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 (2)

無論是醒着還是在夢裏,都難以抑制地重溫過去兩個月的光景,但是,從今天下午開始,從她走進這個屋子,看見林露行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煙消雲散了。這是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強烈得近乎恐怖的愛戀。林露行離開以後,江落幾乎是強迫自己努力地追憶與死者之間那些值得懷念的片段,這本是她來此的目的,然而她無法集中注意,很快,她的腦子裏就湧進了新的東西,把她的思緒完全搞亂了。此時此刻,江落一點兒別的也想不起來,除了林露行以外。她一遍遍地想林露行在那個地方是怎麽站着,怎麽說話,又想起方才她繃着臉,那種幾乎厭惡的嚴肅表情,她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那種眼神。這是一個驕傲的仇人,是一個抓不住吞不掉的敵方的王,江落滿懷着對自己的憎恨,默念着林露行的名字,她念了千遍萬遍,痛苦得無法呼吸。

林露行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塊地板就在她面前,夕陽漸漸照進屋裏,落在了上面,顯出一片血紅的光明。江落瞪着那片空蕩蕩的光,把它當作心緒缭亂的原罪,好像仇恨它不該在世上出現,不該教林露行有機會站在它上面似的。過了好半天,她大着膽子湊過去,吻了吻那片冰涼的地面,地面滿是灰塵,她其實沒想要吻,她不願意做出這樣肮髒卑微的行為,但她竟然吻了,并且還很快樂。如果林露行把自己的鞋跟給她吻,她說不定也會吻的,雖然她的內心一定是抗拒的,她一面自責,一面自暴自棄。

就在這時,江落的腦中第一次出現了那個念頭:她要自殺。

她雖然無法愛杜娜莎,卻要追随杜娜莎,她用命償還犯下的一切過錯,償還杜娜莎,償還林露行,償還她們兩人的苦難,償還高中時期的心動和眼淚。除了這條命,江落沒有更珍貴的東西。

一開始,她自己也沒把這個念頭當真,并且還被吓了一跳。這只是出于一時沖動忽然冒出的想法,賭氣似的想想罷了,她自己馬上就把這念頭否決了。江落從地板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準備離開,她看着昏黑的窗外,倏忽想起暑假時杜娜莎給她念過的《伊勢物語》。男主角曾經和年輕時的皇後偷情,甚至想把她從父兄那裏掠走,日後,皇後嫁入宮中,杳無音信,那男人只得前往她廢棄的居所,卧在地上流淚感懷,望着月亮向西沉落。她還記得杜娜莎甜蜜而哀愁的聲氣,她念着那首和歌,有“此月此春已皆非”的句子。江落在心裏默念了兩遍,回想起了今年那個寂寞的、無法挽回的春天,林露行穿着鵝黃的連衣裙和雪白的長襪,站在太陽底下,身邊的男人給她提着顏料箱。這才距今不過半年,她們的高中時代好像已經很遠了。

一種深邃的悲哀,随即襲上江落的心頭。這悲哀不是為林露行,也不是為杜娜莎,只是純粹地為了那些逝去的日子,單純而燦爛的,沒有決裂、死亡、婚姻和噩夢的日子,每天都被瑣屑而甜蜜的煩惱充實着,那時她們有許許多多煩惱和秘密,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是少女時期必不可少的功課。校園仿佛一座盛大的金色花園,江落、林露行、杜娜莎,以及許許多多稚嫩的少女,在一方栅欄後面歡聲笑語、肆無忌憚,她們有資格肆無忌憚,她們周身簇擁着鮮花,年輕氣盛而志得意滿,誰也說不準會有怎樣的未來。而今,這盛大的花園已經零落,沒有剩下任何一朵黃玫瑰,少女們的青春在時光中消逝凋謝,伴随着當初那并不致命的、心照不宣的朦胧戀情。

