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一)
13.
茨木期末考試的成績單有些出人意料的好看,倒也不是說有多拔群,只是針對他平時的用功程度而言,能考出這樣的成績任課老師們大都覺得很欣慰。
“你說我又不是個傻子。”茨木趴在吧臺上沖酒吞抱怨,“他們至于嘛。”
酒吞掃了一眼他壓在胳膊肘下的成績單,笑道:“确實挺讓人欣慰,我之前還怕你會不及格呢。”
“喂!”茨木一聽不樂意了,皺着鼻子把頭扭到一邊賭起了氣。
酒吞笑笑,自顧自地在吧臺後忙活着,完全沒有要去哄他兩句的意思。
好一會兒都沒聽見動靜,茨木忍不住偏過頭偷偷打量起了酒吞。
也許是職業敏感,即使背對着他,酒吞依然能夠感受到自身後投射過來的視線。嘴角始終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酒吞動作輕快地完成了最後的調酒步驟,伴随着一個漂亮的轉身,一杯層次分明的調和雞尾酒被擺上了吧臺。
“來,試試,天使之吻。”
茨木坐直,目光癡迷追逐着他自酒杯中部劃過的修長手指,表情呆愣愣的。
“我……不會。”
酒吞微微一愣,會意。轉而握住他的手,帶着他拿起那柄穿着一顆紅櫻桃的劍叉,垂直而下穿過表層發泡度剛剛好的鮮奶油直達杯底,觸底後又瞬間拉起。豔麗的紅櫻裹挾着純白的奶油被送至茨木的唇邊,酒吞示意他張嘴,另一只手端起臺面上的利口酒杯,俯身與他面對面道:“一口喝光。”
這不是天使之吻,是魔鬼的誘惑。
茨木依言就着他的手将酒水一飲而盡,一時間,甘醇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讓茨木情不自禁向前探了探身子。
鼻息交融,已是再近一份則嫌逾越的距離。
“酒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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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垂眸低聲喚他。
“嗯?”
尾音上揚的應答從酒吞的鼻間飄出,像貓兒勾起的尾巴尖一樣從茨木心上輕柔地掃過。
“我,”茨木說的很慢很慢,幾乎一字一頓,“很喜歡……”
你。
酒吞清淺地一個喘息,帶出一點含着笑的氣音。
“好喝?”
茨木回神,一邊清嗓子一邊端坐回去,欲蓋彌彰地點着頭說好喝。
酒吞暗自發笑,心說你怕是連口酒味兒都沒喝明白就咽下去了吧。
将小巧的利口酒杯在手心裏轉了個圈兒放進水槽裏,酒吞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似的退到另一邊招呼起了剛落座的客人。
茨木一整個寒假都在回味那杯天使之吻。
劍叉、紅櫻桃、打着旋兒的鮮奶油。初次嘗試就是那麽甘甜又柔美,仿佛初戀般令人沉醉的味道,茨木幾乎以為酒吞向自己射出了愛神之箭。
但是怎麽可能呢?
他回想起酒吞永遠帶着幾分調侃式笑意卻毫無愛欲的目光,忽覺一陣無力。
太過聰明的成年人總是能夠在少年的心裏掀起軒然大波,卻從不會讓自己被沾濕衣角。
茨木陷在柔軟的床裏發呆。
如果那晚自己能夠完整清晰地對酒吞說出那句“我很喜歡你”會怎麽樣呢?
他大概會嘲笑自己——
小朋友知道喜歡是什麽嗎?
茨木用被子裹緊自己,他想,我知道啊。
喜歡就是當時我明明離你那麽近,卻不敢看你的眼睛;是我明明可以占有你,卻又害怕從此失去你。
喜歡你。
可丘比特之箭只單單射中了我一個人的心。茨木不無沮喪地在被窩裏拱了拱,又想起了那顆紅櫻在唇齒間留下的酸甜滋味。
14.
“不能。”
酒吞拒絕了茨木的請求。
“為什麽?”
