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個人四只腳, 雪地沙沙響,自行車落在室外一夜,後座已經蓋着一層白雪糕。

她落後小半步, 偏頭看小陽春,心不在焉地想他是幾點出門的, 她看着對方羽絨衣帽子上積起的雪花走了神。

寒假在雪季如期而至, 她帶着曲阿姨送的土特産, 和她依舊不怎麽好看的成績單回家過年。

小飯店客似雲來,父母忙得腳不沾地,她做不來炒菜刷盤子的活, 只能站在收銀臺幫忙結賬。

除夕前她把自己的歌下載到收銀臺電腦裏, 在父母送走最後一桌客人後放給他們聽。

“好聽嗎?”她問。

父母真心實意地誇獎:“真好聽,真的是你自己寫的?”

“當然。”

“好聽好聽,再放一遍。”

她設置單曲循環, 霸道地說:“以後店裏就只放我的歌吧。”

母親說:“你就這麽兩首,還不聽膩。”

“我還會再寫的。”

母親提醒她:“你馬上就高三了, 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別成天不務正業。”

她不跟母親頂嘴,自顧自地給父母定下:“這首歌先放三個月, 等夏天到了再放另一首,到秋天的時候我再給你們一首新的, 一年四首輪換着來。”

父母笑呵呵地沒當真。

“我說真的。”她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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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那也不對啊,現在冬天, 你怎麽放春天的歌?”

她說:“我還沒來得及寫呢, 再說已經過了立春了,現在算春天。”

父母說不過她,最後勉強答應了她這古怪的要求。

她把音樂播放器裏不屬于她的歌都删了, 就留下自己的,然後随便劃着鼠标,盯着電腦屏幕,說了句:“爸媽,我想出國讀書。”

“啊?”父母都愣了下。

她沒重複,父母很快回神:“你成天想什麽呢,你先把你現在的成績搞起來,好好考個大學。我們對你的要求也不高,考不上本科,至少考個大專。”

她依舊盯着電腦,過了會才輕輕地說:“哦。”

寒假結束返校,她開始認真鑽研書本,但她也許跟曲阿姨一樣,曲阿姨說她沒有音樂方面的細胞,她則覺得她自己應該是沒有學習數學和英語的細胞。

這天她又在懸梁刺股,周日把自己禁|锢在卧室死記硬背數學例題。

正背得昏昏欲睡,卧室門被叩了兩下,門是敞開的,她回頭,看見小陽春斜倚着門,捧着杯咖啡在自酌。

他看了她一會,才邁進來,慢慢走到她邊上,掃了眼她的書本。

他把咖啡杯放下,一手扶着她的椅背,一手撐着桌,俯身說:“筆。”

他在她耳邊把這道數學題翻來覆去地蹂|躏了一遍。

接下來的這一年,每周總有一天,小陽春會待在她的卧室,有時給她講題,有時扔給她一張卷子。

她做題的時候,小陽春就躺在她身後的床上,打一會游戲,看一會書,或者睡上一覺。

她書桌角落擺着一個鞋盒大小的收納箱,白色塑料的箱體,亞克力玻璃的抽拉門。有一回她寫字寫到一半想拿根頭繩紮頭發,她剛擡頭,就撞見了映在玻璃上的那道影子。

這人靠着床背翹着腿,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橫拿手機,像在打游戲,目光卻落在她的方向。

她找到頭繩随意紮了兩圈,再看向收納箱,那人已經重新打起了游戲。

高考的前一天,氣溫拔高至三十度,夜裏家中忽然停電,曲阿姨趕緊打電話詢問,說附近電力搶修,最快兩小時後來電。

屋裏太悶,她也看不進書,索性坐到院子裏吹風,想吃根雪糕解暑,曲阿姨不讓,怕她拉肚子。

院裏的風還是悶熱,她坐沒多久身上就黏糊糊的,小陽春火氣旺,T恤背面都濕了,他幹脆拿起水管對着自己沖。

她在旁邊看着他,過了一會,水管忽然拐個方向,對準了她的腳。

她起先條件反射地縮了縮,後來覺得還挺涼快,她把腳伸出拖鞋。

小陽春對着她的腳沖了一會,又往上沖她小腿,她彎腰,把手臂也伸了過去,水花濺到她眼睛裏,她擡起胳膊去擦,小陽春大約跟着她胳膊走,水柱一下沖上了她的臉。

“唔!”她沒能躲開,抹了一把臉。

小陽春竟然又對着她的臉晃了兩下。

“喂——”她忘穿拖鞋,光着腳就去搶水管。

“真矮。”小陽春說風涼話,仗着身高優勢,他高舉手臂不讓她得逞。

她奮起向上跳,忘記地上全是水,落地的時候光腳一個打滑。

她短促地驚叫了一聲,小陽春及時卡着她咯吱窩将她接住,然後直接架起她。

她腳趾墊着地,對上近在咫尺的視線。

眼前的人成了落湯雞,估計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T恤濕透,緊緊貼着她身,水珠淋進了她眼睛,她視線一瞬模糊,只看得清對面的人專注的目光。

水管在地上翻滾,清涼的水流淌過他們的腳。

曲阿姨大概聽見吵鬧聲,在屋子裏喊:“你們又在打架?”

