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蔣澤端睜眼,被正午強烈的光線刺的有些恍惚。
随意披了一件外套下床,經過穿衣鏡時卻皺着眉頭停了下來。
鏡子裏沒帶眼鏡的男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的多。五官精致,蒼白清秀,神色淡漠……唇色格外嫣紅。
蔣澤端伸出手指摸上自己的唇,微微有些刺痛。
垂目思索了一會,擡頭看向鏡子時卻愣住了。
鏡中不知何時又進了一人,于逆光中站在他身後,高挑的身子斜倚着門框,一言不發。蔣澤端看不清他的神色,卻微妙地感到那目光讓他有些不适。
蔣澤端扭過身,剛想張口,門口的青年就主動走了過來,陽光下的臉英俊非凡,青蔥朝氣,“爸爸,您這一覺睡的真久。”
“……怎麽不敲門?”蔣澤端皺起眉。
“我來叫爸爸吃飯,怕您還沒醒。”蔣麓低頭,伸手環過父親的腰,幫他系睡袍散開的帶子,“結果一進來,就看見您在欣賞美景,不忍心出聲打擾。”
“賞景?”蔣澤端疑惑的擡起頭,看着眼底帶笑的兒子,”我哪有在賞景?“
蔣麓沒說話,只是扶着他的腰轉了一圈。
鏡子裏,是一臉茫然的自己和身後淡笑着的青年。
蔣澤端反應了兩秒,“……你小子。”
看着父親眼中淺淡的笑意,蔣麓也勾起了唇,身子湊得更近了些,磁性華麗的嗓音柔聲道,“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我就沒見過比爸爸更好看的人了。”
蔣澤端面上不屑,哼了一聲。心裏倒是有些高興。
“而且……”鏡子裏人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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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什麽?”
“而且,”蔣麓低下頭,目光停在父親紅腫到有些豔麗的嘴唇,低聲輕笑道,“沒想到昨晚那盤辣醬還有美容的效果。”伸出手指輕輕碰了一下父親的嘴唇,“以後要給爸爸多做些辣的吃。”
蔣澤端一怔,随即有些羞怒的推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往屋外走去。
一覺醒來,二人直接吃上了午飯。
從睡醒後蔣澤端就覺得喉嚨就有種詭異的異物感,此時吞咽東西時尤其明顯。忍不住放下了湯匙,疑惑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蔣麓神情關切,“爸爸,你怎麽了?”
“……沒什麽。”蔣澤端思前想後無果,拿起碗筷繼續吃飯。
等吃完了飯,蔣澤端正準備像往常一樣起身上樓,就聽見身後的人說,“爸爸,我昨天畢業了。”
端坐在那裏的青年笑容溫柔,眼神定定看着自己,提醒他這個事實。
蔣澤端皺了皺眉,不解他的意思,卻還是坐了回去,“對啊,我知道。”
“嗯,,,,,,”蔣麓看着對面的父親,半晌舔了舔嘴唇說,“我打算找份工作——我想我該工作了,爸爸。”
蔣澤端面色一沉。
他總會忘記這個事實,他的兒子,不是真正的人類。
即使他看上去有血有肉,如此鮮活動人,可他真的是自己所親手設計出的機器人。
——這個機器人,還要在下月由他親手銷毀。然後像昨天蒙德裏安屋內的性愛玩具一樣,被當成垃圾分解。
這個可憐的機器人,此刻目光小心翼翼卻充滿期待。他說,爸爸我該去工作了。
陽光明媚,緩緩傾灑在對面黑衣黑發的青年身上。他眼窩深邃,欣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那雙眸子盯着自己,安靜卻熱烈。
恍惚中蔣澤端想起昨天,這人站在被衆人矚目的高高禮臺上。他說,這個世界他所經歷的所有,誰都不能抹殺和否定。
蔣澤端忽然後悔昨天去參加蔣麓的畢業典禮了。
蔣澤端放在桌子下的雙手慢慢握緊,沉默片刻後輕聲開口。“是的……那你想過要做什麽嗎?“
蔣麓說,“我想……”
還沒說完,就又聽見父親在另一頭堅定道,“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蔣麓明顯沒想到蔣澤端會這樣說,愣了下笑起來,“只可惜很多地方不會要我吧。“
蔣澤端神色淡漠,”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兒子。誰敢不要你?“
屋內一下安靜了。
蔣麓就雙眼漸漸睜大。
等許久後再開口,竟是激動到有些不易察覺的哽咽,“爸爸……”
蔣澤端強迫自己裝作沒聽到他聲音的異常,笑了笑。不善言辭的他只是笨拙地再次重複,”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青年沉默一會後終于擡頭,眼眶微紅,笑容燦爛。
“我要進您的公司,米高樂。”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蔣澤端差點脫口而出——不可能——讓一個機器人來生産管理其他的機器人,怎麽可能?!
