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很像

皇帝因選秀而大發雷霆, 傳将開來,自然再無人敢提及此事。不過每個人心裏的想法并不相同。

鄭太傅酸楚意外之餘,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他知道作為臣子,這種想法很不應該。但是作為父親,他竟然暗暗希望皇帝對阿瑜可以多一點情分, 至少皇帝的悲傷可以稍微長久那麽一點點。

而信王卻只覺得:果然如此。他在心裏想着, 鄭淑妃之死固然令皇帝難受,不過也間接地幫了皇帝一個大忙。皇帝可以用鄭氏作為借口。不止是這一次選秀,恐怕下一次、下下次, 皇帝都會想辦法一并取消。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

別人想法如何, 暫且不論。鄭氏下葬以後,皇帝再不曾踏足過湯泉宮。他照常上朝、處理政務, 一切看起來與之前沒有太大分別。但是, 在他身邊伺候的韓德寶,分明感覺到,皇帝和以前不同了。

至于哪裏不同,他也說不上來。

四月初七是皇帝的十七歲生辰,宮中稱之為萬壽節,按例要慶祝一番。

這天清晨,趙臻剛一起床, 伺候的太監就匆忙行禮:“皇上萬壽無疆。”

趙臻微微一怔:“四月初七?”

韓德寶踮了腳幫皇帝整理束發的金冠,同時應道:“是啊, 皇上。”

趙臻雙目微斂:“嗯, 知道了, 賞。”

他沒将此事放在心上,但自有人替他操持。他年紀不大,自然也不會大肆慶祝。不過照舊要接受朝賀,也要去拜見太後。

在去福壽宮的途中,他不自覺地想起阿玉來。

阿玉的生辰是在七月二十五,去年的七月,他們才剛相識沒多久。那時候,他還覺得她煩人。

趙臻想起她那句“你的生日難道不是母親的受難日?”,不由地微微勾了唇,然而還未凝起笑意,他眸中的光亮便黯淡下來。

阿玉已經離開他将近三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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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他便覺得胸口一陣窒悶。

方太後看見兒子過來,略覺驚訝,忙讓人上茶,母子倆閑談幾句後,方太後低聲道:“哀家想讓娴娴進宮陪哀家幾天,皇兒意下如何?”

“誰?”趙臻略一思忖,有些遲疑,“方家的……表妹?”

方太後聞言,面露喜色:“你還記得她?”

鄭氏去世,她也很難過。但人死不能複生,她希望兒子可以早些走出來。當然,提起方娴倒也不是真的要讓方娴入主後宮,她不過是想提醒兒子人要往前看。

“當然記得。”趙臻的神情微微有些古怪,眸中不由地閃過懷念之色。

上次見到方娴時,他魂兒還在阿玉身體裏,那時候耳聰目明,他們一起聽到方太後說他們兩人好得蜜裏調油一般……

他猶記得阿玉聽了這話,很高興很高興。

趙臻心口有些發堵,他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明明跟自己說過無數次不要再想起,但是還是經常性地、無意間地、因為一點點小事想起她,想起兩人之間的點滴。

見皇帝似是興致缺缺,方太後便不再談論此事,而是改了話題。

趙臻略坐一坐,起身告退。

剛一走出福壽宮,他就低聲道:“韓德寶。”

“皇上。”

“準備車馬,朕要出宮一趟。”

——  ——

姜漱玉一行人鬧腦騰騰、走走停停,直到四月初,才回到彤雲山。

等到了山上,一向體弱的蘇雪凝早就累得氣喘籲籲,自去休息。而姜漱玉則滿懷激動去見師父。

還未進練武堂,就聽到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姜漱玉心下狐疑,大步走了進去:“師父,我回來啦!”

她話音未落,就有一記老拳向她面門直接打來。她腳尖點地,急速後退,避開這一拳,急急地道:“師父,師父,是我啊!別打啦!”

“阿玉?!”姜大年連忙收勢,“你不是死了嗎?”

姜漱玉一噎,迅速站好:“我哪裏死了?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麽?”她心念急轉:“師父,你忘啦?師兄不是還去看我了呢!我現在跟師兄一塊兒回來了!”

“咦?”姜大年雙眼微眯,細細打量,見其确實是自己徒兒無疑。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的信,怒道:“這個鄭懷瑾,竟然寫信咒你!”

“什麽?”姜漱玉自師父手中接過信,匆匆掃過。

這是鄭懷瑾的親筆手書,寫了鄭淑妃之死。姜漱玉從別人信裏得知自己的“死訊”,感覺有些微妙。鄭懷瑾字裏行間,隐約能體現出他的惋惜與難過,以及若有若無的負罪感。

“他的信今天送到,我才看完。”姜大年別過了頭,“到底怎麽回事?”

“師父,你坐,我慢慢跟你說。”姜漱玉請師父坐下,“他倒也不是扯謊,鄭淑妃确實死了,從這世上消失了。但是你徒弟我,活着回來了啊!”

