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即使是在這種不便出行的天氣,醫院依舊人來人往。電梯門開,一群人蜂擁往裏擠。喻見随手罩上帽子,大大方方被擠到角落。
走走停停,電梯到八樓時裏面只剩她和那道深灰。這時口袋裏的手機振動,她拿出看了眼,臉包裹得太嚴實,人臉無法識別,只能輸密碼。
微信是喻母發來的,父母不習慣打字,平常都發語音。
轎廂門锃光瓦亮,她注意到身後的男人始終看着樓層數字。
喻見把手機換到左手,舉起貼住左耳。
“見見,你到醫院了嗎?怎麽樣啦?”
喻見到現在還沒把傷者失憶的事告訴父母,清早出門時父母想跟她一道來,也被她攔下了。
她低頭回複,電梯門再次打開,她先一步走出電梯,身後的腳步不急不緩,越過她走向廊道深處。
喻見回完信息,才繼續慢吞吞地朝病房走。小護士們早已知道她出現在這裏,目光有意無意地聚攏過來,倒沒人敢上前。
喻見走到病房門口,房門關得嚴嚴實實,聽不到半點聲。透過玻璃往裏看,只見到經紀人的後腦勺。
她叩了兩下門,再轉動門把。
“诶,回來啦?”蔡晉同快步過來,又小聲問,“撞沒撞見記者?”
喻見搖頭。
遲早還是要被拍,這趟親自過來見傷者就是公司制定的公關計劃之一,要不是失憶這回事匪夷所思,打得人措手不及,這會兒他們已經在進行下一步了。
蔡晉同順手關上門,回頭向室內的男人介紹:“這位就是喻見,她爸媽就是那飯店老板,昨兒咱們一知道您這邊的情況,立刻就連夜從北京趕來了!您看,您對她有沒有什麽印象?”
男人朝着喻見的方向不吭聲,蔡晉同順着他視線過去,才發現喻見仍是一副“熊”樣,就連雙眼上也搭着毛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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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晉同給喻見遞了個眼神。
蔡晉同是北方人,比喻見高一個頭,男人站在蔡晉同邊上,比蔡晉同還高半指。
那身灰色羊絨大衣還穿在他身上,是他。喻見這才把雙手拿出口袋,她先撇下帽子,再一圈一圈摘圍巾。
長長的毛線圍巾從肩膀兩側垂挂下來,她順手一撩背後的濃密長發。
棕色長發在空中微彈,發尾打着卷,像繞着人的手指;她眼睛不再藏,日光燈下,偏棕的眼瞳明亮澄澈,即使隔着段距離,也能看見她睫毛的開合,那根手指也從她的發尾來到這裏,指尖被撓。
長久站在聚光燈下的人,在晦暗的陰霾天也藏不住自己。
孟冬将視線從這張臉上移開,走了幾步,往沙發一坐。兩道視線跟着他。他靠着軟背,目光再次迎上那道讓人無法忽視的。
“聽說是明星?”
低沉渾厚的音色撩撥着靜谧的空氣,這音很像是低音提琴拉出的,卻也不完全對,沒那麽低沉。
準确定位,喻見覺得應該更像銅管樂器中的上低音號,暗寬且厚,深且含蓄。
蔡晉同也不知是不是失望:“這麽說您還是一點兒記憶都沒?”
孟冬斜靠着,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手指抵着下巴,他目光不移一寸:“家喻戶曉?”
蔡晉同還沒來得及開口,邊上的人影動了。
窗戶沒關,有細細的風游入,房裏暖氣開得很足,冬日的微風讓人在這片溫暖中保持住清醒。
喻見在對方膝前站定,伸出右手俯視着他:“喻見。”
過了大約兩秒,或者更多時間,孟冬手指離開下巴,迎上前:“孟冬。”
兩人指腹相觸,再輕輕分開。
喻見微笑,在另一張小沙發上落座。
“您今天起得很早,看起來精神不錯?”喻見以寒暄開場。
兩張沙發相鄰,孟冬側頭看了她一會兒,才說:“除了頭有點暈,暫時沒出現其他不适。”
“用過早餐了嗎?”
“胃口不太好,吃了一點。”
“醫生有沒有說您有什麽需要忌口的?”