像是看出了蔣澤端眼中的拒絕,蔣麓張了張唇,什麽都沒說,然而那雙定定望着父親的眼睛已經勝卻千言萬語。
蔣澤端心中懊惱。剛剛想到蔣麓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才沖動下做出承諾,是因為他怎麽也想不到蔣麓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的理論還不紮實,學校的知識畢竟離真正實踐還有差距,"半晌,蔣澤端清了清嗓子,用手撐着額頭說。
剛說完,就尴尬地想到一個問題‘……你大學選的專業,是什麽來着?“
蔣麓的笑容有些無奈,“爸爸,我學的是管理。”
心裏舒出一口氣,蔣澤端攤攤手道,“可是你知道,米高樂是一家研發人工智能的公司,專業理論要求比較高。而你所學的和人工智能并沒有什麽關系。所以你看——”
“一個公司,有研發生産的部門,也一定有管理部門,”蔣麓揚起下巴,語氣難得的毫不讓步,“相信米高樂這麽大的公司,不會只要技術人員吧?爸爸。”
看着父親攤着手愣住的樣子,蔣麓勾起唇角,“我自信我學的東西還是有點用處的。至少,不會給您添麻煩。”
“……”男人揉着眉心,“我認識幾家行業頂尖公司,相信你能學到更多,如果你願意……”
卻被對面的青年不容置喙地打斷,“沒有哪家公司比米高樂更頂尖,”頓了頓,又放輕聲音道,“……您剛剛明明答應我的呀,爸爸。”
望向那雙幾分委屈的眼睛,蔣澤端徹底洩了氣,只得嘆了口氣,“好吧……”
蔣麓笑了,捧起蔣澤端放在桌面的手背輕吻,“謝謝您。”
男人卻仍在糾結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他百思不解,“你為什麽非要去米高樂?”
“因為,想和你更近一點。”
瑣碎陽光從窗子斜斜伸入,把室內照的溫暖而慵懶。對面的青年眯起眼睛,聲音低沉卻清晰,蠱惑又暧昧。
蔣澤端心髒莫名跳了幾拍。
恍惚中,他覺得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的蔣麓實在有些陌生,可是極其微妙的,又好像有些似曾相識。
半晌他扭過頭,像是漫不經心般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唔,那明天你就直接去吧。有問題嗎?"
在得到肯定後,蔣澤端神色冷淡地點了下頭,上樓去了。
彼時的蔣澤端并不知道蔣麓為什麽要選擇米高樂。
而當他真正明白時,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蔣澤端雖然答應了蔣麓去米高樂工作,卻因為不是核心的技術部門,因此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米高樂是當今世界最大的人工智能公司,由蔣澤端的家族創辦。在蔣澤端的父母隐退後,蔣澤端就成了米高樂最大的股東,同時是其中的核心研發人員。雖然如此,除非是極少的特殊情況或重要場合,蔣澤端才會去公司。其他時候他都是在家中的實驗室潛心研究或是通過遠程遙控進行辦公。
蔣麓肯定不能這樣。于是,在畢業的第二天,蔣麓就直接開着星際船去公司上班了。
蔣麓太好看,即便是冷感如蔣澤端,也往往在看到蔣麓穿西裝時挪不開眼。
清晨,蔣麓剛準備開門離開,扭身就看見了站在樓梯上穿着睡袍定定望着自己的蔣澤端。
“爸爸?”有些驚訝的叫出身,卻在看見男人赤着腳時皺起眉。
蔣澤端看着兒子拿着拖鞋走過來,然後彎腰半跪到自己面前,聲音無奈又縱容,“來,擡腳,爸爸。”
被那纖細溫暖的手指攥住腳腕,蔣澤端下意識的擡起了腳。等穿好了拖鞋,蔣麓的手卻并沒從他皮膚上移開,相反,那手指順着光滑的小腿輕輕撫摸了一會,在蔣澤端後退一步時才放開來。
