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門終于開了。
坐在沙發上的蔣澤端疲憊地擡起眼。看見蔣麓一臉錯愕地站在門口。
“爸爸……?”
“回來了?”清點好物品,蔣澤端關上了虛拟行李箱,“我要出去一趟。”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一會。蔣澤端抿住唇,手放到門上時想說點什麽,看到面無表情的蔣麓卻又閉了嘴。
“爸爸。”蔣麓問,“是我說要每天親你一口,才把你吓跑了嗎?”
不可思議地扭過頭,蔣澤端皺着眉頭打量着蔣麓,“你有病嗎?……公司出事了,我要去星聯政府一趟。”
定定地瞧了蔣澤端一會,像是确認他并沒撒謊,蔣麓冰凍的表情這才慢慢融化了,坐上去環住父親的肩膀,語氣關切道,“什麽事?嚴重嗎?要很久嗎?”
抿住唇搖搖頭,蔣澤端也不知道。
“那好吧……”蔣麓垂下手臂,卻像忽然想起什麽一樣,喊了聲“爸爸等一下”就跑進了廚房。
再出來時手裏拿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幸虧之前提前磨好了一些。這些大概夠兩周吃的了。爸爸的營養液每天一定要記得吃啊。”
被那雙眼睛緊緊盯着囑咐着,蔣澤端心裏感到有些溫暖。從青年手裏接過,蔣澤端點點頭,“好。”
“……那我,走了。”
走出去的一瞬間,胳膊又被狠狠扯住了。身後的青年的聲音期期艾艾道,“爸爸,等到我生日時候,您會回來吧?……”
心裏什麽東西忽然被觸動了,蔣澤端扭過頭,“會。”
又沒有意義的加上半句,“會回來給你過生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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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青年緩緩笑起來——蔣澤端忽然想起那天他讓自己看鏡子裏“最美的景色”——“嗯,我相信”,青年摟住了他,嘴唇輕輕摩擦着他的耳朵,“我也相信,爸爸那天一定會給我最想要的驚喜。”
蔣麓日記
我叫蔣麓。
告訴我我叫這個名字的人,是一個公認優秀而神秘的男人。
外界傳他性情孤僻古怪,面容醜陋無法示人,縱使他年少成名,驚才絕豔,也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怪人。
當然,這些可笑的無稽之談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彼時我躺在床上眯起眼睛,光線晦澀的卧室裏,椅子上坐着的男人五官朦胧,不辨神情。他好像在那裏坐了很久,等我醒來。
像是發現我睜開了眼睛,他的身形也動了動。
他說,你叫蔣麓,林麓川澤的麓。
他的聲音像是下過第一場秋雨後的山林。
我叫蔣澤端,我是你的父親。
他從逆光處的椅子上緩緩起身,光線從晦澀轉為絢爛,投射到他的臉上。
那一瞬間我覺得非常可笑。
那個自稱我父親的男人低下頭,琥珀色的雙眼靜靜看着我。他的膚色過于蒼白,以至于整個人都有一種病弱感。五官非常精致,像是一件昂貴的易碎品。
在長久的沉默和對視中,“我的父親”像是遲疑了一下,然後擡起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出了車禍,是我救了你。”他慢吞吞的說,“不過你失憶了。”
“……可你看上去像剛成年。”
我出口的聲音像太久沒有使用的機器,低沉沙啞。他聽見這句話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轉身來回踱了幾步。
“我23歲了!”他瞪着我,試圖恐吓,“還有,是我救了你!”
“我的家人在哪兒?我的親生父母呢?”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
“……不知道。”過了一會,他才回答我。跟剛才的色厲內荏不同,他的語氣有些局促,“我在你昏迷時調查過,你從小就和父母走失了。”
這簡直太荒謬了。我扭頭看向窗外。
這是二樓,從這裏望下去能看見郁蔥茂盛的花園和湛藍如洗的天空,可是沒有一點人味,猶如深處童話中與世隔絕的古堡。
“那我為什麽叫蔣麓呢?這是你起的,還是我父母?”
