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平安

這是落枕了。而鄭氏之所以主動讓出身體,是因為不想承受疼痛。

年輕的皇帝很快得出了如上結論。

不可否認,趙臻第一時間确實感到驚怒,但數息之後,他就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鄭氏第一次正式見他時,都敢直接撲到他身上并伸手去堵他的口,那她有這種讓他代為承受痛苦的大膽行徑,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小心動了動脖頸,疼痛襲來,他慢慢吸一口氣。

姜漱玉清楚地聽到他的抽氣聲。她輕輕“咦”了一聲,她已經做好了他生氣大罵的準備,沒想到他居然什麽都沒說!

落枕之痛雖然尚在可忍受的範圍內,但是這因她而起,他算平白替她受過,他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姜漱玉原本是帶着好玩兒的心态捉弄他的,然而小皇帝默默接受,一聲不吭。不知怎麽,她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于是,她小心問:“诶,是不是很疼啊?要不你揉一揉吧!或者讓人拿毛巾熱敷一下會好很多。你要真受不了,那咱們換回來吧。”

趙臻聽她這話,心說,還知道不好意思,倒也不是無可救藥。他定了定神,語氣冷淡:“不用了,朕受得了。”

笑話,這點疼痛,他豈會承受不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忍不住伸手到後頸,想輕輕揉一下,緩解一點疼痛。

然而冰涼的指腹剛碰觸到後頸溫暖細膩的肌膚,他就猛地一驚,覺得不對了。

記性不錯的小皇帝瞬間想起他剛到這具身體裏時,伸手去碰胸前的場景。

當時沒留心,現在忽然發現兩者觸感似乎是不太一樣的。

仿佛觸到了火苗一樣,趙臻迅速收回了放在脖頸的手,他雙手負後,在書桌附近來回踱步,高聲喚道:“韓德寶!韓德寶!”

姜漱玉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有些莫名其妙:“诶,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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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臻沒有理會她,只覺得心頭一陣煩躁。

韓德寶快步進來,見眼前這位主子臉頰微紅,眼神也有些躲閃。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之一,韓德寶下意識便以為這是淑妃,他小聲問:“娘娘,您有什麽吩咐?”

“是朕。”趙臻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面無表情,随手指了指書桌上的軟枕,“把這軟枕送回寝殿。還有,去把折子給朕抱來。”

“是,皇上,小的這就去辦。”韓德寶馬上醒悟過來,匆忙捧着軟枕離去。

奏折很快送來,趙臻頭部保持同樣姿勢緩緩坐下,打開了第一道奏折。

姜漱玉這輩子從小在彤雲山長大,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皇權衰落的武俠世界裏,近十六年也不清楚皇帝姓甚名誰,對國家大事當然稱不上多上心。

這會兒看到小皇帝批奏折,她更多的是好奇和好玩兒。

借着小皇帝低頭看奏折的機會,她也匆匆将奏折內容一掃而過,小聲感嘆一句:“這人好壞啊。”

趙臻正凝神看折子,冷不丁腦海裏響起一個嬌俏的女聲,他手微微一抖,本不欲理會,過了一會兒,不知怎麽,又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随手将折子一合,放置到一邊,趙臻吩咐一旁的韓德寶:“筆墨伺候。”

姜漱玉滿懷期待,心想,這是要批折子了啊。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小皇帝筆走龍蛇,不是在奏折上,而是在韓德寶新鋪的紙上。

她略一思忖,心想,肯定是想熟悉一下自己的字體,免得給人認出來不是皇帝的字。

姜漱玉沒有猜錯,趙臻确實是這樣的想法。

初時他還擔心鄭氏畢竟是女子,腕力有限,他用她的手寫字,虛浮無力,會讓人看出明顯差別,令人生疑。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具身體的腕力比他想象中要大許多。

心念微轉,趙臻驀地憶起他在這具身體裏徒手扯掉床圍欄的那一幕。

擱下筆,趙臻伸出右手打量。

姜漱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小皇帝一開始好好寫字呢,怎麽忽然就盯着她的手看了?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到趙臻低聲道:“力氣倒不小。”

“啊?”

趙臻不再開口說話了,認真批閱奏折。

他如今與鄭氏兩人的魂兒同在一具身體裏,兩人共用眼睛和耳朵。他很清楚,他批閱奏折時,鄭氏也能看到。

不過瞬間的猶豫之後,他就不放在心上了。

鄭氏是鄭太傅之女,已入宮為淑妃,現在兩人又是這般狀況,不管怎麽說,她都算成是自己人。以後怎樣尚未可知,但此時如果因為怕她看見奏折內容而不理朝政,那就是因噎廢食了。

是以,他批閱奏折,毫不避諱。

姜漱玉此刻只有一抹意識,小皇帝看什麽,無論她是否情願,也得跟着看什麽。

這些折子,可能已經有人專門整理過,她放眼看去,盡是些要緊事情。她粗粗分析了一下,有官員任免,有民生問題,有邊境事端……

姜漱玉何曾看過這些?她小聲道:“你要管理的事,還挺多的啊。”

趙臻放折子的動作微微一滞,假裝沒有聽到,又取了一本折子打開。

姜漱玉只當他沒有聽見,也不以為意,繼續跟着他的視線看奏折。

而趙臻心裏卻莫名地有些不爽快,被他接連無視了,這女人竟也沒什麽反應?

