有獲得确實的線索。只在死者口袋裏發現了一張小紙片,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撕下來的,江落後來認出這是自己送給她的信紙。正反兩面各用鉛筆潦草地寫了兩行詩句般的話,正面寫的是:“太陽是朝生暮死之物,如蜉蝣在傍晚結束旅途。”反面則寫着:“今夜不會有任何事發生,除了我的死以外。”
這遺書令人不明所以,更像是死者自殺前出于心情激動而随手寫就的即興之作,內容可以說是毫無價值。杜娜莎的爺爺把這點最後的筆跡要去保管了,沒有留給江落。她的爺爺全權處理了杜娜莎的喪事,有幾個親近的長輩也來幫了忙,江落請求他們讓自己充當喪事的雜役。
由于事發地點令人懷疑,之後江落的态度也表現得過激,警察和杜娜莎的親屬都不止一次地盤問江落,她和杜娜莎到底是什麽關系,江落一概以“好朋友”回答。杜娜莎的手機記錄和社交軟件被她自己清空了,沒有留下任何兩人交往的證據,他們也就相信了她的話,認為她是個深情的朋友。杜娜莎的爺爺雖然滿心不甘,還是接受了孫女已死的事實,杜娜莎的整個自殺過程看起來都是随便、突發的,連墊腳的磚塊和上吊的麻繩都是臨時從旁邊的工地找來的,卻又證據确鑿,沒有任何不自然的痕跡。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孫女死在她家門口,杜娜莎的爺爺卻從沒有把孫女的死遷怒在江落身上,反而感激她對死者的深情厚誼,多次表示希望她和以前一樣常來拜訪,這讓江落愧疚至極,無地自容。
到了頭七那天,整個喪事終于結束,盡管江落無比警覺,夜裏還是在自家的床上不知不覺地睡着了,并且不出意外地夢見了杜娜莎。她以後還夢見過許多次杜娜莎,有兩次最生動、最駭人,其中一次就是當晚的這個夢。她夢見自己置身于一個貼着淺黃色歐式花團壁紙的大房間裏,不知出于何故,正在躲避杜娜莎的追捕。這個房間類似于她家的書房,卻布置得極其古怪,仿佛不是給活人住的屋子。飾着蕾絲寬邊的白紗窗簾從天花板中央垂下,宛若荒蕪的蛛網,籠罩着家具。實木的家具風格古典,高大沉重,毫無章法地擺在室內:櫥櫃和書櫥放在屋子正中間,呈九十度角,背面朝外,緞面的椅子擺在屋子角落,椅面對着牆角,桌子立在沙發上面,臺燈扔在地上,遠離插座,電線長長地拖着,衣櫃在櫥櫃旁邊,櫃門大開,裏面放了一座古典的座鐘,發出咔噠咔噠的走動聲,床則橫着擺在門口,堵住了出路。這景象甚至根本不能稱為室內布置,而只是一座陰森的家具的森林。江落借助這森林隐蔽自己的身影,屏息靜氣,在高大的家具間蹲着身子慢慢挪動,和杜娜莎做着周旋。
杜娜莎走進來了,在屋裏四處尋覓着,她的步調又輕又長,像是夢游的人,她的長長的影子宛如吊死鬼,從家具上面飄拂而過。江落躲在櫥櫃後面,從家具的縫隙中觀察杜娜莎那雙穿在軟底白皮鞋內的纖足,觀察她邁動的細細的小腿,以此判斷她接下來的行動軌跡。杜娜莎的步伐拖沓,江落能看見她長到小腿中部的洋裝,裙子下擺那一層層純白的長褶邊柔順地垂着,随着她的步伐輕微地前後飄擺。洋裝裏面穿着的裙撐,形狀十分明顯,鋼骨的邊緣随着杜娜莎的走動,一下一下輕輕打在她腿上,她的整個蓬松的裙子猶若柔軟的布丁彈動搖晃。杜娜莎就這麽一步步在家具之間穿梭,偶爾停下,轉身,又繼續,江落從她緩慢的動作中感到恐怖,使人神智盡失的恐怖把她完全攫住了。她的心跳越來越快,額頭上滿是冷汗,她覺得杜娜莎好像離她比先前近了。她本能地想挪得更遠一點,俯低了身子,準備跪在地上悄悄爬開,為了不驚動杜娜莎,她盡可能把腿放得低一些、再低一些,腰也用力向下彎。但是,這一動,卻使得某個原本放在她兩腿上的東西,随着她的動作滑下裙面,掉了下來,落在地面,發出響亮的碰撞聲。
那是一把紫色的美工刀。
江落的呼吸停滞了,渾身汗毛炸起,她被恐懼扼住了喉嚨。她顫抖地擡頭,杜娜莎的眼睛出現在櫥櫃後面,直直地望着她,杜娜莎的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纏繞着一圈深紅色的蕾絲頸帶。