茨木幾乎是立刻喊了出來,原本趴在浴缸邊沿的上身也直立起來。
酒吞把搓澡巾往水裏一扔,在浴缸的另半邊坐下,長腿岔開着踩在地面,胳膊搭在大腿上,後背弓起,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沉思的狀态。
片刻後,他轉過身子,手探進浴缸裏鋪滿泡沫的水面下撈了一把,茨木瞬間面紅耳赤。
“你看,這就是原因。”
酒吞收回手甩掉上面的泡沫,看着茨木繼續道:“兩個人對着起反應,你覺得住到一起能不出問題嗎?”
這個球實在是打得太直了,茨木完全接不住。他正處在被酒吞撞破生理反應的尴尬和慌亂之中,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還是下意識地開了口,“沒問題,沒有。”
茨木移到離酒吞很近的位置,伸出濕漉漉的左臂環住他的腰,撒嬌似用腦袋蹭了蹭,“要是你也喜歡我的話。”
浴室裏的蒸汽讓酒吞覺得缺氧,大腦也跟着短路。他深吸一口氣,抓住了茨木順着自己腰側向下滑動的手,“不行,茨木。”
茨木沒理他,手上發力,硬是讓酒吞後仰着跌進了浴缸裏。
“你他媽,咳咳……發什麽瘋!?”
酒吞毫無防備,一口水嗆進氣管,咳得眼淚都出來了還不忘沖罪魁禍首發飙,反手就要去揍他。
茨木仗着所處位置的優勢,從後面把人死死圈在懷裏,沒留給他一點掙紮的餘地。
浴缸底很滑,酒吞狠命蹬着腿卻找不到一個着力點,不知怎麽弄一通反而讓自己的後背和茨木的胸膛貼得愈加緊密。兩具高熱的肉體中間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濕透了的布料,酒吞能夠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和茨木在掙紮磨蹭間不斷升高的體溫,洗澡水還有些餘溫,但遠不及身體的灼人熱意。
“茨木!”
酒吞氣急,一邊喘息一邊發出警告的低吼。
只能用一條胳膊箍着人到底還是不方便,在酒吞锲而不舍的反抗下,茨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不留神就讓他得了空,結結實實在自己右肋下給了個肘擊。
茨木吃痛胳膊卸了不少力氣卻還是舍不得放開酒吞,他下巴抵在酒吞的肩膀上,鼻翼翕動着發出一點悶哼,“疼啊老師。”
“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師?”酒吞嘴上不饒人,但心裏到底挂念着他身上的傷,所以沒再掙動半分。
“嗯。”茨木把臉埋進酒吞的頸窩,哼哼唧唧地喊疼,“老師你打人好疼啊。”
他這句話帶着很重的鼻音,聽在酒吞耳朵裏十足的撒嬌意味,火氣一下消了大半,心也跟着軟了,忙問:“哪兒疼?”
“這裏。”茨木捏着他的左手腕把他的左臂反折到身後來摸自己的右側肋骨。
酒吞的手從他的腹部掠過,指尖觸到肌肉的質感,最後停在了包覆着條條肋骨的皮肉上。少年向成年過渡的軀體極富韌勁,每一寸皮膚下仿佛都蘊藏着一股生動的力量。酒吞的手被茨木緊緊抓着,順着他的肋骨一根一根摸上去又滑下來,每一個動作都進行得極其緩慢,酒吞突然就有些恍惚起來。
“幫幫我,老師。”茨木貼着他的耳朵呼出氣聲,“我想要你。”
浴室的空氣愈發黏膩灼熱起來。
酒吞沖完涼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茨木已經套好T恤和居家短褲躺在沙發上睡着了,他手長腳長的在沙發裏伸展不開,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看起來就不太舒服的姿态。酒吞走過去用剛擦完頭發半幹不濕的毛巾甩他,想把他叫醒到床上去睡。
茨木并沒有睡實,帶着點涼意的毛巾還沒掃到身上就醒了,睜開眼看到酒吞正散着濕漉漉的紅發、穿着自己拿給他的換洗居家服站在跟前,茨木瞬間就覺得很心動,于是擡手去拉他的手。
酒吞順着他的力道挨着沙發沿兒坐下,放任他從後面抱上來,像在浴缸裏時那樣。
“你去睡吧,我待會兒就回去了。”
茨木不樂意地在他頸窩蹭着,問他為什麽就是不答應自己幹脆住過來一段時間。
酒吞端過他換了新棉紗和膠布的右臂檢查了一下覺得挺滿意,反手去推他拱得自己有些發癢的腦袋,戲谑說:“住過來幹嘛,方便天天跟你互撸一炮啊?”