她動作極快給師父斟了茶,恭敬地遞到師父面前:“師父你喝。”

師父喝茶之際,她自己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師父對面:“師父,我身體裏有蠱,代替我那個妹妹進宮的事情,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對吧?還有我身體裏的蠱被壓制這件事,我也寫信跟你說過了。我當時就應該離開皇宮的,但是有點事,脫不開身。這次瞅着機會,就回來了。師父,你想不想我啊?”

她說着燦然一笑,而姜大年的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

他略一沉吟,放下茶杯,緩緩問道:“你師兄說你當時甘願為了皇帝留在宮裏。你假死脫身,是不是因為他負了你?”

姜漱玉下意識就要回答“當然沒有”,但不知怎麽,她臨時改了主意,試探着問:“如果是呢?”

姜大年輕哼一聲:“那就要看你的意思了。你要是對他留有舊情,那就罷了。若是……”

聽師父似乎是要撂狠話,姜漱玉不由地咯咯直笑,她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跟那狗皇帝清白得很。”

“清白?不是說鄭淑妃寵冠後宮麽?”

“那都是幌子,我們算是合作夥伴。”姜漱玉眼珠子骨碌碌直轉,“算是政治聯盟。師父,我跟你說句悄悄話,你不要告訴別人。”

姜大年對這個徒弟一向疼愛,雖然覺得她這樣孩子氣,但還是頗為配合,身體湊近了一些。

姜漱玉一字一字,聲音極輕:“其實這個皇帝啊,他無心男女之情。”

“什麽?”姜大年驀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他有龍陽之好?”

“……”姜漱玉一噎,“那倒也不是。他就是年紀小,沒開竅,一門心思都在搞事業。就跟師父你一樣,師父你一心鑽研武藝,而他是一心江山社稷……”

姜大年騰地站起身,胡子直翹:“什麽叫跟我一樣?我是不開竅的木頭嗎?要是我年輕的時候,有姑娘嫁我,我能一輩子不娶妻?整天被你們這倆給氣死!”

他說話間已經翻手為掌,直接向徒兒攻去。

“師父,我錯了!師父!”姜漱玉一面奔走,一面口中求饒。不過她心裏清楚,師父多半是在試她的武功。

師徒二人切磋一陣,終于以姜漱玉的失敗告終。

她半蹲在地上,仰着臉可憐巴巴地看着師父:“師父,你下手輕點。萬一把我打死了,你去哪兒找這麽乖的徒弟呢?”

姜大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去年五月下山,現在已經是四月。快一年了,武功竟然沒半點進步?明天五更起來給我練功。”

姜漱玉眨巴眨巴眼:“好的,師父。”

“也不知道你在宮裏都吃什麽,竟然還瘦了。”姜大年哼了一聲,“今個師父親自下廚,殺只雞給你吃。”

“好的,師父。”姜漱玉慢慢站起身,“師父,信。”

姜大年兩根手指拈過來,微一用力,薄薄的信紙變成碎片,如雪花一般,漫天飄落。他大步往前走:“你把這邊收拾了。”

“哦。”姜漱玉爽快應着,卻見師父再次停下腳步,“師父,怎麽啦?還有吩咐?”

姜大年緩緩回頭:“阿玉,你的身體真的好啦?”

先時他們說笑打鬧,姜漱玉都不覺得怎樣。而今師父停下來,簡簡單單說了這麽一句話,她只覺得鼻腔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嗯,應該是好啦,那個國師說,我身體裏的蠱被壓制住,就跟我十六歲以前一樣。”

當然,可能以後會發作,但不管怎麽說,在發作之前的每一天,都是撿來的。

姜大年緩緩點了點頭:“那就好,我殺雞去。”

“我去燒水。”姜漱玉三下兩下将地上的紙屑掃到了一處。

雖然在宮裏什麽事都不用做,但是彤雲山才是她的家啊。

時隔近一年,姜漱玉終于又嘗到了師父的手藝。當然比不上宮中禦廚,但她吃的甚是滿足。

姜大年飲了幾杯酒,笑吟吟問:“還下山游歷不?”

“我先陪着師父。”姜漱玉心說,游歷自然是要游歷的,不可能在彤雲山待一輩子。不過她剛從京城回來,肯定要在師父身邊多待一陣子。

岳劍南瞧了她一眼,也跟着說:“那我也陪着師父。”

姜大年有些想笑,他頗為嚴肅地點了點頭:“那好吧。”他打量着兩個徒弟,心裏默默盤算。他外門弟子不少,但真正親手養大傳授武藝的,只這兩個孩子。

他年輕的時候,對林洛有那麽一點朦胧的心思,可惜林洛鐘情于文弱書生鄭公子。他那點心思也就散了。現在他只盼着他養大的這兩個孩子能好好的。

這兩人,年貌相當,自幼青梅竹馬,如能成為一對佳偶,常伴他左右,其實也不錯。

當然,這一切都要看徒弟們自己的意思。

吃了飯後,姜漱玉想要洗漱躺下歇息,偏偏師兄岳劍南卻要跟她比試武藝:“這段時間我勤學苦練,肯定能勝你許多。”

他們兩人學的是一路功夫,姜漱玉天賦好,岳劍南肯用功。從小到大,兩人互有輸贏。

“是是是,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我累了啊。明天,明天我們比。”姜漱玉面露難色。

“很累麽?咱們一起上來,我都沒覺得累啊。”岳劍南撓了撓頭,“是不是你背上的傷還沒好徹底?”