她看了眼大門,接着被人放回一旁的藤椅。

曲阿姨端着一盤西瓜出來,見到院子裏水流成河,她哎喲喂一聲,一副心髒受不了的模樣:“你們兩個小瘋子,有你們這麽霍霍水的嗎,快去擦幹,着涼怎麽辦,明天還考不考試了?”

她兩手撐着藤椅,雙腳晃着地上的水,小陽春看了看她,轉身去關水龍頭。

高考結束,她收拾行李,父母電話提醒她別落下什麽,否則以後只能讓曲阿姨給她快遞,這樣太麻煩。

小陽春即将前往英國,英國的本科是三年制,他需要先花一年時間讀預科,預科九月底開學,他父親讓他七八月就過去,好提前适應新環境。

她走前一天最後一次打掃倉庫,拿起那把上低音號吹響音符,小陽春坐在桌上,問她:“這怎麽吹?”

她難得好為人師,手把手教了他一下。

那個暑假在家,她QQ好友中某個一直沉寂的號閃了閃,她打開聊天框,先看到文字。

“還記得我嗎?我畢業了,忽然想起你今年應該高考了,祝我們都前程似錦。還有我當年的作業,後來拿了高分,有機會我還會去蕪松鎮,你到時也長大了,我們可以喝一杯。”

聊天框底下是她之前打開的網頁,她看着她的高考成績,心想奇跡到底屬于少數人,她不是那個幸運兒。

随之屏幕上出現一幅畫,畫中一邊是窯洞山,一邊是懸崖,分界線上站着一人,坐着一人。

對方又發來一句:“從前住在這裏的人,和冒險生活在一起,人生吶……”

她的手機在這時響起,回過神,她按下接聽。

是曲阿姨打來問她成績的,她一邊看着那幅畫上的落款,一邊說:“我想複讀。”

那端回應她的卻是另一道低沉的聲音,對方道:“好,我幫你問問學校。”

夏日的午後,陽光猛烈,電腦反光,落款顯得暗淡不清。

她把畫點開,看向落款處,那裏寫着“吳悠悠,2014年11月”。

風漸小,小攤前的還價還在繼續,攤販已經松口到九百塊,蔡晉同還在往下壓價。

喻見把畫放桌上,手還沒松,她正要開口,邊上的人已經拿起手機,對着攤位上的二維碼掃了一下。

微信到賬一千五。

孟冬把手機放回兜裏,從喻見手中抽走畫,對他們說:“走吧,一起吃飯?”

喻見低頭盯着他的手看。

蔡晉同被孟冬這波突如其來的操作打愣了,回神瞟了眼喻見,他道:“行啊,今天跨年,咱們是得吃一頓好的才像樣,喻見你呢?”

喻見看了眼孟冬,孟冬也在看她,她道:“我回家吃。”

正好喻父電話打來,她左口袋裏放着糖,手機在右口袋,她拿出來換到左手接聽,孟冬和蔡晉同都聽到喻父問她幾點到家,說是準備炒菜了。

“家常飯好,那先送你回去吧。”蔡晉同道。

蔡晉同讓跟拍的小朋友也可以撤了,三人上車往喻見家去。

那幅畫被孟冬放在手邊,具體位置是他和喻見的座位中間,喻見瞟了好幾眼,說:“下一次轉手,不知道是虧是賺。”

孟冬道:“我對這個吳悠悠有信心。”

“喲,原來你懂畫啊?”蔡晉同開着車說。

“不懂,”孟冬拿起畫,畫紙展開在眼前,他道,“我看人。”

車子經過步行街,路上搭着些護欄,有警衛在四周忙碌,大廈的LED燈已經打亮。

喻見扶着車門往外看。

蔡晉同也瞟了眼,說:“今晚這兒有跨年吧?”

“嗯,”喻見道,“晚上八點開始。”

孟冬聽見她說出具體時間,他也往車窗外看去。現在時間還早,但路上已有不少人,室外還搭建着舞臺,應該還有音樂會。

把喻見送到家,蔡晉同和孟冬返回酒店。蔡晉同登記入住,他住大床房,和孟冬不在同一個樓層。

兩人在電梯口道別,他先下,進房後沒先收拾行李,他拿出手機,翻找喻見的檔案。

喻見回家後沒換居家服,父母做了滿滿一桌菜,他們一家三口肯定吃不完。

她把皮帶松了松,手拿着一塊排骨吃,問他們:“待會兒帶你們去跨年?”

喻母問:“跨什麽年?”

“今晚步行街跨年夜,有很多活動。”喻見道。

喻母說:“就是電視裏放的,倒計時一起跨年的那種?”

