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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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氣極。
氣他不愛惜身體,更氣自己當時的視若無睹。
“小芝,有剪刀嗎?”蘇鴻宇幾乎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有......”易芝弱弱地回道,一面手忙腳亂從自己的藥箱中翻出剪刀遞到蘇鴻宇手上。
握緊剪刀,蘇鴻宇再吩咐:“去叫人端盆熱水來,要燒開的。”
“好:好的,我這就去,這就去。”說完,易芝連滾帶爬走出房間,摸了把冷汗,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蘇鴻宇深吸一口氣,等激烈的情緒緩和了些,才動手去處理景淩之身上的傷。
他曾經獨自一人生活久了,這樣的傷簡單處理沒有問題。沒有熱水,只能先将多餘的繃帶剪掉,只留下被血粘住的部分。不難,卻繁瑣,還得小心翼翼,免得造成二次傷害。濃郁的鐵鏽味萦繞在鼻尖,熏得他就要窒息。不願去理會沉默不語的人,蘇鴻宇一面小心動作,一面仔細聽着景淩之的呼吸。在怎麽習慣了熬刑,突然被弄疼時還是會不自覺加重呼吸,比直接問或者觀察表情都有效的多。
景淩之安靜的坐着,任由主人随意擺弄。無處安放的視線時不時掃過主人專注的臉龐,又在被察覺前飛快逃開無焦距的落在地板上。主人湊得實在是太近了。身上的傷早已習慣,無視了那份疼,餘下的就是主人的手偶爾觸碰到身體時的一點溫度,與拂過胸膛的綿長呼吸。他不自在地往後挪一點身體,恰巧此時主人手正捏着繃帶,這一退立刻有傷口被拉開。突如其來的疼讓景淩之平穩的呼吸一沉。
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主人幹巴巴地一句“別動。”
他沉默了一下,默默将身體移回原來的位置。
沒多久,一個小厮端着一盆冒着熱氣的水進來,小聲道:“易芝大人說他帶的傷藥不夠,現在回去取了,一會兒就回來。”
蘇鴻宇點頭,沒戳穿易芝的小九九,只是讓小厮退下。
能拆下來的繃帶都已經被剪掉,還剩下許多留在傷口處,想拆下來就要用幹淨的水将繃帶潤濕後才能動手。
站着不方便,蘇鴻宇索性也脫鞋上了榻,伸手試了試水溫,剛剛好。
“有點疼,你忍着點。”說罷,他拿一旁幹淨的繃帶沾了水,再滴在滿是血跡的繃帶上。
景淩之動動眼睛,悄悄看一眼主人,就算已經氣極,卻還在顧慮會弄疼他......
蘇鴻宇的動作再小心,仍不時會牽動傷處。
現在的天氣還很暖和,就算太陽将要下山,房間裏的溫度還算宜人,上身□□在空氣中并不覺得冷。
又一塊碎片被扒下來放到一邊,景淩之突然道:“主人其實不必如此費心。影衛是您手中最鋒利的矛,也是最堅實的盾。這點疼實在算不上什麽。”風裏雨裏這麽多年,不是沒有受過比這更重的傷,也不過是忍一忍,粗略包紮後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不是一碰就會碎的紙娃娃,一點力都用不得。正相反,無論怎樣的困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爬,他也能爬出去。影衛營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統領,武藝高強,冷靜自持,恪守信條,意志堅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當之無愧的統領。他們因此而崇敬他,追随他,他以此為傲,早忘了自己只不過是人,是人,堅強太久,總會累的。
教主大人的信任,師父的期盼,屬下的尊崇,保護衡教的信念......林林總總壓在他的身上,所以不能軟弱,不能怯懦,不能逃避,然後在跋涉太久後遇到一個人,總是不經意中想要撫平他的傷痛。對那個人來說,這或許只是長久以來的習慣,對他來說,确是一份無法拒絕的溫柔。
景淩之的話于蘇鴻宇而言無異于火上澆油:“再怎麽不怕疼,身體是你自己的,做事之前不能好好想想嗎?我都說了責任不在你,你怎麽......”蘇鴻宇突然想起,今早在見他時,這人身上已經添了新傷。再想想每次景淩之請罰,自己卻說不怪他後的反應,哪還想不明白。這哪是沒有好好想想,分明就是想得太多!害怕自己輕輕放過所以就自罰?這都是什麽毛病?蘇鴻宇簡直要被這人氣笑了,“先斬後奏就是被你這麽用的?!明明知道我不罰你,為什麽一定要這麽犟呢?”
