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孩兒站在入口的燈下,緊盯着前方的男人。
他問過吳譽,席去去長什麽樣子,吳譽說只要見到就知道是他。
那麽這個男人是席去去嗎?小孩兒歪着頭看他,直到男人的膝蓋砸到地上,而自己被擁入懷抱,他閉上了眼睛——
是席去去。
席來感覺一雙小手帶着試探扣在了自己背上,心都跟着顫了一下。
這是吳譽的孩子,是吳譽還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
他又很快意識到懷中的小孩并不是誰的附庸,一句“對不起”脫口而出。
“你把我勒疼了。”小孩說,但是手還在他的背上貼着,輕輕撓了撓,“不過我可以原諒你。”
原諒我什麽?我值得原諒嗎?
席來覺得自己好像瘋了,混混沌沌,他這一生時間不長,但幾乎半輩子都在逆水而行。
此時多年溯回有了結果,甚至劈開了一條寫着未來的路,此間不可道的驚心動魄幾乎是被強行關在了他的外表之下,生生沸騰煎熬着他的肉體。
他用這輩子最溫柔的嗓音問:“你叫什麽?”
小孩兒偏了偏頭:“吳欲無求。”
驚心動魄也好,混混沌沌也罷,一瞬煙消雲散。
“吳欲無求?是個好名字。”席來仍舊在地上跪着,将手輕輕護在他早就注意到的小孩兒額頭的傷口上:“吳譽還給你教什麽了?”
“他說,只要我說我叫吳欲無求,你就會開心一點。你現在開心了嗎?”
Advertisement
“開心。”
席來的視線模糊了,好像回到他和吳譽初次見面時,吳譽偏着頭說自己叫吳欲無求,問自己要不要跟他回家。
他又問:“那我做些什麽能讓你開心?”
小孩兒想了想,說:“你能帶我回家嗎?”
席來笑了一下,單膝撐地準備将小孩兒抱起來。沒成想身體顫了一下,紋絲不動地仍然釘在地上,他笑容不變叫了聲白鹽。
白鹽幾乎是立刻伸手将小孩抱了起來,安撫道:“我抱着你好嗎?”
小孩兒點頭,目光卻仍落在席來身上。
白鹽壓下自己心裏的驚慌,用另一只手将席來從地上扶了起來:“沒事,我們回家。”
回家自然是回白宅,席來一進門就把自己反鎖進了洗手間,良好的隔音效果讓外邊的兩人都有些驚惶。
白鹽判斷現在的自己不是最要緊的,他将自己的優先級自動挪到最後,抱着小孩兒坐在床上:“這是我和席來的家,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這裏當做你自己的家。”
小孩問:“席來真的開心嗎?”
白鹽抹了一把他臉上沾着的塵土:“開心,見到你是他這十幾年最開心的一刻。”
小孩松了口氣,眉間又染上了憂色:“那他是拉肚子嗎,為什麽進去那麽久還不出來?”
白部長啞然失笑,他倒希望席來是拉肚子,但面對孩子,他沒有将自己的不安流露出來:“他應該是在偷偷哭鼻子,等會兒出來你不要笑話他。”
小孩點頭,答應得幹脆:“行。”
席來出來時果然紅着眼睛,行走間沒有出現剛才的異常情況,他輕松地坐在地上,伸手把小孩從床上抱進自己懷裏:“現在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小孩咬了下嘴唇,答:“吳際。”
“哪個ji?”
“因緣際會的際。”
因緣際會,席來嘴角向上彎了彎:“你能和我說說,你是怎麽到了那間孤兒院嗎?”
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來說,這個問題有些困難,但吳際只是想了幾秒,就開始了流利的敘述。
“吳譽把他吃的藥喂給我了,因為我那時還小,沒有辦法通過醫療手段及時解除毒性,也就沒有了實驗價值。本來我活不下去的,但吳譽假裝襲擊我,我的血沾到了醫療艙裏,數據被錄了進去。那些人沒有辦法,就把我随機投放在了孤兒院。”
他額頭的傷口已經經過緊急處理愈合了,但手臂上幾道猙獰的抓痕仍然留着。席來下意識地碰了碰:“你害怕嗎?”
吳際搖頭:“不害怕,吳譽是在保護我。而且他說,只要我出了實驗室,你肯定能很快找到我。”他掰着手指數了數,“我只呆了四個月,你就來了。”
還是太晚了。
席來抱着他幾乎将自己僵成了一尊雕像,吳際太珍貴,他生怕自己的任何行為會傷着懷裏的小團子。
白鹽适時地将席來從甜蜜的自我僵持中“解救”出來,繞過他的手臂抱起吳際:“很晚了,我帶你去洗澡好嗎?”