茨木想起方才在浴室的光景,不由得臉上一熱,身體裏的情潮也跟着往上湧。他掰着酒吞的肩膀去堵他的嘴巴,一邊親一邊含混道:“只跟你弄,只喜歡你。”
酒吞被親得迷迷糊糊的還不忘琢磨自己怎麽從剛才在浴室起就失了方寸,明明一直都在堅持不越雷池的原則也一早便在心裏打算好至少要等到他成年再說,結果到頭來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事到如今,酒吞也懶得再跟他講道理,何況跟這個年紀的男生也根本講不清什麽道理。他想起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從起初的壓抑到小心翼翼再到不堪重負後的釋放,一切恍如昨日重現。
只不過這小子比自己走運的多,沒走那麽多彎路,一下就趕上了個也喜歡他的。酒吞想。
客廳明黃的燈光從上面照下來,柔柔地包裹着茨木的輪廓,酒吞在換氣的間歇眯起眼打量他,朝氣蓬勃,真情流露,那麽好看。
難怪自己那麽喜歡。酒吞接着想。
“老師你走神。”茨木在他耳邊小聲抱怨着,一口咬上他的耳朵尖兒以示不滿。
“小混蛋。”酒吞覺得他是故意的,平時在學校都難得聽他叫一聲老師,今晚倒叫得沒完了,“別叫老師。”
“那你搬過來陪我。”茨木對這茬兒還念念不忘,逮着機會就提條件。
酒吞無語,伸手抵在他胸口讓兩人稍微拉開了些距離,“你就這麽想跟我住在一起?”
茨木點頭,把他壓在沙發裏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喜歡你,就想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
這就是他的回答,又甜又簡單。
酒吞也望着他,突然就擡手把他的頭按下來,在他的下巴上啄了一口。
“行,我回去再考慮考慮。”
15.
酒吞坐在自家的飄窗邊,手裏拿着聽喝了一半的啤酒,望着對面樓上茨木家的窗口出神——半個小時以前,他剛從那兒離開。
那裏的一切都太過美好,身處其中時酒吞一直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而現在,酒吞回到了自己家裏,慢慢找回了慣常的思緒後竟是生出了些自己約莫是從天堂回到人間的想法。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十六七歲的酒吞性情桀骜,也有着少年貪玩的性子,可打心底裏看不上那些拉幫結夥的人,所以他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卻跟誰都不熟,大多數時候,他都獨來獨往。可他偏偏生了張惹眼的好皮囊,這多少讓他的日子過得不那麽太平。面對找上門來的仰慕者酒吞大都一笑而過,至于麻煩,大都怎麽找上門的又怎麽被他鎮壓回去。
然而人是很複雜的動物。
有多少莫名喜歡他的人,就有多少無故憎恨他的人,背地裏想要搞他的人從來不在少數。
酒吞無所畏懼甚至一點都不在意,那時,他滿心滿眼都只裝着自己的意中人,最純粹不過,最熱烈不過的少年情懷。
他單純地認為,只要自己的喜歡足夠真誠,那麽總能打動對方,得到回應。
單純到可笑的想法。
他不計後果地燃燒着自己的感情,最後他什麽也沒得到,連灰燼都不剩。
許許多多的困境和遭遇在日後回首時都顯得不值一提,但放在當時卻仿佛是用盡全力都邁步過去的坎兒一樣。年少的酒吞在感情的鴻溝前消沉了,他就像一只受傷後被困在陷阱裏的野獸,任他再怎麽掙紮也無法逃離,自身的窘境甚至讓他無暇去防備那些在暗處虎視眈眈的人。
這個年紀的人本不該有深仇大恨的梁子,卻也不乏一些宵小之輩落井下石,希望看到他就此一蹶不振,甚至踏入更深的深淵。
直率坦蕩如酒吞,經常是和人打完就完了,壓根兒不會上心去記自己有什麽仇家。所以面對身邊莫名多出來的“跟班”他除了感覺有點煩以外倒也不甚在意他們是否居心叵測,反正最後酒吞自己也忘了到底是怎麽就聽信了“從失戀的陰影裏走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進另一段戀情”以及“女人不行為什麽不去試試男人”的說法。
