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影四一路把他帶到影衛營一間陰涼的屋子附近。蘇鴻宇推開影四攙扶的手,又讓守在門口的影衛和影四一起退下。影四乖乖應下,待退到主上看不到的地方,命那個影衛留下随時注意主人動向,自己則飛奔着去找影一通風報信。
馬車離屋子并不遠。平日裏不過十幾步的路,此時卻一步一挪用了一刻鐘,還險些脫力。好不容易撐到門口,他倚在牆上費力調整呼吸,不讓腹部起伏過大牽連了傷口,外衫下的裏衣已經被汗浸濕,緊貼在身上有些難受。綿延不絕的疼一刻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經,讓本就眩暈難受的腦袋被攪成了漿糊。
昨天那個拖着破爛到這種地步的身體背着景淩之走了挺遠夜路的人真的是他?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屋裏突然傳出帶着哭腔的聲音:“我就是來見你最後一面。以後就見不到啦。雖然我估計你也不記得我是誰。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聲音的主人大概是怕被人發現,聲音壓得極低,若非蘇鴻宇就在門口還聽不到。
裏面的人眼看着就要出來,蘇鴻宇想躲但有心無力,來不及了。
“小白兔”易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外走,整個人正喪的不行,一擡頭看到“衡教最可怕人物排行榜”榜首的蘇鴻宇,一下子沒收住打了個嗝兒,愣在原地。
“你......來看影六?”蘇鴻宇暗自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
他披了件黑色外袍,黑發披散,更襯得臉色格外蒼白。就算挺直了身體妄想裝出與平日一般無二的樣子,透過外袍隐隐可見的繃帶和藏在袖中微微顫抖的手卻是藏不住的。
“鴻宇哥怎麽不在床上休息?”易芝可不相信寶貝蘇鴻宇寶貝的跟自家兒子一樣的師父會放任這人跑出來。那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怎麽可能瞞過他的眼睛?多半是偷跑出來的。發現不尊醫囑瞎逞強的人,易芝本能地皺起眉,快走幾步扶着蘇鴻宇的胳膊,支撐起他身體的重量:“您又背着師父偷偷亂跑。”
一個人撐着确實有些難捱,蘇鴻宇靠在易芝肩頭,将身體放松了些,眼睛穿過敞開的門,落在室內凝結的黑暗中:“影二他們都是為我而死,我總不能不來看看。”
“那您大可以等身體好一些再來呀。”
“......不親眼看過,我心裏難安。”蘇鴻宇看着易芝的眼睛,輕聲問,“小芝肯定不會告訴易伯的對不對?”
易芝定定地盯着蘇鴻宇看了好一會兒。明明眉目間的痛楚難耐掩都掩不住,偏偏一臉剛毅,讓人一看就知絕不會改變主意。易芝撇開雙眼,悶聲悶氣地說:“鴻宇哥就知道欺負我。”
這就是答應了。
蘇鴻宇費力擡手揉揉易芝的頭頂,牽起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視線重新落回那一片黑暗中:“還要勞煩小芝扶我進去了。”
跨過木門,溫度似乎一下子降了下來,陰冷的感覺爬上脊背,激得人汗毛倒豎。
這屋子原來不知是幹什麽用的,還挺寬敞。此刻空蕩蕩的房屋中央只在地上端端正正鋪了五塊兒草席,上面躺了影二他們,被白色的單子從頭遮到位。另有一人被扔在牆角,連草席都沒有,只是拿白布随便裹了不讓他出來吓人。
蘇鴻宇極快地掠過牆角那人,目光挨個兒看過廳中央的五人。
他還記得與他們最後說話的場景。影二影三和影六如往常那般向他道過別,就駕着馬車披着血紅的陽光上了路。影八撲到他身前,只留給他一個黑色的背影,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還有影九,似乎前一刻還劍鋒冷冽以一搏十,下一秒就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如今卻,已是陰陽兩隔。
不知過了多久,蘇鴻宇閉目昂首長吸了一口氣,再睜眼,其中的痛苦悔恨與彷徨統統化為灼燒一切的烈火爆裂升騰,只一眨眼,就消失無蹤,恢複如常,快得讓易芝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蘇鴻宇松開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掌,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嗯?哦。”
天色漸暗,來時的馬車邊原本的影四不知去向,站了一個蘇鴻宇再熟悉不過的人,影一。
