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喻見在打瞌睡,可惜不成功,鄰座人的開口頻率和她的入睡時刻重合,每當她感覺自己即将跌進夢鄉,這人就開始了。

“還剩最後一塊巧克力了,吃點兒?”

大約見她沒反應,對方繼續:“從早上到現在得有十二小時了,你一點兒都不吃怎麽行,回頭暈外面還不得上熱搜?先對付一口,這是黑巧,吃不胖。”

深更半夜,頭等艙裏極其安靜,這人也怕擾民,說話聲一直壓低。

喻見的适應能力還行,聽着聽着下巴又開始往下杵。

“哎,這幾天都沒見你着急,我還想粉絲管你叫仙女,你真有點兒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味兒,結果你家裏頭一出事你就不吃不喝了,還是孝順!真孝順!”

這人殷勤道,“但越是關鍵時候身體越不能垮啊,你也別太着急上火,我這趟陪你回來,不就是來幫你解決事兒的嗎,保管你到時候能輕輕松松回北京!”

飛機廣播穿插在對方的念叨聲中,喻見掏了掏耳朵,睜開雙眼,尚未适應光線,先見到邊上湊來的一張殷切大臉。

喻見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之下開口了:“我睡着了,你剛在跟我說話?聲太小了,你知道我聽力不太好。”又指着機頂,“像廣播這聲音可以。”

是飛機即将着陸的預告。

經紀人笑容一垮,阖上嘴巴。

夜裏的機場遠比白日的醒目,因為夜裏有燈光,燈光聚焦之下,萬物分毫畢現。

喻見望着舷窗外發了會呆,終于準備下機。她順了下頭發,穿上黑色羽絨衣,把拉鏈拉到下巴。沒戴口罩,喻見用圍巾包住半張臉,再把羽絨衣帽子套上。

本來臉就巴掌大,毛茸茸的帽圈一耷,連眼睛都掩藏了起來。

經紀人贊許地點頭:“好,好,你爹媽都認不出你!”

喻見戳了下額頭上的毛茸茸,目不斜視地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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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她就像是燈下的飛蛾,走哪都萬衆矚目,但這次回程純屬臨時起意。

傍晚父母上了新聞,  兩小時後她就準備動身,大約再加上幾分運氣,所以此刻一路從VIP通道出來,都沒見任何鏡頭。

經紀人放松下來,他一直幫她推着行李箱:“你表妹到了沒?”

喻見點了下頭。她的視線只有一條縫,縫中看見的全是腳。

匆匆的是旅人,靜止的是等待者。

她每次回來表妹都會在同一個地方等她,這次也不例外。

“姐?”她包成了熊樣,表妹還是有點遲疑的。

喻見領着經紀人走近,她揉了下表妹的頭,再看向表妹身旁的男人:“小林。”

表妹抿嘴笑,表妹夫無可奈何地跟喻見打招呼:“先上車,你爸媽在家給你做了宵夜。”

又幫着把行李放後備箱。

表妹夫比她大七歲,她随心所欲慣了,每次都這樣稱呼對方。

“這是我的新經紀人,蔡晉同。”喻見順便介紹。

幾人客氣兩句坐上車,蔡晉同這張嘴又開始了:“喻見,你們家這顏值也太逆天了,看看你這妹妹和妹夫,随時都能出道啊!”

表妹坐在副駕,朝開車的丈夫說:“誇你帥呢!”

表妹夫笑了笑。

表妹又回頭跟他們說:“對了,傷者已經醒了。”

“什麽?這麽快?!”蔡晉同驚訝。

“嗯,我看你們在飛機上,剛就沒給你發微信。”表妹對喻見道。

喻見上車後沒摘圍巾也沒摘帽,她戳了下毛茸茸,朝蔡晉同瞥了眼。

蔡晉同這時說:“謝天謝地,我真怕他醒不過來!”

喻見收回視線問:“他情況怎麽樣?”

表妹蹙眉:“外傷沒什麽事,就後腦勺有點擦破,包紮好就完了。”

“這麽說是內傷?”蔡晉同問。

“也不是,”表妹道,“他失憶了,醫生判斷是逆行性失憶。”

蔡晉同目瞪口呆:“啊?”