恐怖達到頂峰的瞬間,江落驚醒過來,滿頭是汗,粗重地喘着氣。她醒來的頭幾秒鐘,以為杜娜莎還在房裏,瘋狂地四處張望。接下來,她一直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守着自己的房間,她的神經在半個晚上的時間裏保持高度緊張,直到第一縷陽光落入她的窗戶。
以後許多天,江落出于恐懼,都開着燈睡覺,入睡成了她最為害怕的事情。她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她的夢是混亂、荒誕、扭曲、破碎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這些夢。她精神錯亂,這是事實,杜娜莎的死給她帶來了無盡的悲傷和極度的自責。不難猜到,杜娜莎是由于嫉妒和絕望而自殺的,她早就暗示過會殺掉什麽人,到頭來她犧牲的卻是自己。江落用愛情害死了一名狂熱而癡情的少女,她原是出于自我療救的自私目的,才同意與杜娜莎交往,她本可以更謹慎一些,畢竟杜娜莎是一個泥足深陷的人,沒有別的希望。杜娜莎的性格實在太過偏激,江落又始終不夠堅定,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她曾經反複思考自己在這段感情裏所犯的致命錯誤,她非常後悔那天沒有留下杜娜莎,她一看見杜娜莎送她的禮物,就悲傷得快要昏厥過去。
悲哀使她心碎,自責使她自暴自棄,然而,在這所有情感之上的卻是恐懼,是親眼看見耳鬓厮磨的戀人僵硬地吊在路燈上的那種恐懼,這恐懼在夜間壓倒了一切,同她的悔恨和悲哀混雜在一快,如巨大的猛獸,慢慢把江落撕裂吞食了。
關于杜娜莎的那些噩夢中,還有另外一個使江落記憶深刻,這夢裏甚至出現了林露行。這個夢是林露行第二次來找她的那天晚上,江落所做的。那是十月初的事,林露行出國的前一天,江落和她又見了一次面,說了個把小時的話。她們之間沒有發生上次那樣激烈的争吵,但仍舊談不上愉快。林露行是前來向她告別的,江落不鹹不淡地祝福了她,她們的關系因而徹底破裂了,似乎再也無話可說。那天晚上,江落精疲力竭地墜入夢鄉,夢見了身穿雪白婚紗的林露行。
夢境壓抑又陰暗,林露行獨自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下,頭戴銀冠和白紗,婚紗龐大的裙擺拖曳在地面,看起來像一只貪婪的母蜘蛛,吃掉了公蜘蛛,肚子裏懷着卵。樟樹上的枝桠于她頭頂上方蔓延,最高的那根樹枝上懸着筆直的上吊繩,垂挂着杜娜莎的屍體。天是血紅血紅的,仿佛被血潑過,杜娜莎在血紅的天空中,毫無生氣地低着腦袋,脖子上勒着繩子。她一動不動,江落沒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卻打心底裏認為那就是杜娜莎。杜娜莎身上密密層層地落滿了深紅色的蝴蝶,這群喧嚣擾攘的食客,翅膀同天空是一樣的顏色,也許這天空就是蝴蝶組成的,空氣中布滿磷粉,令人窒息。這是蝴蝶的世界,到處都是它們毛茸茸的身體,密集得有些惡心,蝴蝶像一股深紅的毒氣萦繞在杜娜莎身邊,停在她蒼白的皮膚上,伸出卷曲的口器刺進她的傷口裏,一面吸着她的血,一面不時轉動那兩只鮮豔的、布滿花紋的翅膀。這是罪惡的昆蟲們采食時的習慣,它們把翅膀打開一會兒,又合攏,無數蝴蝶轉動雙翼的情形令人頭暈目眩,生着黑色斑點花紋的翅膀仿佛一只只眼睛,在杜娜莎身上忽閃忽閃,一時間顯得恐怖極了。
江落站在遠處,看見這幅情狀,發狂地朝樟樹跑去,她跑着,朝林露行大叫:“你把她放下來呀!把她放下來呀!”她撲過去,跪在林露行腳下:“它們在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求你了!”