江落懷着對往事的悼念和深切的疲憊回到了家,林露行給她的儲存卡,她沒有打開,也不想打開。第二天,從一個噩夢裏醒來之後,她回歸了久違的課堂。大學生活波瀾不驚地維持了将近一星期,周末再放假的時候,江落才有勇氣把那張記錄着回憶的儲存卡放進讀卡器,插進電腦。她匆匆地浏覽那些以杜娜莎的視角記錄的、似乎不起眼的、堪稱幸福的平淡往事,這段日子只維持了兩個月,卻有着超出預想的回憶,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向她拷問,向她追責。在回憶的一方香消玉殒之後,那些故事仿佛還殘留着冰冷凝固的香氣。從杜娜莎某些記錄心情的随筆、和與別人聊起江落的記錄裏,江落得知了許多未曾了解到的情況,在死者生前,她一直不大關心,或者根本沒有察覺。此外,她還在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中發現了一段毫無印象的電話錄音,是和林露行的,從文件信息來看,這個電話在九月一日淩晨撥通,就是江落向林露行請求讓杜娜莎一起伴娘以後的幾個小時,那會兒,江落和杜娜莎應該已經入睡了。

這段音頻宛若幽靈浮現于不該存在的時空,江落懷着好奇把它點開。音頻十分完整,看來杜娜莎從接通的一刻就開始錄音。電話是由林露行打給杜娜莎的,接通之後,林露行和她含糊地寒暄了幾句,輕聲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和江落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交往的?”

“七月末。”杜娜莎回答,熟悉的聲音讓江落的心尖顫了顫。杜娜莎說:“在你訂婚之後。”

“……可是……”林露行猶疑道:“你去年平安夜的時候告訴我,你是江落的女朋友了,只是不方便讓別人知道。你在她家過夜,拿的她的手機,你記得嗎?這究竟怎麽回事?”

江落整個人都懵住了。她聽見杜娜莎笑了起來。

“去年平安夜,我确實和她一起過的,不過不在她家,你想不到的,她坐在街上等你去找她。”

“我給她打過電話,我去她家找了她,她不在家。”林露行的聲音中出現了一絲恐慌:“我打了兩個,你知道,被你接了……”

“其實我沒有拿到她的手機。”杜娜莎平靜地說:“我接了你的電話,知道她沒回家,才出去找她,這多虧你告訴我。我的運氣很好,我把她找到了。”

“那你……”

“藝術節那天白天。”杜娜莎說:“我趁着你們在更衣室的時候,把她的手機卡和我的手機卡換了一下,後來你給她打電話,打到了我這裏,我自然就那麽告訴你了,這種事全憑運氣,我也沒想過會這麽順利的。她很傷心,我陪她過了一晚上,你呢?你在她家樓下等了多久?”

林露行沉默了一會,說道:“□□。”

杜娜莎又笑了起來,笑聲如微風中的風鈴,輕悄悄的,似乎怕驚動了什麽人。

“确實是。我想當□□,我受夠了!”她煩躁地說:“如果不當□□,我怕我忍不住自殺。你罵我吧,我不還嘴。”

林露行沒有罵她,一句髒話已經是林露行的極限。她嘆了口氣,問:“為什麽現在告訴我這些?”

“無所謂。”杜娜莎的聲音霍然陰沉下來:“其實你們早晚會發現的,江落剛才不是就說了,我們是夏天開始的嗎?你就是聽了江落的話,覺得不對勁,才半夜給我打電話吧?”

“是……”林露行回答:“不過居然被你瞞了這麽久……我還是太蠢了。”

“你不蠢。”杜娜莎冷冷地道:“你太傲慢了,對江落完全不珍惜。不過,你是有資格傲慢的人,其實你不必罵我,我可以和你打賭,江落還喜歡你,并且會一直喜歡你。蠢的是我,是我心懷僥幸,以為她會喜歡我的,太明顯了,她把我當一塊膏藥。我不知道我們這樣還能繼續多久,但你要相信,我并不好過,我比你更痛苦,我嫉妒你,林露行,我非常非常嫉妒你,你被那麽多人愛着,就放過這個江落吧,把她給我。我希望你能盡快讓江落絕望。”

“你放心。”林露行反擊道:“我就要結婚了,男方條件很好。我不會抓着她不放,我不是你,沒有拆散別人的愛好。”

“那你一定很幸福吧。林露行。”

林露行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我想要。”杜娜莎突然用空洞的聲音說:“我想要幸福。我以為談戀愛就是幸福,可是不,我只有嫉妒,誰多看她一眼,我就恨誰。我覺得空虛,我想要她愛我,我這一年來只有這個目的,不然我早就死了,可她還是不愛我,從來不愛。林露行,你被那麽多人愛,父母雙全,肯定很幸福。我一天也沒有體驗過那種日子,江落也和你不一樣,你适合結婚生子,幸福地過一輩子,我就這麽祝福你了。”