喻見把毛茸茸戳開,露出雙眼,像聽到天方夜譚,畢竟失憶這種事只常出現在銀幕裏。“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她問。

整件事說來也是飛來橫禍。

喻父喻母經營着一家小飯店二十餘年,飯店名氣越做越響,上過新聞見過報,在本地也算家喻戶曉,一直無風無浪,誰能料到今天下午飯店招牌突然掉落,差點砸中一個小孩,小孩恰巧被一名離店的食客所救,食客本人卻被砸倒,當場昏迷不醒。

原本這也只是一樁不大不小的社會新聞,但因為喻見,這又成為一樁轟動的娛樂頭條。

“他全都不記得了,包括自己叫什麽,有什麽家人。”

車裏暖氣太足,喻見把圍巾扯扯松,仍沒打算摘。

表妹接着說:“手機也找不到了,估計是出事之後被誰撿走了,監控已經在查。就剩個錢包,幸好裏面有身份證,知道他叫孟冬。”

蔡晉同:“孟東?孟子的孟,東南西北的東?”

表妹:“不是,是冬天的冬。”

喻見露出了鼻子,她手還扶在圍巾上,時間似乎流走一秒,她問:“哪裏人?”

“哦,身份證上不是本地的,是S省的。”

這種情況并不算什麽好消息,相反,等媒體知曉,能做的文章會更多。表妹夫緩和車內氣氛說:“還有個有意思的事,他剛一見到佳寶,就說好像在哪見過她。”

表妹回想起來,露出一點笑意:“我直播完才看到我老公給我發的微信,說他醒了,後來我趕到醫院,本來他是一直坐在床上不說話的,結果我一走近,他就直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自在了他才說好像在哪見過我。結果,是病房裏的電視機正播着我們臺。”

而她是衛視臺晚間新聞的主持人。

目前情況就是這樣,時間太晚,去不了醫院,一切都只能等待明天。

車子開到預定好的酒店,蔡晉同下車拿出行李,又敲了敲喻見的車窗。

喻見按下窗戶。

“明天我去接你還是你來接我?”

“我八點過來。”喻見回。

人走了,車啓動,喻見沒再關窗。圍巾一直戴着,她這會兒才打算摘,手一扯,竟然脫出一根毛線。

大約是之前扯松圍巾時被羽絨衣拉鏈勾住了。

“哎——”表妹已經換到後座,她湊近幫手,“我來。”

表妹夫把車內燈打開給她們照明。

喻見垂眸盯着自己的圍巾:“那個小孩怎麽樣?”

表妹說:“小孩沒事。”

“他父母沒提賠償?”

“他爸媽都是飯店的常客,他媽媽還是我朋友,有機會介紹你認識。”圍巾解救出來,表妹說,“回家讓舅媽幫你鈎一下就好了。”

車窗開得大,吹亂了喻見的長發,她掰着窗戶開關,掰一下,松一下,車窗升得斷斷續續。經過凹凸不平的路段,車子颠簸,喻見沒系安全帶,後背落了空,她心底又突然騰起那種熟悉的感覺。

從起飛到落地,這次回程時長兩個半鐘頭。幾年間她到處飛,天南地北,每次落地她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差感。

并不是高處久呆後驟然墜地的那種落差,大約是,旅程後的終點,并不是她的終點的那種落差。

腳下始終落空,可又較真不出什麽。

窗外似乎霧蒙蒙的,喻見終于将窗升到頂,一個呼吸間,玻璃變得朦胧。喻見擡手去擦,眼睛依舊像被遮了層輕紗。

是外面起霧了,晚上少見。

轉眼到家,別墅燈火通明,喻見站門口就聞到撲鼻菜香,她脫掉羽絨服随手扔沙發上,新鮮空氣撲來,整個人都輕松了。她等不及洗手,先跑餐桌夾了一筷子肉。

微卷的發尾垂到桌上,快沾上盤子,喻見撈住頭發,将菜塞滿一腮幫才去洗手。

喻母跟進衛生間唠叨:“你慢點吃,大晚上肉不消化,不給你吃又怕你饞,我就怕你胃又痛。”

喻父把椅子拉開招呼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佳寶、小林,快坐下先吃,開這麽久的車累了吧?”