“爸爸起那麽早,是為了送我嗎?”站在臺階下的青年擡起臉,笑着問。
“……”蔣澤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從來要睡到自然醒的他今天在聽見隔壁有動靜時就睜開了眼,而且鬼使神差地下了床,“去了公司要多學習。”
聽見這冷冰冰的語氣,蔣麓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好的,好的爸爸,”一邊低聲應道,一邊微微傾身上前。
蔣澤端發現兒子現在真的很高,站在低了一級的臺階上竟還是比自己要高上一些。
他又掃了蔣麓兩眼,含糊應了一聲就要轉身回卧室。
“爸爸,等等。”忽然,他的腰被身後的人抱住了。
蔣麓輕輕用頭蹭了蹭父親的脖子,在他頸邊小聲道,“我的領帶怎麽系都系不好……”
蔣澤端被這熱流打到耳邊,不知怎地,渾身竟像過電一般。
像是沒感覺到父親身體詭異的一顫,蔣麓掰過蔣澤端的肩頭,“爸爸幫幫我吧,好不好?”
蔣澤端低頭一看——明明系的整整齊齊,簡直好極了。
可看着蔣麓勾起的唇和亮晶晶的眼睛,蔣澤端不知怎地,竟真的伸出了手,低頭将那系好的領帶拆開了來。
垂眸看着面前的男人低下頭認真的為自己帶着領帶的模樣——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纖細蒼白的手指溫順又細心的翻轉,露出的後頸光滑白膩,蔣麓忍不住喉結滾動。
系好領帶的蔣澤端一擡頭,兩人視線交錯。
幾秒後兩人同時移開眼睛。
“那我去上班了,爸爸。”
“……嗯。”
“早餐已經做好了,就在桌上,您醒了就去吃吧。”
“……好。”
“中午我應該會回來,不回來的話會給您訂餐。”
“……”
蔣麓忽然踩上一節臺階,兩人的距離瞬間近在咫尺。
那一瞬蔣澤端條件反射地抓向了扶手。
但是什麽都沒有,他的兒子只是在他耳邊輕聲說,“希望回家也能看到您在等我。”
吃完早餐,蔣澤端收拾一番後走進辦公室。
坐在舒适的辦公椅上揉着眉心,他情緒少有的複雜。
回想起來,蔣澤端覺得自己今天一早上都很不對勁。為什麽聽見蔣麓開門時會想送他?為什麽在他湊近自己時會感到好笑的緊張?為什麽他碰自己身體時會感到……很微妙?
為什麽在給他系領帶時,竟奇怪的覺得這樣也不錯?在看到他轉身離開時還會有些許失落?
……
等等,好像這段時間他就有些奇怪。
他煩躁的揉揉頭發,強迫自己轉換思維,打開智腦開始處理公司的郵件。
結果,當打開郵件後,蔣澤端直接一掌拍上桌子,罵出聲來。
那封郵件來自他的公司,時間是他早上正和兒子在樓梯告別時。
“尊敬的用戶,您好。
七年前您于我司定制的産品已到維修視察期,距返廠期限還有不到三周。
我們抱歉的通知您,産品當下已确定發生錯誤。為了您和公衆的人身安全,請務必于規定期限前返送,否則将采取強制手段。
注:我們将在産品維修調試後盡快将産品返還給您,并對為您帶來的不便進行金額賠償。
米高樂公司,竭誠為您服務。“
蔣澤端盯着那行“維修調試”,半晌譏諷的笑出了聲。
沒錯,這些客戶在返廠幾天後就能拿回他們送去維修的産品。
産品的外形,行為,性格……一切看似都與之前無異,他們甚至可能會懷疑:到底調試了什麽?根本沒差別啊。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曾經的那一個,已經被徹底銷毀。面前的這個,是另一個嶄新的機器。
深吸了一口氣,蔣澤端扭頭想拿自己的酒杯。
這才發現,他的手指正在發抖。
盯着那只手看了一會,蔣澤端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已經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