林露行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默然良久,說了一聲:“謝謝。”就挂斷了電話。

錄音結束了,出現了長時間的空無。江落愣了十幾秒鐘,過于颠覆認知的信息使她不知如何反應,直到錄音重新從頭開始播放,她才緩過勁兒。她哆嗦了一下,如躲避一條毒蟲般把手縮回來,直接拔掉了電腦的電源。江落雙手捧住腦袋,腦子又開始混亂,脆弱的精神才剛恢複,便再度全盤崩潰,無法繼續支撐下去。她趴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只有大腦急速地搜索着過往的回憶,作為杜娜莎的坦白的印證。可以視為證據的事太多了,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江落,她想起藝術節的時候,她和林露行一起關在換衣間內,杜娜莎确實在外面向她借了手機,從她的大衣裏拿走,又放回她的大衣口袋,大家都在為話劇做準備,沒有人注意她的行動。還有,那天晚上,江落接到過一個推銷電話,稱她為杜小姐,她當時以為是人家搞錯了她的姓氏,其實并沒有錯,她的手機裏裝的是杜娜莎的卡。林露行被人謠傳在平安夜去找男人,一晚上不在宿舍的事,實際上是因為她去了江落的家。江落不敢想象,杜娜莎究竟在那通電話裏對她說了些什麽,林露行又孤零零地在她家樓下等了多久。而與此同時,杜娜莎正在給她念薩福的詩。

至此,江落終于得知了全部真相,即她的高三生活,她的失戀,她的被救贖,她的戀愛,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她在這騙局中生活了整整一年,如今真正才從陰謀內掙脫。她錯過了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她不明不白地葬送了青澀的愛戀。她原本可以和林露行兩情相悅,度過一段值得銘記的年輕的日子,這會改變她們兩人日後的命運,拯救她們于沉淪。可是,随着杜娜莎的從中作梗,兩人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竟然最終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當意識到這個事實,江落一時間感到極其憤怒,在她們身上的無限希望,活生生地被命運毀掉了,命運仿佛貪婪的血口将她們吞噬,把她們一點點消化在食道裏。這是不是全是杜娜莎的錯呢?江落卻無論如何也無法仇恨杜娜莎,只能無力地詛咒命運。誠然,杜娜莎策劃了一切,可倘若江落沒有自我否定,沒有和林露行互相猜疑、互相試探,倘若她們決心堅定,杜娜莎縱然有再多詭計也無處施展。況且,杜娜莎已在嫉妒中死去,如今回想,發生在她身上的又何嘗不是悲劇,杜娜莎破壞了江落和林露行的戀愛,卻自己撲了火,在戀愛裏喪了命。

杜娜莎想要的是幸福,她想要被愛。這樣的要求是情有可原的,沒有人不想獲得幸福,若是不被人愛,人便活不下去。而愛與占有欲則是一體兩面,杜娜莎想要的幸福,她索求的獨一無二的愛情,在江落身上尋覓不到。江落曾經以為自己足夠愛她,直到她前些天見到林露行,才徹底明白、并且完全承認了她的罪過。杜娜莎過于愛江落了,所以比她自己更清楚江落的真心。她的心中仍有餘燼,哪怕她只看林露行一眼,默默地和她對視,便已是不赦的罪。林露行也愛她,林露行無法不回應她的目光,兩人眼光的交彙中,滋長着纖細的、蛛網般的惡果,将她們緊密而悄微地連綴在一起,直到墜入地獄。

在這樁戀愛糾葛中,在這段痛苦的時光裏,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禍首。複雜紛亂的關系把她們串聯起來,每個人都是罪人,每個人又都是受害者。江落的滿腔怒火無處發洩。她如今才明白她是被困在一個怎樣五光十色的牢籠中,聲色愛憎俱是蛛網,由精致美麗的蕾絲織就,操縱着她們,糾纏着她們,做她們的上吊繩和婚紗。她們是這個偌大的、空無的世界的受害者,不幸的命運擺弄她們一如擺弄精巧易碎的人偶。