江落是被自己的叫聲驚醒的,她從夢裏醒來,恍惚片刻,看了看時間,知道林露行的飛機這時已經出發了。林露行坐淩晨的飛機去了日本,現在,江落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這天白天,在杜娜莎生前的寝室裏,江落确實險些向林露行下跪。這次見面是出乎意料的,江落從沒想過林露行還會來找她。這是杜娜莎死後的第十七天,國慶假期結束了,江落第一次回到學校。向大學請的假快要到頭,大一的功課是很繁重的,江落必須繼續她的學業。她好不容易從崩潰中稍微恢複神智,能和人正常進行交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杜娜莎的同學,問她們能不能把寝室的鑰匙借給自己,她說,她想去杜娜莎的位置上看看還有沒有什麽遺落的東西,實際上,江落知道,杜娜莎的東西應該都被她的家人清走了,她只是想再看一看杜娜莎短暫生活過的地方,作為最後的憑吊。杜娜莎的室友都是好人,出事之後住在寝室外面,很為杜娜莎傷心,她們也認得江落,非常可憐她,聽了江落的請求,沒有多加猶豫就同意了。江落拿着這份珍貴的鑰匙,懷着追悼故人的沉痛心情,踏足了杜娜莎所住的宿舍樓,她來到曾多次流連的門前,熟悉的情形讓她心悸,往日都是她敲門,杜娜莎給她開,現在門寂靜地掩着,向她關閉了。江落掏出鑰匙,準備自己把門打開,卻發現門沒有鎖。
她顫抖地把門一推,本該空無一人的寝室中,出現了不速之客的身影。林露行似乎很喜歡以這種突然的方式出現在人前。她坐在杜娜莎的桌子跟前,看了一眼門口的江落,惶恐地站起來,解釋道:“我說我是這個寝室的,忘記帶鑰匙了,交了20塊錢押金之後,宿管就把鑰匙給我了。”
“……你好像總是有辦法。”江落在門口僵直地停了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回答。她走進來,努力不看林露行,在寝室裏轉了幾圈。這寝室已經超過半個月無人生活了,非常冷清寂寥,看不出任何原來的居住痕跡。江落走到杜娜莎的位置上,眼睛掃過空蕩蕩的桌子和書架,立刻回想起上面原本擺着杜娜莎的哪些物什,精致的香水瓶、木雕框的鏡子、戴在發辮上的蝴蝶結,擁擠地堆在主人的收納盒裏,如今和那少女一同消失無蹤。她的心愈發厲害地疼痛起來。
“為什麽不作聲?難道你連和我說句話也不願意了嗎?”這時,林露行微弱而膽怯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其實我今天,是特意過來等你的,我知道你來上學了,但我竟然使你厭棄到這地步……”
江落轉過臉,林露行面色蒼白,雙手相扣,局促不安地立在她身後,完全沒有了上次見面時那種盛氣淩人的樣子。江落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是和自己一樣可憐的人,同樣經歷了這樁殘酷的命案,被烙下了抹不去的陰暗痕跡。她的情緒頓時柔軟了,對林露行生出了愧疚,她後悔之前口不擇言地責備她,林露行楚楚可憐的模樣使她愛惜。江落忽然突發奇想,企圖彌補之前争吵的隔閡,于是掉轉身子,盡可能用溫柔的語氣回答:“我沒有……沒有不和你說話。”
她神情真摯,惶惶然、小心翼翼地凝視着林露行,說出了難得的道歉:“之前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怪你,其實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她……和別人無關。”
“等一等,等一等。”林露行搖了搖頭:“那些不用談,我只想和你心平氣和地說一說。”她頓了一頓,大概在斟酌詞句:“希望你……能原諒我,不能原諒也沒事,我肯定是要說的。”
經過江落眼神的默許,她開始說:“杜娜莎死前,把手機和電腦裏的所有記錄都清空了,社交賬號也都注銷的注銷,删除的删除,還改了密碼。她做得很仔細、很徹底,一點和你有關的證據也沒留。就算大家都看見你們經常在一起,也只能說明你們是關系好的朋友,沒有人會多事。她很想着你,不想牽扯你進來。”
江落低頭望着地面,盯着自己和林露行的腳尖,一句話也不答。俄頃,她尴尬地擡起頭,還沒想好要說什麽,先笑了。笑容是苦澀的。她開口道:“這我都知道,你來就是為了說這?”