易芝拒絕了蘇鴻宇一起走的提議,影一叫來一個影衛送易芝回去。最後,如來時那般,影一趕着馬車,載着蘇鴻宇往自己的住處走。
本以為會在門口看到易淵,蘇鴻宇連挨批的心理準備都已經做好了。回來一看,門口空無一人。可能是天色太晚了?任由影一把自己扶到床上安頓好,腰間的繃帶還待在它該待的地方,依舊雪白,沒什麽紅色液體流出來。不管是蘇鴻宇還是影一都松了口氣。
在影一告退時,準備休息的蘇鴻宇才想起答應影四的事,急急叮囑了幾句不要罰影四的話。
房間只剩下他一人。蘇鴻宇精疲力盡,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沒多久就陷入沉睡。
這一夜,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易淵翻到的書籍,影一連夜提審張三,蘇鴻宇破碎雜亂的夢,景淩之的傷,又似乎什麽都沒發生。所有的一切都隐沒在夜色中,靜待天明。
第二天一早,易淵求見,景淩之求見,影一求見。這幾人似乎是商量好了,一個接一個敲響蘇鴻宇的門。
春華打開緊閉了一晚的木窗,讓陽光灑進屋裏。又挽起層層疊疊的床幔。叫來侍女小厮服侍着蘇鴻宇更衣洗漱,帶他用過早飯後将碗筷撤下去,連同換下的衣物一起拿去清洗。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下人來報,有人求見。
先來的是易淵。
不過一夜,時間在他身上似乎加快了流動速度。他的身形沒那麽挺拔,眼神沒那麽精神,頹廢地像是驟然老了十歲。
蘇鴻宇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他費力撐起身體坐在床上,簡單行了個禮算是打過招呼:“見過易伯。易伯看起來精神不佳,是昨晚沒有休息?”這話說出來他其實還有點心虛。萬一是因為他昨天沒尊醫囑讓易伯生氣了......
“我聽小芝說,你昨天去看了影二他們。”易淵心情複雜地看着坐在床上面色不佳的人。他從小看護着長大的孩子,在他無知無覺中不在了,眼前的不過是個贗品。一晚過去,最初猜到真相時的悲憤還在,卻被理智牢牢束縛。那一頁紙還在他懷裏,他當然知道憤怒沖動改變不了任何事。他一心保護的人已經回不來了。那至少,讓他好好看看,占據了這句身體的到底是什麽。
蘇鴻宇點頭,低聲道:“若非他們,我和淩之此次必定兇多吉少。就算易伯不同意,我......至少我該送他們最後一程。”
人老了,是不是就會變得心軟?它、他在為逝去的影衛們悲傷、哀恸。這些情感是如此真實。影衛護主而死是榮耀,什麽樣的人才會為他們傷心,把他們的死當作是自己的責任?僅有的幾次見面,再加上小芝的轉述,足以讓易淵判斷出,他恪守禮儀、以禮待人的教養已經深深印入骨髓。什麽樣的環境能讓一個人養成這樣的習慣?易淵相信自己的判斷。不論他為什麽來到這裏,又是如何來到這裏,他姑且算得上是個好人,不該如那個“同類”一般被一把火葬送掉所有。
或許他該再看看,再想想:“逝者已矣,節哀順便。你身體不好,就該多加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說罷,轉身離開。
沒走多遠,就碰到帶着影五正向這邊來的景淩之。
“見過易伯。”景淩之彎腰抱拳一禮。
擡手将人扶起,易淵問:“去找......鴻宇?”他更想問,你是不是知道那個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人了?轉念一想,連自己都能看出來,這個曾和泓禦朝夕相處的人又怎麽會認不出?問了也是自讨沒趣。
景淩之不知眼前的易伯心中閃過的諸般念頭,規規矩矩答道:“我也有些事想和您說。苗疆的蠱神秘莫測,想解開千難萬難。我中的蠱與主人相同。若找到解法,可否請易伯現在我身上試試?行得通再為主人解蠱。”
“你這麽做,鴻宇可知道?”
“主人傷及肺腑,需安心靜養,我不想主人為此事憂慮。”景淩之垂首回道。
易淵靜默了一陣,長嘆一聲:“你們這一個兩個的,淨會給老頭子我出難題。”
景淩之喜上眉梢,連連道謝:“多謝易伯成全。”
蘇鴻宇剛送走來得快走得更快的易淵,沒過多久又有人來敲門,竟是本該卧床靜養的景淩之。
看樣子不尊醫囑的不止我一個?蘇鴻宇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一想到挨批的不僅他一人,有景淩之作伴,心情頓時好了不少。這麽想着,蘇鴻宇一面将人拉到床上休息。雖是皮外傷,牽動傷口總歸不是好事。
景淩之剛想說什麽,一陣急促敲門聲後,影一闖入房間,單膝跪下,張口就是請罪:“屬下無能,張三于影衛營地牢中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