二老還不知道傷者已醒又失憶的事,表妹怕他們幹着急,打算當面說。

喻見再回餐桌,将長發一紮,坐下後把雙腳也放出拖鞋,她撸起袖子,露出兩節纖細的手腕:“先吃吧,吃完再聊。”

喻父喻母:“對對,先吃。”

吃完後表妹也沒見她跟舅舅舅媽說正事,臨走前她眼神詢問,喻見只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幾點了,還睡不睡覺?萬事有我。”

表妹一想也是,現在說了,舅舅舅媽一定一夜無眠。

把父母哄回房間,喻見自己卻沒什麽睡意。明明在飛機上還打瞌睡。

她洗完澡,又去健身房走了幾步。

這棟別墅是她在七年前為父母購置的,原本想讓他們享福養老,可父母更樂忠于忙忙碌碌,又沒有請人打掃衛生的概念,像這種平常無人使用的健身房,自然積了一層灰。

她回來次數很少,上次回家還是兩個月前參加表妹的婚禮。

喻見擰了塊抹布擦拭機器,她不慣做家務,抹幾下就開始憊懶,中斷了這次的勞動。

翌日清早,喻見坐車裏,在一片晨霧中緩速前行。

昨晚的霧沒散,今早愈發的濃,喻見沒看天氣預報,不知道能見度是多少,但記憶中已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大霧天了。

接上蔡晉同,對方依舊喋喋不休,她悶在圍巾裏偶爾才回一兩個字。

抵達醫院,單人間病房空無一人,找護士一問,護士說病人散步去了。

“散步?”蔡晉同大驚小怪,“他能走了?”

護士說:“他腿腳好着呢。”

蔡晉同了解完病情,走到陽臺,順着喻見的視線往外望,嘀咕着:“這個孟冬也夠行,這種天氣都能起大早散步,看來咱們不用太擔心了。”

病房在十二樓,并不算多高,但已有雲山霧繞感,仿佛這裏是深山小屋,四野荒蕪。

“乖乖,”蔡晉同感慨,“你看這霧多久能散?”

在高處看久了,好像能讓人陷進去,忘記今夕何夕,身處何地,沉淪在虛茫中。

喻見無意識地攤開手掌接了下,什麽都沒。

蔡晉同看得莫名其妙。

喻見手插回口袋,回屋裏等。

她不喜歡等待,所有等待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都是片毫無意義的空白。

如果時間是條看得見摸得着的線,那麽另一端才是收與放的掌控者。

對方收起線,她才抵達,放開線,她則滞留,她站在這端,歷經漫長而又枯燥的時光,面對的卻是一個未知。

她能否等到,全由對方說了算。

等待的那片時間是屬于另一方的,她寧願發呆虛度自己的光陰,也不樂意期盼他人的收或放。

喻見從小沙發上起來。

蔡晉同見她要出門,問了聲:“你去哪?”

“散步。”

“……”

她不走遠,就在住院樓附近漫無目的地游蕩,起初她想拉下圍巾,後來又收回手,圍巾仍包着她的臉,濃霧中沒人多看她一眼。

她還穿着昨天那一身,黑色羽絨服面料是啞光的,沾水尤其明顯。喻見摸了下衣袖,有點潮,霧中水汽濃郁。

兜了一圈,又将回到起點,她慢吞吞地拖地而行,手拿出口袋,在眼前這片空白中接了一掌心。

雨有水,雪有花,風也有四方飛絮,霧始終空空。

什麽都沒抓着,她正要放下手,空氣中隐約傳來鞋底磕地的聲音。

耳朵這麽好使……

腳步稍頓,喻見側耳。

前方影影綽綽一抹深灰,圍巾有點耷下來,她往上提,重新遮住鼻子。

大概因為霧太大,醫院路燈沒關,那盞昏黃的燈下,深灰逐漸清晰。

他異常高大,穿着件灰色長羊絨大衣,底下露出藍色病號服,腳上一雙皮鞋。

高鼻深目,棱角分明。

噠——

噠——

走近,他稍停,目光在她臉上劃過。

喻見捕捉到了對方的眼神,幾分深邃,又幾分陰沉,像不見底的深淵,她難以形容,剛接的那一掌心的霧似乎生出一絲涼意。

對方沒停留,她見到他後腦勺上貼着的紗布,腳步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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