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之後的兩三個小時,她坐在一塊陰涼的石頭上,抱着膝蓋,面朝着遠處備受游客追捧的山峰,留一道孤獨的背影給身後的山路。
兩個攤販在她右側兩米之外。
東西賣得差不多後,茍強扭頭望一眼,再把頭扭回來,問小陽春:“你欺負你小姨媽了?”
小陽春一條腿支着,一條腿挂在外,正躺在三輪車上玩手機,聞言他坐起身,一腳踹在茍強肩膀。
從茍強偷看她,到茍強被踹,全程都被她用餘光捕捉到了,她裝沒看見,等茍強說收攤了,她才從石頭上起來。
坐太久,屁股又酸又疼,她趁這兩人不注意,拳頭往後捶了幾下屁股。
回程的路比來時輕松太多,一半全是下坡,傍晚的風也變得輕柔。到家時補課的女孩兒方檸萱還沒走,見他們回來,方檸萱才背上包,準備繼續蹭茍強的三輪車回家,走前對方還對小陽春說:“我爸媽給我寄的快遞應該明天到,裏面有一半是你爸爸給你的,明天你別出門啊,我給你送過來。”
她正打開水龍頭準備洗臉沖腳,小陽春把她擠開,邊回應方檸萱:“你給我外婆。”
方檸萱說:“那不行,收件人是你,我得親自交給你。”
她沒準備,一下就被小陽春擠開了,但她也反應極快,立刻用手堵住水流出口,水柱分成幾股射出,小陽春又輕而易舉将她的手拽了下來。
茍強和方檸萱走了,小陽春沖洗腳,她把臉呲過去,讓他用她的洗臉水。
兩人身上最後都濕了。
入夜,曲阿姨繼續去倉庫打掃衛生,她也終于找到機會跟過去一探究竟。
走進倉庫,她震驚地說不出話,曲阿姨笑問:“看傻了?”
她合攏嘴巴,瞪大眼問:“曲阿姨,你們家以前是開樂器行的?”
曲阿姨好笑:“哪能啊,你韓叔叔是音樂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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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老師有這麽多樂器?”
“他喜歡,所以就買得多,有一段時間他還喜歡上畫畫,把半間房都改成了畫室。”
她問:“這些樂器韓叔叔都會用嗎?”
曲阿姨四處打量:“基本都會用,但不是每樣都精通的。”
她又問:“那你會嗎?”
曲阿姨搖頭:“我學是學過,但我沒這方面的細胞,怎麽都學不會。”
她沒回屋,而是留下陪曲阿姨一道打掃。平日裏她大大咧咧的,但這方面的分寸她還是有,生怕這些東西昂貴,她輕拿輕放,擦拭時也像在撓癢癢。
清潔工作完成,曲阿姨摘袖套時問她:“喜歡這些嗎?”
她說:“我不會。”
問題和答案似曾相識,仿佛去年冬天,她們也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曲阿姨笑問:“你去年回去後,學吉他了嗎?”
她想了想,搖頭。她在網上找視頻跟學過,這不算“學吉他”。
曲阿姨說:“這間房我沒上鎖,你随時可以進來玩。”
“……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
“這些都是韓叔叔的東西。”遺物不該都被珍而重之的嗎。
曲阿姨說:“我不是把吉他都送你了嗎?我跟你韓叔叔都不是注重這些外在的人。”
她記起去年曲阿姨說過這話之後采取的雷霆行動,她自動替曲阿姨補充一句,只要別人能自覺,她就不是一個注重儀式感的人。
出門的時候曲阿姨輕輕摟着她的肩膀,說:“你韓叔叔是三十八歲那年決定在這裏定居的,他說他前二十年看遍了祖國河山,覺得還是這裏的風景最合他心意。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地方?”
她想了想:“家裏?”
“除了你的家鄉,你還去過哪裏嗎?”
她說:“這裏。”
曲阿姨笑了笑:“你今年才十五六歲,看過的風景也少,你知道年少最大的好處是什麽嗎?
就是在你不需要為生存煩惱的時候,你就不用為生活着急。你可以多看,多聽,多學,多想。等你該為生活忙碌的時候,即使你做出的選擇仍舊不合你父母的心意,他們也沒法再真正強迫你做什麽了,因為這是長大成人的好處之一,也是代價之一。”
倉庫門輕輕關上,燈光從主屋窗戶內流瀉出來,照平她們腳下的路。
曲阿姨溫婉道:“你韓叔叔臨走前兩天跟我說,他回想他的一生,遺憾少,快樂多,所以他離開時一定是笑容滿面的。他走的那天,倒沒笑容滿面這麽誇張,但确實嘴角帶着笑。後來,我就想也像他一樣做個遺憾少的人,我還有時間,而你,十五六歲的漂亮小姑娘,時間就更多了。”
當晚她內心有不小的震撼,難得失眠到半夜,第二天醒來,前一晚的情緒仍有少量遺留,但消散得更多。
她也看過不少雞湯文,曲阿姨給她灌的雞湯确實有幾分效果,但還不至于讓她頭懸梁錐刺股。因此她沒捧書本,而是走進了那間倉庫。
她在倉庫一呆就呆到傍晚,小陽春回來時她還拿着一件樂器。
小陽春沖完臉,扶着門框問她:“我外婆呢?”
