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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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中,蘇鴻宇昏昏沉沉地睡着,空蕩蕩的大腦只剩下一片虛無。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從何而來的光透過這片無邊的黑暗來到他的面前。他該醒了。這個念頭突兀地冒出,催促他快些睜開眼睛。
蘇鴻宇遵從本能的指引,不知在何處飄蕩的意識終于肯回歸身體。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
層層疊疊的床帏,精巧華美的裝飾,竟是久違的熟悉。他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了。
“你醒了。”平和的聲音從床邊傳來。
蘇鴻宇木木地轉過頭,混沌的大腦裏閃過一個念頭,這次居然不是景淩之啊。
“淩之的話大概被小芝壓着在休息吧。現在也只有我這個糟老頭子肯陪着你了。”
一個看起開挺面善的白胡子老頭坐在床邊,此時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易......伯、咳咳咳”久未說話,幹涸的聲帶在喉嚨裏振動,帶出一連串的咳嗽,牽起腹部的傷傳來尖銳的疼。蘇鴻宇這才想起,昏迷前他和景淩之正在逃命的路上。看樣子是得救了。
“別說話別說話,小心傷口。”易淵趕忙丢下整理到一半的藥箱,幾步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把咳得正難受的人扶起來,又塞了幾只枕頭在床頭,讓蘇鴻宇舒舒服服靠上去,這才松手,拿起一旁早就備好的溫水遞到他唇邊,“先喝點水。”
只微微抿了一小口潤了潤幹的難受的喉嚨,蘇鴻宇輕輕搖搖頭。
易淵也不勉強,把水杯放回原處。
“易伯,淩之的傷怎麽樣了?”
“都是些皮外傷,有伯伯在,你就放心吧。”易淵嘆道,“倒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箭還插在身上,你就敢到處亂跑。要不是影一去的及時,能不能保住命都難說。”
蘇鴻宇乖乖坐着,低眉順眼地躺平任嘲:“是晚輩的錯,讓易伯擔心了。”
“你是煜齊兄的孩子,又是我看着長大的,能不擔心嗎?你呀,出門在外也要多加小心。現在江湖這麽亂,總有伯伯看護不了的時候。”
“是,晚輩知道了。”
自家孩子自家知曉。既是答應下來,那就肯定會做到:“不說這些了。你的傷還好處理的及時,今後只要按時吃藥,休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那個蠱......”易淵皺起眉,琢磨着,“這蠱我好像在哪裏見過......等我在找找,總能想出辦法來。”
“那就麻煩易伯了。”
蘇鴻宇雙手擡起,剛想行個半禮,就被易淵叫停:“都是自家人,哪有什麽麻煩不麻煩。我再去淩之那邊看看,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書畫還在門外候着呢。就算沒有淩之盯着,也要好好休息,按時吃藥。”
“晚輩記下了,易伯慢走。”
叫書畫進來之前,蘇鴻宇先檢查了一番身體。胳膊上的傷被層層包紮好,不用力幾乎感覺不到疼。腹部的箭已經不見蹤影,同樣上了藥處理妥當,雪白的繃帶綁得比當初他自己弄的好看多了。只是大概因為傷口太深,呼吸間明顯覺出一陣一陣的疼從腹部直達大腦,稍一用力就是撕裂般的感覺。
任由書畫服侍着洗漱用飯,再将一應用具都搬下去。
等到只剩下他一人,蘇鴻宇叫來隐在暗處的影衛。
“影四見過主上。”
眼看影四動作輕盈地翻窗進屋,眨眼間就落在地上,單膝行禮,仿佛又看到影八用同樣輕盈迅速地動作眨眼間擋在他面前......蘇鴻宇只覺得腹部的傷一下子難受的厲害。他一手撫在箭傷處,瞥過眼不去看影四:“是誰送本座回來的?”
“回主上,是影一大人。”
果然如此。蘇鴻宇點點頭,再問:“影一找到影二他們了嗎?”
沒想到主上會問這個,影四心裏一跳,悄悄擡頭瞄了一眼,隔着床帏什麽都沒看到,又飛快低下頭:“回主上,影二影三影六影八影九的屍體全部找到并已帶回衡教。”
屍體......蘇鴻宇一時失神,手上不由用了些許力道。驟然襲來的痛楚讓他霎時屏住呼吸。
“主上?”影四疑惑道。
“本座無礙。”蘇鴻宇一揮手,“老王的屍體可帶回來了?”
“回主上,影一大人另帶回一句老者屍體,手上握有一支黑色竹笛。不知此人是否是主上所說之人?
“是他。他在哪兒?”