江落猛地直起身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水。她胡亂抹了兩把眼睛,感到無法再繼續呆在家裏,這個她曾和杜娜莎共同生活過的家,成了江落最初的、也是最後的牢籠。她終于從電腦前站起來,像是逃難一般踏出了家門。她逃走了,盡管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裏去。她被毫不負責地生了下來,從此,無論逃到世界的何處,她都無法擺脫纏系在身上的命運——除非她和杜娜莎一樣把自己挂在路燈上。

江落在秋季的夜風裏匆匆地走着,漫無目的地穿過城市。她路過巨大的led屏前,稍微駐足片刻,愣愣地擡起頭來看。城市的夜晚被電子的彩光照亮,屏幕上的內容不斷地變幻着,從流光溢彩的廣告切換成了紅色背景的标語,一整塊都是紅色的,鮮紅的,像是血一樣從屏幕裏落出來,潑濺在她身上,猝不及防,避無可避,她整個兒地融化在這血池裏。江落張大眼睛,那些巨大的标語印在她的瞳孔中,她看見幸福兩字。

幸福,幸福伫立在涼爽的秋風內,色彩單純又鮮豔,像幻覺,像毒蘑菇。她不幸福,林露行不幸福,每個人都不幸福,怎麽會有人幸福呢?江落模糊地想,這個故事裏沒有幸福,這個世界上沒有幸福。她在這時想起林露行與她訣別時最後說的那句話,她又想起杜娜莎挂在上吊繩上的模樣,她們是兩個可怕的、危險的複仇者,她們是不幸的。究竟要怎樣才能幸福?究竟如何才能逃脫這些因果?杜娜莎死前也許這麽問過自己,這是無解的問題,誰該為杜娜莎和林露行的不幸負責?江落知道自己應該承擔,可她也許不能全部承擔,在這世間所有的不幸背後,總有一種深邃的、宿命般的東西,總有默然張開等待獵物的蛛網。誰該為杜娜莎的抑郁症負責?為林露行家庭的壓力負責?現在街上躺着的那個斷手斷腳,滿臉泥漿的乞丐,又有誰為他負責?車站站牌後面那個渾身都是爛洞、流着膿的流浪漢,是誰把他害到了如此地步?是誰造成了陰郁的天氣,造成嚴寒和酷暑,造成了世界上這一切數不盡的罪惡和不幸?

答案是沒有,沒有始作俑者,也沒有救贖。

江落從屏幕前走開,夜風仍舊猛烈地吹刮着,街道上的樹木在病态的燈光下搖擺着樹冠,猶如一只只魔手,召喚她到秘密的集會上去獻出身體。不久,在她眼前出現了一座只供車輛通行的立交橋,江落多次乘車經過這裏,對這座橋很是熟悉,竟然産生了一種依戀的感覺。她登上立交橋,一直向前走,走到橋梁中段,往下俯瞰。立交橋穿過繁榮的街區,毗鄰點亮着萬千燈火的高樓大廈,被無數興高采烈的廣告和沉睡的窗口包圍。江落回首望去,立交橋上車輛川流不息,城市歷歷在目,宛若巨大的工地,随時發出轟鳴。電光火石之間,她産生了一種必死的決心:下面就是馬路,倘若從這座立交橋上躍下,卻僥幸沒有斷氣,那麽飛馳的汽車會碾過這個罪人殘破的軀體。

自殺的念頭再度浮現,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堅決,江落爬上了欄杆。她的衣裙在夜色中急速地翻飛,發出神秘的聲響,仿佛即将帶着她淩空而去。當她在欄杆上站穩之後,向下墜落之前的一剎那,她擡起頭,朝遙遠的天上凝望。她望見雲宮卷起珠簾,露出一輪碩大的滿月,淡金色的清輝孤寂地照耀黑色的夜空,千百年如一日,這般地照耀着。在月亮下方,有飛機掠過陰雲,機翼上紅燈閃爍,向未知的國度翺翔而去。此刻,江落覺得自己似乎離人世很遠了,她即将融進這輪明月,這幾縷陰雲裏。她在人間舉目無親,無論是林露行還是杜娜莎,如今皆如身披羽衣,回歸月亮上的公主一般不可觸及。江落所做的只是追逐她們的影子。她努力伸直手臂,向上,向上,仿佛要觸摸月亮的光華——随後便頭重腳輕,失去平衡,朝車流之中、朝燈紅酒綠的深淵內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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