“今天上午我會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檢查完才知道。”
“如果醫生允許,中午我請您吃飯。”喻見道,“人的五感都有記憶,我覺得您可以先回憶一下自己的飲食喜好。”
孟冬點頭,像是認可:“可以嘗試。”
蔡晉同還站在那,他挑了下眉。對于喻見的“主動”,他多少有點詫異。
他和喻見不熟,喻見近期負面新聞纏身,他也是在這期間成為對方新的經紀人。
喻見平常話不多,對公司基本言聽計從,有幾分人淡如菊的意思,跟熒幕上呈現的形象很相符,即使身處麻煩中,也始終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樣。
但偶爾他又覺得不太對,圈裏沒幾個“老實人”。
也許今天他才和對方見到第一面。
沒地方坐,坐床也不合适,蔡晉同走近喻見,随意站靠着牆壁,沒有搶過話語權。
“那您想吃什麽菜系?”喻見問。
“看我身份證上的信息,我是S省人,”孟冬說,“那就吃面食吧。”
“您還記得S省以面食為主?”
孟冬笑了下:“我也還記得語言功能。”他雙臂張在兩側扶手,跷起腿說,“大夫說失憶這種事沒定論,能不能恢複難說,這可能會變成一件很持久的事。”
喻見點了點頭,沒說話。
孟冬等了一會兒,道:“昨晚外面聚了很多記者,我才知道喻小姐是公衆人物。你閑暇應該不多。”
圍巾垂搭在手背上,喻見擰起一頭,在指腹間轉了轉,說:“這次意外責任在我們,我會負責的。”
蔡晉同後背離牆。
門外護士現身,通知孟冬去做各項檢查。
孟冬站了起來,扯了下外衣,羊絨大衣帶起風,喻見的發絲拂過嘴唇。
孟冬低頭望着對方:“我先去做檢查,喻小姐随意。”
喻見也起身,說了一句:“孟先生心态很好。”
孟冬手插着口袋,低眸俯視對方,想了下道:“大約我比較樂觀。”
人跟着護士走了,蔡晉同才開口:“這男人是個麻煩。”
喻見看向他。
“說話滴水不漏,你看看他回你的那些問題,針眼洞也能被他說成黑洞!”蔡晉同撇着嘴,“這人很難搞。”
喻見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沒說什麽。
蔡晉同又說:“你也不該攬責,這畢竟是你父母的事兒。”
喻見朝窗戶走去:“記者能讓我賴掉?公司也清楚,不然能讓你跟我回來?”
“這只是公關規劃的一部分,讓記者跟蹤你再寫幾篇稿子,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蔡晉同看着她說,“看來你很重視你父母,全給你父母擔着,也不讓他們插手。”
喻見也沒否認,她雙臂搭着窗臺,欣賞什麽都不看清的景色。
蔡晉同靠着窗戶說:“不如這次寫書,就從你父母這邊寫起。”
喻見瞥了他一眼。
蔡晉同語重心長:“你呀,聽我的沒錯,你看你出道這麽久,自個兒的隐私半點不透,都說什麽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結果這回形象大反轉。
你要耐得住性子,是可以等外界遺忘了你的負面新聞再露面,但這不是有更好的辦法嗎,讓你的粉絲更了解你,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知道你的才華是實打實的,好好重塑一下形象——就這麽着,從你孝順父母開始!”
蔡晉同原本沒抱希望,他提出寫書這主意後喻見一直沒點頭,但也許她今天心情不錯,竟然回應了他。
“我以前可不孝順。”喻見說得漫不經心。
蔡晉同站直了:“哦?”
她以前确實不太孝,初二那年她對父母說:“我準備以後當廚子了,要不現在就不念書了!”
父親樂呵呵地當成玩笑,母親問:“是不是期末考又考砸了?”
她一臉認真:“成績還沒出不知道。但我說真的,爸你現在就教我做菜吧,我高中就不念了,回家繼承飯店。”
父親收起笑,母親壓着她腦袋去卧室:“給我去寫寒假作業——”
把父母氣得半死。
當晚她窩在卧室,面前橫着寒假作業本,耳朵裏塞着耳機,MP3的屏幕上滾動着《Stay Here Forever》的歌詞,音量不大,所以卧室門一被推開,她就火速摘下耳機,把MP3塞進作業本底下。
母親沒心情找茬,說了句:“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們去坐火車。”
她一愣:“去哪?”
母親:“說了你也不知道,快點睡。”
她确實不知道那個叫做蕪松的小鎮,遠在外省,坐火車要二十個小時,之後還要轉兩趟大巴才能抵達,這是親戚告知父母的路線。
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寒假期間返程高峰,火車上人多,一人一口氣就把車廂烘暖了,她脫下外套,繼續興致勃勃地貼着車窗,看着鐵軌一側的夜景。
父親沒買上午的火車票,買了下午的,他說車程太久,睡一覺醒來天亮,車上不受罪,出了火車站也方便轉車。
母親從行李包裏拿出一次性餐盒,裏面是父親做的鹵鹌鹑。
“你少吃點,晚上吃多了不好。”母親說。
她抓起鹌鹑就啃:“既然不好,那你們少吃點,我幫你們。”
父母好笑,讓她別弄髒毛衣。
她邊吃邊問:“媽,那個阿姨是什麽親戚啊,我怎麽以前不知道?”