“同影二等人的屍身一起,收在影衛營。”主上問得這麽急,影四心裏升起不好的念頭。
下一秒,“帶本座去見他。”
“主上萬萬不可!”影四急急勸阻,“您傷得不輕,此地距影衛營路途遙遠,必會牽動您的傷口,導致傷勢更重。”一面竭盡腦汁回話,一面只恨自己沒有多長一張嘴。要是影一大人看到他沒看好主上,不得剝了他的皮。
蘇鴻宇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什麽情況,明知道他去看了也不會發生什麽奇跡,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但就這麽不管不顧,他就算躺在床上都會覺得床硌得慌。蘇鴻宇抓起床邊書畫剛放下不久的外套随意披在身上,深吸一口氣咬牙站起來:“帶本座去就是,不會有人因此罰你。”
影四見勸不動主上,只得退而求其次:“至少讓屬下叫輛馬車來。”
走路過去确實不現實。蘇鴻宇應下。
太久沒有活動,兩腿用不上力,腳下一崴險些摔回床上。好在影四眼疾手快幫了一把。蘇鴻宇忍着渾身的不适慢慢調勻呼吸,道:“走吧。”
......打算借機向影一大人或者易閣主通風報信的計劃胎死腹中,影四老老實實扶着蘇鴻宇出了門。
書畫果然貼心,早早想到了出行不方便的問題,已經備好了馬車,還是在蘇鴻宇還昏迷的時候,在值班的影四眼皮子底下準備的。
真想回去扇那個時候看戲的自己兩巴掌。無論影四想不想,他都得駕着車把主人安全送到目的地。
車裏鋪了厚厚的毯子。蘇鴻宇靠坐在馬車一角閉目休息,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臉色慘白,唇上沒有一點血色。休息時不覺得,剛剛不過幾步路,就好似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現在只覺得氣短,頭暈。
在蘇鴻宇不尊醫囑擅自出門的當口,易淵接過易芝的活計将景淩之的傷口重新檢查了一遍,确認包紮無誤後,帶着影一交過來的黑色笛子直奔醫閣藏書室。
這裏面的書多且雜,有些是易淵游歷各處時帶回來的,有些幹脆就是他自己寫的。沒出事之前他就一直泡在這裏,想要查清楚走火入魔卻能安然無恙的原因。如今時間更緊迫,他索性叮囑影一如非必要不要打擾,然後一頭紮進藏書閣不出來,目标明确地翻找着與苗疆有關的內容。
就在易淵把自己折騰得灰頭土臉,連胡子都灰撲撲後,終于翻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封面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只在正中央橫平豎直寫了個“蠱”字:“我就說那蠱在哪裏見過。藏的這麽嚴實,還不是被我翻出來了。”說着,得意地抖抖手上的書,又吃了一嘴的灰,被嗆得直咳嗽。
這冊子裏記載的是形形色色的蠱蟲和它們的使用方法。當然,能記在這裏面的多半是些大衆貨色。真正厲害的蠱蟲乃苗疆不傳之秘,外人輕易不得見。這也說的通。以老王的能耐,也弄不到多上等的蠱。等極低,就意味着只要找對路子,就不難解。
也不顧地上髒,易淵就這麽捧着書坐在地上一頁一頁翻找起來,一路看到最末尾,在倒數第二頁找到了相關說明及操控方法。這蠱以笛音操縱,可堵塞經脈,導致內力無法凝聚。解法也簡單,用規定的曲子将其引導出體內即可。旁邊的空白處還畫了支笛子,看式樣與他手裏的黑色竹笛極為相似。
看到這兒,易淵總算安下心。他寶貝似的把書往袖子裏一藏,就準備回去再細看。起身時不知碰到了什麽,一本書“啪”一下落在他腦袋上,再掉到他腳邊。易淵低頭一看,他自己寫的“奇聞逸事”四個大字在封面最顯眼的地方擺着,下面是一排小字,寫着年月。這是他不知多久前寫的一本游記。
易淵心裏一動,彎腰把書撿起來,随手翻了翻。
伴随書頁“嘩嘩”翻過的聲音,陳年記憶借由跨越了時間的文字被重新帶到他的面前。
那還是他沒這麽老的時候,偶然路過一個村莊。也是他去的巧,村裏不久前剛發生一件奇怪的事。一問才知道村裏有個人叫王二狗,原本挺老實能幹的一個小夥子,前不久掉池子裏淹死了,人撈上來的時候四肢浮腫,已經沒了氣。第二天,就在他爹媽準備把人埋了的時候王二狗突然詐屍,身體不浮腫了,能跑會跳,根本看不出這是個死過一次的人,唯有一點,胡言亂語。不認人不說,天天拽着一副讀書人的樣子拿腔拿調,偷奸耍滑,說什麽“自己是狀元郎,不屑與庶民為伍”,除了那張臉,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村民們都說王二狗是被厲鬼上身,最後一把火把人燒死了。他爹媽還給那把火添了不少木頭,出了不少力。
像換了一個人。
被淹死,死了的第二天詐屍,身體恢複如初。
不記得從前的事。
他一開始就想差了。不是什麽走火入魔卻沒有損傷,而是已經死了,卻被“厲鬼”附身。
心裏掀起千丈驚濤,易淵捧着那本名為“奇聞逸事”的游記,僵直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知站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叫喚:“師父?師父你在裏面嗎?”
“......我在。”似乎會一直站到死的人突然将記載王二狗故事的那一頁紙撕了下來,塞進胸口,再将書放回書架上,大步往外走。一出門,就撞見眼睛腫鼻子紅一看就是哭過的徒弟,“這是怎麽了?”
“我......我偷偷溜出去想送影六最後一程,然後...”易芝偷瞄了一眼灰頭發灰胡子,一眼看過去不知為何蒼老了許多的師父,小心翼翼地說,“然後我碰到鴻宇哥了。”
糾纏在腦海裏掀起狂風驟浪的名字被人突然念了出來,饒是易淵的定力都忍不住一愣,無意識重複到:“看到鴻宇了?師父今天有點累了,就先去休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說罷,擺擺手離開了。
徒留下滿頭問號的易芝在原地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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