他輕哼了一聲,繼續忙碌。

到了飯點,韓德寶親自端了膳食過來。

姜漱玉聞不到飯菜的味道,只通過眼睛能看見禦膳色澤誘人,有些心癢癢。但她還記得她讓出身體時說的“批改奏折啊吃個飯什麽的”,自然也不好在這會兒再搶回身體,幹脆就眼巴巴看着。

偏生趙臻此人,每樣菜肴只嘗一點,有的甚至根本碰都沒碰。

姜漱玉恨不得以身相代。她心說,下次吃飯一定要自己來。

她想,她又發現了自己代鄭握瑜進宮這件事繼壓制蠱之後的第二個好處:可以嘗嘗禦廚的手藝。

她正這般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小皇帝的聲音:“阿玉,你要用膳麽?”

姜漱玉沒有多想,下意識回答:“不用,謝謝。”

“好。”趙臻快速回着,繼續用膳。

姜漱玉忍不住在心裏嘀咕:“你倒是再說一遍啊!你的誠意呢?”

趙臻微微一怔,也不知怎麽回事,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幅畫面。畫面裏鄭氏只有寸餘高,一面叉腰,一面跳腳:“你的誠意呢?”

他搖了搖頭,壓下這種奇怪的念頭,心想:太詭異了。

姜漱玉先前自己使用身體還不覺得怎樣,待變成一抹意識超過兩個小時後,也感到無聊起來。這種不能控制自己的被動感實在是不好受。

所以,等小皇帝剛批閱完奏章,她就說一聲“該我啦。”不等趙臻回應,她就直接占了身體。

這感覺就像是坐牢多年,終于恢複了自由身。姜漱玉嘻嘻一笑,動動手,晃晃頭。她剛一轉頭,就發現後頸還在隐隐作痛。

她“咦”了一聲,有些意外。

小皇帝使用身體那會兒,低頭批閱奏章,很少有停歇的時候。她還想着已經不疼了呢。

敢情是他一直在忍着啊。

“怎麽了?”轉瞬之間已經失去身體控制權的趙臻問。

姜漱玉想了想:“也沒什麽,就是感覺脖子有點疼。”

——事實上她想說的并不是這句話。她是忽然覺得這狗皇帝好像也不是除了臉就一無是處嘛。

趙臻沉默了一會兒:“要不再換回來?”

姜漱玉笑眯眯地搖頭:“不用啊,我也受得了。”

趙臻輕嗤一聲,然而他想到的卻是自己那句“朕受得了”,他心知鄭氏是針對的話回應的,心裏不自覺便有些微妙。

當然,姜漱玉根本不用忍受這落枕之痛,一則時間久了,疼痛感已沒有先時強烈;二則她自幼學武,內力深厚。落枕引起的肩頸氣血凝滞,筋絡痹阻,于她而言,只是調整一下內息的事情。

所以,不超一刻鐘,她就開始愉悅地哼着小曲兒,請正在整理奏折的韓德寶替她準備輕便的衣衫:“我想去泡溫泉,脖子有點酸。”

反正她人就在湯泉宮。

韓德寶猶豫了一瞬,湯泉宮有湯泉不假,但湯泉賜浴都是太後或皇帝下令的。可眼前不僅僅是淑妃娘娘的身體,還是皇帝陛下的,拒絕的話,他也說不出口。于是他小心道:“娘娘稍等,小的這就去安排。”

趙臻一聽說泡溫泉,立時想起她身着紅紗裙撲向他的場景,忍不住道:“脖子酸和泡湯泉有什麽關系?難道你要連脖子一塊兒泡在水裏麽?”

姜漱玉不想理會他,随手拿起一塊手帕,撕作兩份,一只耳朵裏塞一份。

當然,他們兩人腦海裏交流,根本無需出聲,可她偏偏這樣,在趙臻看來,她此舉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故意無視他的存在。

趙臻心中憋悶,暗想:下次朕用身體的時候,你就是喚朕一百聲,朕都不會搭理你一下!

湯泉宮裏裏外外都是皇帝太後心腹。

姜漱玉熟門熟路,蒙着眼睛換衣衫,後又縱身跳入湯泉池中。

泡溫泉時,她穿着衣裳,當然也不用遮住眼睛。她不覺得什麽,而通過她的視線來看外界的趙臻就有點難以忍受了。

她眼角的餘光有時會閃過一些炫目的白,有時是濕透的貼身紅裙的一角。

他從不知道,泡溫泉是這麽難受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等鄭氏出浴,閉目更衣,他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但眼前雖然黑乎乎一片,可腦海裏仍免不了浮現出一些畫面來,讓他憋悶至極。

姜漱玉不知道小皇帝心裏的彎彎繞繞,她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下山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蠱已被壓制,暫時性命無憂。她也得想法子給師父報個平安,好讓他老人家不再擔心。

不過,怎麽在狗皇帝無法察覺她真實身份的情況下把信送出去,這還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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