“她去鄰居家拿小鴨子了。”她說,“方檸萱把你爸寄給你的東西送來了,就放在茶幾上。”
小陽春撩起T恤下擺擦拭臉上的水珠,問她:“你會嗎,摸半天。”
她抱着樂器問:“你會嗎?”
小陽春說:“我沒興趣。”
她把懷裏的上低音號舉起來,朝他吹響。
這一聲,低沉、渾厚、含蓄,且悠長。
聲音消失後,靜止半晌,小陽春擡起手臂,慢動作撫了第一下掌,慢動作撫了第二下掌,又慢動作撫了第三下掌。
“難為你了。”他最後說。
她放下上低音號,一副要教訓他的樣子朝他大步走去,但小陽春不按套路來,他不像別人那樣轉身逃,等人追,而是一手扶着門框,身形巋然不動。
她已經逼到他面前,再也不能近半寸了,他低頭,她甚至看見了少年人上唇兩側的胡須。
與人對視是最難的一步,不避不讓不躲閃,堅持到最後的才是王者。
她覺得很難堅持,不知道小陽春是怎樣,她的耳根已經逐漸發熱。
她依舊保持對視,開口說:“讓你猜個名詞。”
過了兩秒,小陽春才低聲:“嗯。”
“什麽東西不擋道?”
小陽春看着她,不緊不慢地說:“你有這樣的自覺,不是應該讓開嗎?”
她終于忍不住去推他。
曲阿姨拎着裝小鴨子的籃筐回來時,她兩只手腕正被人高舉頭頂,顯然處于下風。
“別打了。”曲阿姨已經見怪不怪,“來看看你們接下來幾年的口糧。”
“……”
這天以後,倉庫成為她的常駐地,衛生自然也由她負責。
樂器種類太多,她花數天才理清它們的名字。大多都是銅管樂器和弦樂器,還有少量的國內傳統民族樂器。她奇怪怎麽沒有鋼琴,曲阿姨說原本有架鋼琴放在客廳,小陽春九歲那樣被他破壞到了無法修理的程度,索性就把鋼琴賣了,又買了一架電子琴回來。
她開始使用這間倉庫裏的樂器,每天沉醉在她自己制造的聲音中。
小陽春躺在院落竹椅上乘涼,小鴨子四處亂竄,小陽春喊:“喂——”
她抱着吉他,望向門外。
小陽春側頭看他,遙遙地說:“今晚宰鴨子吃吧。”
她狐疑:“你餓成這樣?連幼兒園的都不放過?”
小陽春道:“反正它們也活不長了。”
她不解。
“你再撥幾下,它們今晚就能就義。”
她放下吉他,也不按套路走,沒有追着這人打,她跑進主屋,拿出一把水果刀,往他手上一塞:“宰吧,宰完你還能自盡!”
小陽春順手削了只脆桃,她讓他切一半分她。
八月底開學軍訓,九月初正式上課,學校離家騎自行車要半個多小時,茍強偷騎電瓶車上學,被老師發現後還被叫過家長,電瓶車的車速過快,路上要是發生事故,學校一定會被追究責任。
她和小陽春不同班,她是交了一筆擇校費的墊底生,小陽春在重點班,期中考時他排名年級第二十五,茍強和方檸萱還問小陽春是不是沒發揮好。
回家後,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端詳小陽春的試卷。小陽春經過沙發,悠悠地說了句:“人的智商有限,別太為難自己。”
她滿不在意:“我比你小九個月,你勝在起點比我高。”
到了冬春交替之時,高一下學期開始,她也已經完全适應了這座城市的鹹味自來水,能面不改色地一飲而盡。
不過曲阿姨家長期喝礦泉水,她喝鹹味水的次數不多。
她和小陽春相處得也算和平,只是偶爾對彼此的生活習慣不能茍同。
比如某一個周日,快遞員在院外焦急喊門,她和小陽春急急忙忙地從各自的房間裏跑出來,小陽春穿着背心和褲衩,而她還穿着冬天的棉襖睡衣。
兩個季節在他們二人中誕生,直到很久之後,他們世界的季節才得到統一。
這時夏天也快到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把枇杷當飯吃。
正值五一假期,她剛好想起表妹家小區裏的枇杷樹,曲阿姨從院子裏進屋,說有事跟她說。
表妹的手機關機,她手機上剛按出表哥的號碼,聞言她暫時把手機撂一邊。
小陽春剛回家不久,習慣性地在外面沖去汗水,這會兒也走了進來,站到了沙發背後。
她警惕地回頭,提防小陽春把水珠彈她脖子上。
“見見,你爸媽剛才給我電話,”曲阿姨坐在另一邊的單人沙發上,摁着她這頭的沙發扶手,說,“你表哥出了事。”
她一愣,還問:“出了什麽事?”
“你要有心理準備。”
她心裏立時咯噔,下意識不願聽。
“你表哥跟着實習單位去旅游,發生了意外事故,他遇難了。”曲阿姨小心翼翼地說。
她腦袋嗡一聲,背後小陽春低頭,大手從她額頭撫過,按在她頭頂。
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上的水珠滾落,她這回沒有反抗。
作者有話要說: 倒帶部分不無聊吧,明天還是倒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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