“她啊,你還記得小外婆吧。”
她點頭。
“她就是你小外公的姐姐的女兒。”
她默默在腦中梳理關系,也就是她外婆的妹妹的老公的姐姐的女兒。
“這親戚關系也太遠了。”她擡起一張大花臉,看着坐在對面的母親。
“餐巾紙呢?”母親找了找,遞給她,“吃得這麽油,待會兒不好洗。”
又解釋:“親戚關系是遠了點,但我跟你曲阿姨的關系特別好,所以她老公過世了,我們一定要走一趟。”
接着,母親又跟父親聊:“當年我爸病得急,家裏拿不出半點錢,還是他們家半夜送錢過來的。”
父親點着頭:“你以前說過好幾次了。”
“這種恩情說一百次都嫌少。”
“所以我不是連飯店都關了陪你來了。”
“你說這次她受不受得了?她人真得特別好,心地善良,有文化有教養,以前人家請她去特別有名的高中教書她都不去,她說她老公去哪她才在哪。”
喻見吃飽犯困,想着坐火車不用刷牙了,真好,她靠着桌睡,朦朦胧胧間感覺父親站了起來,把她移了移,她蜷縮着腿,整個人躺在了椅子上。
二十個小時的硬座結束,她的短發也支棱了起來,睜眼見到父親坐在地上,正靠着母親的腿休息。
母親帶她去洗漱了一下,接下來是漫長的轉車,她昏昏沉沉抵達蕪松鎮,最後被寒氣澆醒。
蕪松鎮太冷了,父親從行李包裏掏出他帶的軍大衣給她披上,總算讓她緩了口氣。
等見到曲阿姨本人,她看着對方明顯比母親大一個輩分的臉,遲疑地沒有叫出聲。
母親拍拍她腦袋:“叫人呀。”
她這才張了張嘴:“曲阿姨。”
後來她逮着空隙問父親:“曲阿姨年紀這麽大啊?”
父親解釋:“按照輩分叫的嘛,你媽叫她姐。”
整個過程枯燥難捱,她睡又沒法睡,坐也坐不住,等聽到曲阿姨說靈堂缺點心待客了,要去雜貨店買,她叮一下就打起了精神,自告奮勇:“我去我去,我去呀!”
但哪可能讓她一個小孩在黑燈瞎火的陌生地方買東西,曲阿姨摸摸她的臉,問她會不會騎自行車,接着把車鑰匙交給她,讓她騎車跟在大孩子後面。
雜貨店離這兒不遠,她蹬上車,裹着軍大衣闖進寒風,一點兒沒覺得冷。
夜裏起霧了,路邊有條河,滾滾波浪在夜霧下也能看清,她吞着風說:“你們這兒的河怎麽這麽黃?”
同行的大夥伴哈哈大笑:“這是黃河呀!”
從雜貨店買完糕點,回去的路上她騎速降下來,她從沒見過黃河,打算好好看一看,這一慢,就和大夥伴拉開了距離,她遲疑着要不要停車,突然從側面沖來一輛自行車,有人抓住她的軍大衣将她一拽。
“小偷——”
她一下子被拽落地,自行車砸她腿上,她痛得叫起來,幾拳頭緊跟着捶在她腦袋後背。“看我這次不抓着你,讓你偷——”
她邊尖叫邊反擊,和對方撕打起來。
“小陽春——住手——小陽春——小陽——”大夥伴折返回來,一路嘶喊。
對方終于住了手,她也從軍大衣裏擡起頭,看見的是一張少年的詫異的臉。
咚咚——
“你倒是說說看啊。”蔡晉同敲打窗棂,“你以前幹嘛了,怎麽不孝了?”
喻見眨了眨眼,觀察着對面的一棟樓。剛來時只能看清一個角,現在仍只能看清一個角,霧一點沒散。
喻見不答反問:“你說這人真失憶了嗎?”
“啊?”蔡晉同眼珠一轉,遲疑道,“不會吧,難道這人是打算訛你?”
喻見重新把圍巾圍上幾圈,聲音悶在毛線裏:“你不去陪他做檢查?”
蔡晉同點着頭,匆匆走出病房。
作者有話要說: 快跟我說說話!
——
感謝在2020-03-16 10:21:48~2020-06-18 18:57: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4979251 2個;會飛的魚、雲中仙盟傾城、mint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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