他被推進了基佬圈子。
俊俏的臉蛋兒,張揚的發色,少年特有的流暢身形,再加難以捉摸的性格,十六七歲的少年幾次出入Gay Bar後便成了不少人想要征服的獵物。
然而越美麗的獵物往往越危險越難以征服,沒有人能夠真正拿下這個紅發少年,無論是怎樣強硬或是懷柔的手段都無濟于事,于是他就越能夠勾起人們的征服欲。
無解的循環。
年少的酒吞也會與能入眼的人擁抱接吻,但他卻又從未迷失在這個一時純淨如朝露一時聲色犬馬滿是□□的圈子裏。有人自以為把他推入了無可自拔的深淵,卻萬萬沒能料到,他不過是迷上了調酒這門手藝,而不是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種欲念。
酒吞甚至還有模有樣地拜了師去學藝,混吧混出了一身技藝,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在調酒一事上酒吞不僅癡迷而且有天賦,在高中畢業時他的手法和技術已然超越了他的師父。但僅僅是這樣并不足以讓他在另一家店裏只憑做兼職就成為了最受歡迎的調酒師。
他的酒裏有故事。
這是客人們給酒吞和他的酒的評價。
酒吞聽到這樣的說法,總是覺得好笑——他哪裏有什麽動人故事,他的故事不過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單戀。只是這份工作讓他有機會去聽到各式各樣、形形□□的故事。見得多了,他自然就會很懂什麽境遇的人需要什麽樣的酒,銷什麽樣的愁。
客人們都以為自己是被酒裏的故事感動,又哪裏知道,真正打動他們的還那些是被埋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經歷。
彼時的酒吞也太過年輕,對自己的事尤其看不通透。他覺得所有人的初戀都該是難忘的,無論甜蜜還是苦澀,想要忘記的話就必須要借助另一些對自己有足夠吸引力的事物。
所以他一直堅持認為是調酒這個令他癡迷的愛好成功幫他走出了失戀的陰影,這個愛好比他嘗試過的任何方法都有效果,超過打架,超過與不同的人調情。
而真正的忘記是不需要努力和借助外力的。
一直到大學畢業,酒吞見過了更多的人和事,有了自己的小酒吧,他才在某個打樣後的深夜突然意識到,先前所謂的忘記都是逃避。
後來的一次機緣巧合讓酒吞獲得了回到高中母校任職的機會,當他面對着熟悉的教室和畫具,內心卻毫無波瀾時,他終于得到了情感上的平靜。
然而比以前成熟太多的酒吞已不再急于确認這份平靜的真實性,他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每天的工作,白天透過學生的身影回顧過去的種種,夜晚聽着客人的故事勾勒對未來的期許。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麽,一個只有時間知道的答案。
歲月從他身上淋漓盡致地走過,給了他打擊與痛苦,磨去了他年少時的一身暴戾與不耐煩,也終于慷慨贈與了他一份少有的柔情蜜意。
酒吞望着對面的窗口微微地笑起來。
他本以為動蕩的年少青春過去,日子只能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直到他認識了茨木。
後來,有一次茨木在刷微博的時候看到某個博主說讓大家講講覺得最美好的四字成語是什麽,他就低頭去問窩在自己懷裏打游戲的酒吞。酒吞玩得正起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操縱游戲裏的小人兒,騷操作是一個接一個的來,根本沒空搭理他。茨木也不急,下巴抵在他頭頂看着他玩。一局終了,酒吞放下手柄甩手,仰頭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說:“當然是怦然心動啊。”
就像當初樓道裏那個倉促的照面一樣,美好極了。
茨木一愣,反應過來之後抱着他回以一通猛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