“也許就是為了說這。”林露行吃驚地看了看她,好像有點困惑她的冷漠,喃喃地說。“但是,但是,你要知道。”她慌忙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一個用淡紫色信紙疊成的方塊,塞進江落手中:“她大概還是覺得一下子把過往的痕跡清除,到底有點可惜,所以她備份了相冊和信息記錄,傳了一份給我。”
江落把手舉到面前,緊緊地皺着眉毛,連她也猜不透杜娜莎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她好像從始至終都對杜娜莎缺乏足夠的了解。不過,如果杜娜莎真的做了這種可以被視作挑釁的行為,江落就好像能夠理解為什麽那天林露行說杜娜莎是為了報複她而自殺的了。杜娜莎想必很明白,她的自殺必将導致江落和林露行的決裂,她們兩個的手上都沾了她的血,她們會魂夢難安。
杜娜莎是毫不遜于林露行的、瘋狂的複仇者,只為了這點,她便可以不計後果地破壞自己。這兩個少女,被仇恨、被嫉妒燒灼着、驅使着,不斷做出種種不可理喻的自毀舉動。江落被迫目睹了一出完整的悲劇,不禁感到作為罪魁禍首的自己不配繼續存活于世。
她把林露行給的紙塊握在掌心,故意表現出一點兒敵意,盯着林露行看,慎重地問:“你是不會害我的吧?”
她的卑鄙在這一句話中得到了全部體現。江落始終以朋友的身份出現在警察和杜娜莎家人面前,她沒有勇氣承認她和杜娜莎的關系。她借朋友的名義脫罪,就不會有人會思考她對杜娜莎的死應該負怎樣的責任。如果江落和杜娜莎的戀情被公之于衆,那麽她一定會承受來自多方的質疑與仇恨,她就無法繼續正常的生活了。她為了所謂正常的生活,不惜抹消與死者的過去,甚至還害怕林露行會揭露她。可是,林露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她雖然殘酷又狡詐,卻和杜娜莎不同,她是毫不卑鄙的。
“你真是個懦夫。”江落的目的達到了,林露行似乎恨她說出這樣的話,幽幽地、痛苦地回答:“我怎麽會害你呢?我來就是為了把這些給你,她肯定也知道我會這麽做,你打開看看吧。”
江落低頭瞧了瞧,林露行給她的折疊好的淡紫色信紙上,有一些屬于主人的纖細字跡,好像寫了什麽,她正想拆開細看,林露行忽然伸過手來,又把它奪走了。林露行慌張得不擇手段,使了很大的勁兒,粗魯地撕開外面的信紙,把包裹在其中的一張小小的黑色儲存卡拿了出來,放在手掌上,遞到江落面前。至于那些被撕爛的、不知道寫着什麽的一條條淡紫色殘片,則被她神經質地揉成一團,緊緊地攥住。
江落自嘲地笑了一聲。“如果咱們三個人中一定有一個是懦夫的話。”她接過那張儲存卡,說道:“好嘛,那就是我吧。”她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林露行:“全部在這裏面了嗎?”
“是的,她發給我的東西都在這裏……有些,你可能沒見過。”林露行心煩意亂地回答。她突地下了決心,生硬地轉變了話題:“對了,還有,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機場。再也不會回來了。”
江落的笑僵在臉上,手舉在半空中沒來得及放下,氣氛倏忽變得極其尴尬。她才剛剛和林露行冰釋前嫌。江落這些天并無多餘的精力去想林露行的事,這一回見面,忽然被告知是訣別,無疑使她再度受到了傷害。林露行的離開好像總這樣突然。林露行從不肯為她多停留半刻。
“走了?”半晌,江落嗫嚅地道:“走了也好。這個地方……讓人傷心,你走吧,遠遠地走吧。”
“也好。”林露行點着頭,機械地重複她的話:“也好。”
“林露行。”江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最終按捺不住,張開帶着齒痕的、幹枯的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咱們就這樣了吧。”她灑脫地說:“你走吧,去過幸福的日子吧,和不懦弱的人一塊。”
林露行不為所動,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她蒼白的臉上驟然顯出一個嘲諷的、憂傷的苦笑。“我不會幸福的。”她咬牙切齒地說:“沒有人會幸福的。沒有人,你記住!”
她潇灑地走了,從桌上拿起了包,一步跨出了門口,還帶上了門。這回是真的走了,永遠永遠也不會回來,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江落注視着林露行的背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着,她握着那張儲存卡,緩緩地倒了下來,躺在地面上。她是不自覺地倒下的,更像是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初秋的太陽溫暖幹燥,瓷磚地面一點也不冰涼,反而非常光滑舒服,江落把臉貼在地上,費勁地呼吸着,陽光如溫柔的母親摩挲着她,她的嘴唇輕微地哆嗦。
使江落感到恐怖的是,她倒在瓷磚上,一動不動地蜷着身子的這段時間,一點也沒有想剛剛死去的女朋友的事。盡管杜娜莎的音容還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口,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