洗完澡的吳際很快躺在床中央睡着了,許是終于找到了一絲安寧,眉頭都舒展開來,半張着嘴睡得呼呼響。
席來就着昏暗的燈光盯着他,體內的陣痛一下一下敲擊着他的神經,但關乎自己的事在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像久旱逢甘霖,心口被暴雨澆灌地悶悶發疼,卻也異常飽滿。
他的心被用意念強制拘束在了軀殼裏,可以運轉,但每一秒都有分崩瓦解的危險。
吳際的突然出現替代了這世上最磨人心性的自我強制,不僅讓他的心充盈靈動,甚至悄然彌補了多年的裂縫。
他的心如今只差最後一個碎片,就能回複到當初的少年席來了。
席來看着吳際,白鹽看着他。
這個夜晚大起大落,最終懸浮于一個完滿的結局上暫時落幕。
從吳際的數據軌跡來看,吳譽确實被軟禁在聯盟的某個非法實驗室內。好找,首都星就這麽大,他可以讓所有人用放大鏡翻遍每一寸土地。
時間在十二年裏異常緊迫,但走到現在,卻像是終于放下屠刀,準備給席來緩一口氣的機會。
可時間會嗎?時間從來苛刻世人……
首都星的日出從不延遲,太陽照常升起,緩慢地蠶食着大地上冰涼的黑暗。
在太陽剛開始工作時,白宅的主卧突然爆發出了一股濃郁的屬于Omega的信息素。
白鹽瞬間清醒,越過吳際握住了席來的手,就一眼,他的心就徹底沉了下去。
席來似乎做了一個好夢,窗外的朝陽映在他臉上留下绮麗的光彩,但他本人的氣色卻肉眼可見的灰敗下去。
白鹽顫抖着手摸了摸他的手心,冰涼的觸感讓他産生了不詳的預感。
他們預想過海棠的最後一擊,最壞的結果是,海棠全面失靈,徹底退出數據争奪戰。
到那時等着席來的,是被壓制多年的Omega特征重新複蘇,一切回到起點,回到死亡。
眼下似乎就是這樣的情境。
時間飛速倒退,由生到死,不過是頃刻間的事。
白鹽抱起席來,飛快地穿過家裏熟悉的分區,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個人終端同時連接了幾個熟悉的人名。
白部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速飛快:“全面搜索首都星實驗室,優先注意四級防護标準的那幾個,五年前有過大範圍人員變動……”
吳際也跟着醒了,怯生生跟在他身後:“那個實驗室是醫院改建的……”
白鹽重新下達了命令,讓聲線柔軟下來:“謝謝,但我現在沒辦法抱你。”
“沒事……”吳際兩條小短腿掄得飛快,憋紅了臉跟在他屁股後頭,“你可要抱好他啊。”
直到醫療艙的觸手将席來纏成了後現代木乃伊,白鹽才蹲下來抱住吳際,幫他理了理晚霞色的頭發,依然是關切的:“怎麽都出汗了?不用着急……我會有辦法的。”
這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抱着吳際,自己的心卻虛無的像世界上最松軟的面包,空氣能透進去,貪吃的小老鼠也能鑽進去,攀附在四肢百骸上的劇痛自然也毫無障礙地同時湧了進去。
白鹽在接下來的時間背靠着醫療艙,将醫療室變成了指揮所。
身後是他負重人生中最大的驚喜,眼前卻是足以打散這個驚喜的一道道回複。
八部的工作效率并不是外界所想的那般低下,甚至因為數據聯網的原因,可能是全聯盟工作效率最高的部門。
不斷有被識別的實驗室呈現在白鹽的個人終端上,他一一分辨過去,吐出了一個又一個不是。
他感覺回到了收到白意城骨灰的那個晚上,所有人在自己耳邊說着節哀,只有他一個人将思慮全部壓在了不可能上。
那次他壓對了,他偉大的父親瞞天過海,靠假死出走聯盟。
這一次……
在又一次答複完不是後,某一刻,白鹽恍惚間覺得身後有人扶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個人該長着一雙漂亮的眼睛。如果他回頭,那雙眼睛是彎彎的,眼裏非法拘禁了聯盟最璀璨的星河。叫他白部長,像個混不吝,卻天生柔軟心腸。
他将自己劈成了兩半,一半嚴謹有序,一半游離恍惚。
嚴禁有序的自己拒絕幻想,游離恍惚的自己沉溺美夢。
最後是陳歡來了,醫生剛剛抹去了孤兒院的所有數據,身上帶着些血腥味,白皙的手指扶住醫療艙,他說:“昨晚你們找到吳際,打草驚蛇了。不過也好,我按照你的要求定位了幾個實驗室,其中有三個在半夜臨時開啓了防護門。獨立軍的人已經到了,直接進去嗎?”
白鹽将自己縫好,聲音輕柔,好像怕吵醒熟睡的人一樣:“樂樂,十年生聚,我和席來從來都不是在找真相,真相是什麽不重要,有什麽陰謀也不重要。我們要的,一直都是以血洗血。”
他起身理順席來的頭發:“去吧,把吳譽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