明知道不能喝酒但還是喝了,那因此被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景淩之以為主人是在氣他刻意隐瞞,現在卻有些迷茫,只知道他惹主人生氣了。惹怒主人該怎麽做?他規整姿态,面朝主人,低頭将自己脖頸的要害暴露在主人眼下:“屬下僭越,請......”主人責罰。
“要是請罰的話那就免了!”蘇鴻宇氣急。他真想敲開這人的腦殼看看裏面裝的是不是漿糊,“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能怎麽罰?還想罰什麽?”
景淩之現在的模樣确實算不上好。舊傷未愈,再疊新傷。一條條一道道鞭痕錯綜複雜,彼此勾連着形成一道可怖的血網,将身體割得支離破碎,找不到一塊兒巴掌大的完好肌膚。
蘇鴻宇以為他會沉默,卻不料他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小木盒,打開,推到他的面前:“主人若不想見血,可命屬下服用噬心,略作薄懲。”
噬心,聽着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蘇鴻宇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他真的一點都不想知道對方口中的“略作薄懲”能到什麽程度,怕不是要褪一層皮。
“屬下知道。屬下絕無怨言。”景淩之當然知道。在他還不是統領的時候曾被罰過一粒噬心,那滋味,只是想想就心慌的厲害,嘗過一次絕不想嘗第二次。但是,主人生氣了啊。他只希望罰過以後,主人還會像之前那樣,将他帶出刑堂,對他悉心照料,會開玩笑,會贊他武功厲害,會時不時關心他。不過是些許疼罷了。
這人是認真的。蘇鴻宇清晰得認識到。只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會在他心裏留下半點痕跡,卻要另一個人剔肉削骨來還。他忙着練字,忙着習武,忙着熟悉衡教,到最後卻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了解這個世界。
景淩之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垂着頭只能看到漆黑的發頂。唯有蘇鴻宇知道,月光下,當他用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看過來時,你的整個世界都仿佛被包容其間。
滔天的怒火一下熄了幹淨。
說到底,他有什麽資格生氣呢?
在他以為對方每一次的請罰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出主從和睦的好戲時,從沒想過那人真的做好了被罰甚至為此喪生的準備;在他隐隐對這個世界輕蔑以待時,從沒想過那人為了當初“護您一世安穩”的承諾付出多少。如今,他又有什麽資格為了自己的無知去責怪對方做得不夠好,不符合自己心意呢?
蘇鴻宇蹲下身,仰頭去看景淩之的眼睛:“......抱歉,是我太自以為是。我不該用自己的習慣去評價你的行為,這是我的錯。”在景淩之被驚得想要謝罪前握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動作,“但是,今後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自罰。記下了嗎?”
景淩之愣愣地點頭,滿腦子只有“主人怎麽能如此自降身份”和“這不合規矩”。
蘇鴻宇沒有放過他,手上加了力道,再一次問道:“不,你沒記下。我不準你再自罰,記下了嗎?”
這次,景淩之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一路向上,直視主人的眼睛。手腕上傳來不屬于自己的溫度,酸澀的感覺在心裏蔓延,哽得他有些說不出話,只能用力點頭。
“記下了就要做到。”蘇鴻宇叮囑一句,重新坐回榻上,拾起剛剛被扔到一邊的幹淨繃帶,準備繼續處理傷口。只可惜原本冒熱氣的水這時已經涼了不少,“你先等等,我去叫人換盆熱水。”說着,起身到門口叫人。
門口候着的除了小厮,還有“回去拿藥”的易芝。見他出來,腼腆地一笑:“鴻宇哥,您和統領大人聊完了?”
蘇鴻宇一點都沒有意外,只是讓易芝進來,換來易芝猛搖頭也不惱,只是叫小厮重新端盆熱水來。話說到一半,鬼使神差地回頭。景淩之乖乖坐在榻上,眼睛正瞅着這邊。蘇鴻宇點點頭,轉回去繼續對小厮吩咐。
景淩之的目光追随主人的背影一直到門邊,安靜地聽着傳來的只言片語,被抓包時奇異的竟然沒有多少緊張。果然,主人只是點點頭,又繼續自己的事情。
月上梢頭,此時已經入夜,門外是濃厚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門內,新燃起的燭光躍動,将房屋照的通透。
這些天繁雜的思緒被扔在腦後,焦躁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連帶身體都有些疲懶,一動都不想動,只願此刻能夠長久。
一番折騰,傷口上了藥重新包紮好,讓值班的影六把易芝送回去。
黑色的緊身衣沾上血跡不能再穿,再加上天色已晚,蘇鴻宇留了景淩之過夜。
有了之前同床共共枕的經驗,景淩之幹脆地答應下來。态度之爽快,讓蘇鴻宇心情好了不少,連入睡都快了不少。
只是朦胧中似乎聽到有人說了聲“謝謝”。是錯覺吧?意識掙紮了一瞬,很快重新沉入夢鄉。
見主人睡得正好,景淩之眼中露出一絲微小但确實存在的笑,閉上眼,也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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