“啊?”姜漱玉有點懵,這和傷有什麽關系嗎?

岳劍南皺眉:“你正月十五受傷,到今天四月初七,也有快三個月了吧?還沒好,是不是藥不對?”

“也不是,已經不疼了,就是偶爾會覺得癢。”姜漱玉心念微動,“等等,師兄,你說四月初七?”

“是啊,怎麽了?”

姜漱玉笑笑:“沒事,就是有點意外。”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四月初七,是小皇帝的生日啊。過了今天,他就十七周歲了。也不知道這個皇帝,能過多少個生日。

——  ——

韓德寶辦事一向妥帖,皇帝剛吩咐下去,他就準備了馬車,安排好明衛暗衛。這才去禀報皇帝:“皇上,已經準備好了。”

趙臻此刻已換上了便裝,他只“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坐進車廂後,他才吩咐:“去,傅家食肆。”

韓德寶微微一怔,很快眼圈兒通紅。他知道這個地方,以前皇帝的魂兒還在鄭娘娘身體裏時,他們第一次出宮,就是去的傅家食肆。

皇上是想起鄭娘娘了吧?

其實不止皇上想,他也想。一想到鄭娘娘,他就在心裏把那個淩天陽翻來覆去罵了數百遍。盡管這個人早已被處以極刑。

趙臻坐在車廂裏,仿佛還能看到阿玉一樣,看見她擡起頭,沖他啓唇微笑。然而他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了。

其實他跟阿玉相處,滿打滿算也只半年光景,但不知為什麽,她卻成了他生命中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明明在認識她之前,他活得也很精彩。可偏偏在失去她以後,很多事情都變得淡然無味起來。

很快到了傅家食肆,趙臻跳下馬車。

韓德寶低聲問:“您要點什麽?”

這邊隊伍排的很長。

“桂花糕。”趙臻淡淡地道,“我自己來就行。”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她在每年七月二十五,都會買桂花糕懷念自己的母親。——當然,這可能是她當時哄他的話。因為她在那天出宮,很有可能是去見她的兄長鄭懷瑾。

隊伍越來越短,趙臻随着人群往前移動,腦海裏浮起的卻是舊事。

他身材挺拔,眉目清隽,氣質卓然,站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個年輕的頭戴冪籬的姑娘,一眼就看見了他,大驚失色,匆忙後退着躲走。

因為在上元節出過事情,所以皇帝帶的侍衛格外小心。一旦發現異常,就會上前盤查。那姑娘剛走數十步,就被人追上。

望着陡然出現的衣着打扮完全一樣的青年,她顫聲問:“你們是誰?要做什麽?”

說話間,一個雙鬟少女快步上前,将她擋在身後:“你們要對我家姑娘做什麽?”她又急急忙忙去問戴着冪籬的女子:“姑娘,你沒事吧?”

“我……沒事。”

見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四個侍衛對視一眼,齊齊後退了一步:“得罪。”

兩個姑娘似乎吓得腿軟了,互相攙扶着離去。

侍衛們不敢離皇帝太遠,轉身欲回。卻聽“啪”的一聲,似是有什麽落地。侍衛馮偃下意識回頭,只見方才那個戴冪籬的姑娘回身去撿掉落的紙包。鼓鼓囊囊,也不知是什麽。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姑娘撿了紙包後站起身時,輕紗被風吹起一角,露出了半張美麗的臉龐。

那姑娘很快又轉過身去。而馮偃卻呆呆愣愣的:這姑娘生的好美,好像在哪裏見過。

直到他們回到皇帝身邊不遠處時,他還在苦苦思索,到底在哪兒見過呢?

同伴見他發怔,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胳膊:“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奇怪……”馮偃喃喃地道,“剛才那個姑娘,好像在哪兒見過。”

同伴一聲嗤笑:“得,只要是漂亮姑娘,你都像是在哪兒見過。”

一眼瞥見不遠處的皇帝,他聲音不自覺小了一些。

“不是不是。”馮偃有些固執,“是真的見過。我想起來了!”他雙目一亮:“是淑妃娘娘!那是淑妃娘娘!不,是皇後娘娘!”

這話一出口,幾人齊齊變了臉色。

馮偃自己的神情也古怪起來:“下巴、嘴、鼻子,真的,和娘娘一模一樣。”

幾個同伴無一人回應他,他忽然覺得周圍似乎冷了幾分。一擡眼,見年輕的皇帝正注視着他,目光沉沉,不辨喜怒。

馮偃心中一凜,匆忙端正站好,不敢再說。

趙臻上前一步:“你方才說什麽?什麽娘娘?”

“我,我,小的看見一個姑娘。”馮偃低着頭,小心道,“長的很像鄭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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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麽噠麽麽噠麽麽噠

放心,一切為了重逢。

不會有什麽替身、陰差陽錯之類的。

小皇帝不可能分不清真假阿玉。

不過在阿玉心裏,皇帝還沒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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