“我起的。”
我哦了一聲,閉上眼睛。身邊窸窸窣窣一陣,像是他離開了,等到我昏昏欲睡時,又被搖醒。
他遞給了我一瓶液體,我喝完擡起頭,看他仍遲疑的站在那裏,像是想了想,然後伸手在床頭櫃上按下一個按鈕。
我面前的空氣頃刻蕩開了一道水紋,裏面映出一個英俊非常,面容青澀的少年。他和我呆愣愣的彼此對視,唇邊還挂着殘留的白色液體。
“你看,”那個叫蔣澤端的人聲音得意洋洋,他指着鏡子對我說,“這張臉才是未成年。”
“你已經昏迷兩年了,今年你十七歲。”
“以後我就是你的父親,即使我只大你六歲——可惜你沒得選擇。”鏡子消失了,他走到我面前彎下腰,我能從他淡色的瞳孔裏看見我面無表情的臉,“叫一聲爸爸。”
我的視線從他漆黑柔軟的發絲到帶着負氣和執着的眼神,再到他按着我肩膀的纖細手指。
“爸爸。”
我如他所願的叫了,他直起腰,嘴唇慢慢揚了起來,“這就對了。”
後來我聽人講說,一個人一生中至少會有兩次重大轉折。
今年我二十二歲。回憶五年前的那天,我總是潛意識中認為那天煙霧缭繞,像是裹挾了層層迷霧的雨後山林。
然而事實是,那天燦爛千陽,晴空萬裏。
我對那天的一切都記得如此清晰,甚至于陽光投射在我父親臉上的角度。
這天起我便站在大霧彌散的起點上,這天也便是我和我的愛人一切的開始了。
如若你因為上面的那段描述認為我的養父是一個可愛又多話的人,那你就錯的徹底。
當這個人以堪稱荒謬的方式開啓我的生活後,他便悄然消失了。再次見面,已是一個多月之後。
童話裏靜谧神秘的城堡,到了夜晚便化身寂寥可怖的墳墓。我從安靜等着“父親”再次出現,到餓到難以忍受時推開了房門。
當我順着盤旋冗長的樓梯走到盡頭,也沒有在看見第二個人。漆黑的寬闊空間裏是絕對的安靜,那時的我無比怔愣,甚至認為一切也許這是一個夢,亦或是我撞壞了腦袋,如今在家裏或是什麽地方蘇醒,失去了記憶。
在這間堪稱瑰麗的城堡裏我尋找線索,最後終于确定蔣澤端确有其人。雖然他的房子是如此毫無人氣。
想到每個夜晚這個人都如我此時這樣,我便在那時生出許多好奇。
不過無所謂,作為他的兒子,他總會全部告訴我。關于他的身份,關于他的一切。
可惜,我的養父,是這樣的高傲冰冷,不易近人。
再次見到他時,已是一個月後。感謝動手能力尚可,我被逼摸索出一些廚藝。
說來有趣,即使這裏食材充足,器具俱全,可廚房就像這間城堡裏的很多房間一樣,根本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等我的父親一個月後回來時,正是看見我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景象。
那個男人身穿白大褂,面容精致的像一塊瓷器。他在我面前站了很久,垂下眼睫,而良久沉默後他慢吞吞的說,“……走之前忘了還有你。”
那-充斥着懷疑和迷茫的一個月無需多加贅述。
就這樣,我和這個叫蔣澤端的男人便一起生活了。
五年并不短,可以改變很多。
同樣,這五年裏的大多時光也不需多言。
你只需知道,五年的時間——它可以讓一個傻小子變成一頭豺狼,它可以讓複雜的恨轉為病态的愛,它可以催生欲望,孕育黑暗。它可以讓迷霧變得稀薄,亦可以被假象取代。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憎恨他的呢?
大概是他說永遠不許告訴外人我們是父子開始?大概是他從未對我表現過一丁點的關心開始?大概是他年複一年的忘記我的生日,對我視若空氣,頤氣指使開始?大概是發現冷漠如他,卻總是對蒙德裏安沉默忍讓開始?
亦或者,大概從他毫不在意的說,走之前忘了還有你開始?
又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父親了呢?
也許是我身患斯德哥爾摩,而他高傲又不屑的睥睨姿态格外動人;也許是他坐在我對面,垂眸咀嚼食物的樣子純真又誘人;也許是他發病時頸部痛苦的揚起,勾人的弧度引出我心頭的魔;也許是他沾水的發絲總是盈了我一掌,溫順又可愛到讓我只想低頭親吻……又或者是他百分之一會對我流露的關心,剎那間把我心口燙熱,也可能是我後來剝開迷霧,對他心中嗤笑又湧起同情。
又或者,只是他太好看;又或者,只是我太寂寞。
身處這漆黑空闊的城堡,我深知只有他伴我,我亦深知只有我愛他。
愛恨相摻,欲邪相生。
待發現時,我已魔種深種。我私自改掉了營養液的配方——你可以說是因為恨,使驕傲如他在迷蒙時夜夜雌伏于我;你也可以說是因為愛,因為不忍心看他被故意迫害,深受病痛。
世間很多事情本就是三言兩語無法說清的,也許再如常的事情有天剖析開來,裸露的真相卻讓你驚駭。
感情如此,我的身份更如此。
因為不能解釋的地方太多,當被我的同類告知說我是一個機器人時,我幾乎沒有感到驚訝。
哦,還是有一些的。
外界都只認為774那一小批除出了問題吧。
而事實是告訴我真相并鼓舞我加入“聖戰”的,是個其貌不揚的773型號機器人。
無法想象我可憐的養父知道這個真相時會是什麽表情。
雖然心疼,但心頭卻無法克制的湧上惡趣味。也許他的表情會很有趣。
還有更多更多的那些,當有天他知道了,他會是什麽反應呢?
是執着的端起獵槍,還是絕望的匍匐于地。
——這都不會是最終的結果,因為他唯一的歸宿只能是我的懷裏。
我愛他至生至死,至死至生。
所以,長時間的喂藥改造了他的身體也好,策劃了一系列他不知道的事情也好,隐瞞了這一切也好……
我都不會停下來。
算算時間,過得真的很快。
得到“雌情”這款材料時我如獲至寶,并毫不猶豫的将其為我養父入了藥,這一年多來他每晚必服。雌情很好,他可以讓你所愛之人的身體徹徹底底屬于你,無法拒絕你的任何撫摸挑弄。
缺點就是療程太長。又苦于不能被發現,于是我等了太久。
終于,最後一個月就要到了。
等到我生日那天,請獻上我今生唯愛吧,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