喻見點頭:“差不多就那樣。”

喻父趕緊搖頭:“哦喲,這是你們年輕人才喜歡玩的東西,我們怎麽參加。”

喻母也道:“就是,現在飯店也開不了,我跟你爸哪有這心思。”

喻父問起今天網絡上的新聞:“那個應該就是被我們的招牌砸到的人吧,這些記者怎麽能亂說呢。”

“狗仔不都這樣,就喜歡興風作浪。”喻母皺着眉,又對喻見道,“話說回來,你倒是帶我和你爸去看望一下人家呀,讓我們表示表示,求個心安。”

喻見扔掉骨頭,嘬了嘬手指,然後抽張紙巾擦手,點着頭敷衍:“好,我找個時間。”

她飯後無所事事,陪父母看了會電視,她套上羽絨衣,獨自出了門。

蔡晉同正趴在酒店大床上盯着手機,他眉頭擰成川字,屏幕忽然切換成來電畫面,他吓一跳,翻個身接起電話。

“現在出門?”孟冬在那頭道。

“哦行,我收拾好了,樓下等。”挂斷電話,屏幕又回到喻見的資料頁,他退出界面,穿上外套下樓。

兩人在大堂碰面,蔡晉同問孟冬想吃什麽菜,孟冬說:“去步行街看看吧。”

蔡晉同道:“诶,那裏好,還能湊熱鬧跨個年。”

“那走吧。”孟冬說。

他們開車抵達步行街附近,找了半天才在一個大廈的地下車庫找到停車位,樓上有餐廳,兩人選了一家中餐館。

飯後已經過了八點,步行街人山人海,蔡晉同順着人流走,說:“這得上萬人了吧!”

孟冬點頭:“應該有。”

“乖乖,我的鞋都快被擠掉了。”

人聲鼎沸,幾棟大廈外牆播放着跨年畫面,勁爆的搖滾樂從舞臺蔓延到四周,霧霭中一片五光十色,黑夜宛若白天。

年輕人跟着搖滾吶喊尖叫,孟冬覺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穿透,他立起外套衣領,擠出洶湧的人群。

蔡晉同理了理被擠亂的衣服,望向瘋狂的人潮,他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孟冬:“你抽不抽煙?”

孟冬接過:“抽得不多。”

但蔡晉同看孟冬的拿煙姿勢很老練,他替對方點上煙,說:“忘了問大夫你能不能抽。”

孟冬笑笑,吐出一口煙。

他站在店鋪臺階上,視線漫無目的。煙快抽完,蔡晉同問:“待會兒就回去還是再玩一會兒?”

孟冬抽完一支,将煙頭揿滅在垃圾桶蓋上,看着火星逐漸熄滅,他說:“在這兒跨年吧,回酒店也沒事。”

蔡晉同也無所謂,他和孟冬再次擠進人群,搖滾已經變成爵士,耳朵舒服不少。

震耳欲聾不知多久,吶喊的人群仿佛永遠不會疲憊。

他們随大流拿了幾根熒光棒,孟冬想把這玩意兒扔了,低頭的時候他注意到不遠處的人群腳下掉了一包小零食,看包裝像是無印良品的巧克力。

他個高,擡頭眺望遠處,看見一道穿着黑色羽絨衣,戴着帽子的人影。

然後他擠開人群朝那走去。

蔡晉同叫他兩聲,趕緊跟在他後面。

逆着人流不好走,前面有孟冬開路,蔡晉同的衣服還是又一次被擠歪了,他正要再叫,忽然注意到孟冬面朝處,有人朝這邊望。

啞光的黑色羽絨衣,大毛領,黑色毛線圍巾,這幾天喻見始終是這一身簡單的裝束。

蔡晉同沒再走,他站在陌生人堆中,想起先前在酒店翻看的資料。

他由喻見的前經紀人推薦,接手喻見不足三周,他對喻見入行以來的經歷做過不少功課,但從沒留意過喻見在入行前的生活。

近幾年公司對藝人背調極其詳細,戶籍、大學、有無犯罪史、黑歷史等等方面都做了嚴密調查。

喻見今年二十八周歲,比孟冬小一歲,他看喻見是八月出生,六周歲入讀小學的話,她應該和孟冬同屆。

高中學校沒記錄,只記錄過喻見曾高複過一年,最重要的是,她後來考上的大學,恰巧就是孟冬淘寶賬號上有所記錄的Y省理工大。

只是喻見在大三那一年意外辍學了。

他翻看完喻見的所有資料,又忽然想起昨天在喻家飯店裏翻到的那張請柬。

喻見的表妹在今年十月二十六結婚,酒席地點在那家酒店,這麽巧,孟冬在酒店外等待那位不知名女人的時間,也是在今年十月。

他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就是一個“旁觀者”了。

大廈的LED屏滾動着絢麗的圖畫,主持人的倒計時講詞從音響中傳出。

喻見只露着一雙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五光十色游走在四周,她看着孟冬擠開人群,一步步朝她走近。

所有音樂、喧嚣、尖叫,都變得朦胧模糊,她聽見主持人的倒計時——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2027,新年快樂!Happy New Year!”

火樹銀花,他最後一步跨到2027。

喻見和他一起擡頭,望向夜幕中的絢爛煙火。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的中學生不能早戀啊,所以下一回倒帶,就能刺激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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