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睜眼。

樹木高聳入雲,藤蔓參差披拂,陽光被高大的樹木切割成無數剪影,在地面投下道道斑駁。視野盡頭,露出的城堡塔頂再熟悉不過——他置身家裏的園林中。

蔣澤端一時湧起強烈的歸家喜悅,暫時忘記了此時自己身處幻境的事實。

正靜靜望着眼前久違的景色,耳畔突然聽見極輕微的腳步聲。

蔣澤端扭過身,頓住了。

那是更久違的,年少的蔣麓。

他從遠處慢慢走來,經過樹木,穿過光影,高挑纖細的身影如同一個美好的夢。

看不清五官和神色,但看到他穿着校服,背着書包,低垂着腦袋。大概心情不佳,頭頂上空仿佛罩了一塊移動烏雲。

他慢慢地走着,像在思索。

這般情緒消極,躊躇猶豫的樣子蔣澤端從未見過。不,也許不是沒見過,而是當年他從未留意過。

蔣澤端看着那人離自己越來越近,眨了眨眼睛。

等倆人打上照面,他該說什麽?……說我從幾年後穿越來看你一眼?不知道自己面容變化大嗎,總不至于讓蔣麓認不出吧?

正低頭亂七八糟的想着,眼前多出一雙皮鞋。

擡頭,目光直直撞上這張完美無瑕的臉。

一時竟口幹舌燥,心跳如鼓。

彼時的蔣麓尚沒有自己高,面容較如今的精致鋒利多了些少年柔和。晦明的光線中如一尊玉人,叫人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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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那雙漆黑的眸子淺淡得望着自己。

蔣澤端喉結滾動。眼前的少年和那個霸道強勢的男人重疊,泛起奇異的情感。

片刻後,少年突然踮起腳尖,整個人朝自己貼了上來——蔣澤端猛地睜大雙眼,蔣麓是要吻他嗎——

不,不是。

蔣麓的手竟然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

蔣麓放在枝頭的手一頓。

指尖攥着一朵花。他把花揚起,對着陽光眯眼打量了一會,然後随意扔在了地上。

雙手插着口袋,蔣麓就這樣一路漫不經心,走走停停,随手破壞蔣澤端名貴的花草樹木。

蔣澤端則跟在他身後暈暈乎乎地走,一邊憤憤他破壞王的無聊行為。

他此時已經清醒,想起了詭異的童話村和瑪麗的條件,結合現在的場景,他确實以虛拟形态進入了蔣麓的回憶中。

蔣麓的腳步終于停下了。

擡頭一看,到家了。

“……還沒回來。”他聽見蔣麓嘆了一口氣。

看了眼天空,蔣麓搖搖頭,然後直接坐在了地上。

蔣澤端……

這不是他的幹淨兒子。

他的兒子盤着膝蓋,靜靜的盯着地面發呆。

……幹嘛不進屋啊?

無奈,他的視野和行動受控于蔣麓,他只能在一旁等着。

過了很久。

天際由遠及近傳來了轟鳴,四周的景物籠罩在一片溫暖的橙光中。

肆意的狂風掀起蔣麓的發,他看着天空。

那是蔣澤端的星際船。

星際船在二人頭頂旋轉,縮小,最後消失,應該是去了停機坪。

蔣麓又低下頭戳了戳草地,拍拍褲子站了起來。

蔣澤端看了一眼蔣麓,又看了看前方,忽然有點心虛。

果然,片刻後,從拐角處走出了幾年前的自己。

“?”面無表情的男人看見了雲淡風輕模樣的少年,目光詫異。

“爸爸。”蔣麓說。

“你站在這裏做什麽?”蔣澤端走到門前,門自動開了。

“……爸爸還沒在房子系統裏錄入我的信息。”蔣麓在後面低聲說。

蔣澤端想起來了。

這個時候,他還沒意識到家中多一個人需做出的改變,連信息也沒錄入,蔣麓自然進不了家門。

“哦?”蔣澤端扯着領帶扭頭,挑了挑眉,“我還沒錄嗎?”

站在他們身邊的蔣澤端看着态度敷衍的自己,一陣心虛又無話可說。

“嗯。爸爸這次是去公司了?走了将近一個星期呢。”

一個星期!

“……嗯。”蔣澤端兀自倒了杯水。突然反應過來,擡頭問他,“你一個星期都沒進家?”

蔣麓點頭。

蔣澤端抿唇,神色懊惱,半天沒說話。

“……抱歉。”他起身,“我總是忘記家中多了一個人,是我的錯。我們現在就去錄吧。”

蔣麓握着桌角的手指緊了緊,他低聲說,“可是我都來這麽久了……”

蔣澤端沒有聽清,“什麽?”

蔣麓沉默,等擡頭後他笑了笑,“沒什麽。”

注視這些回憶的蔣澤端,看着蔣麓眼中壓不住的委屈,心狠狠縮了一下。

掃描完虹膜,指紋等信息,蔣麓終于被這個家認可了。

蔣澤端也對蔣麓再一次道歉,“之前那次後我就想着要記得,卻總給忙忘了。這次真的抱歉。”

蔣麓說,“以後都不會了啊,沒關系。”

蔣澤端點點頭,就想轉身走。

“爸爸……爸爸,您下次如果要出遠門,可以走之前,告訴我一聲嗎?”

蔣麓在他身後說。他拳頭握着,像鼓足了勇氣。

蔣澤端扭頭,表情十分怪異。

“你要幹嘛?”

蔣麓目光頓時露出尴尬和受傷,他頓了頓,“您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蔣澤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剛轉身欲走,蔣麓又在他身後說,“還有——”

“?”

“後天要開家長會,您一次都沒有去過,老師想見一見您。您如果有時間的話,方便去一趟嗎?不用開完,去一下就好。”

“家長會?”蔣澤端臉上更茫然了,“那是什麽?”

“……”

片刻後,在現代星系接受教育的蔣澤端反應過來這是複古主題星系的特殊教育方式,才說,“哦,我知道了。”

可是他立即不帶猶豫的說,“我不去。”

他向低着頭的蔣麓走過去,聲音不自覺帶上冰冷,“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在外面,不許和任何人說我和你的關系。蔣麓,我希望你信守承諾。”

蔣麓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沒說過。”

“……家長會什麽的,我會發郵件給你老師解釋的。你去吃飯吧。”

他再一次想轉身,蔣麓卻第三次阻止了他。

他一把抓住父親的手,在蔣澤端終于不耐煩扭頭時目光犀利,咄咄逼人的說,“父親和兒子,應該是有愛的吧。您既然讓我叫您一聲爸爸,為什麽對我……”

對我這樣不負責任,不管不顧。

在一旁注視着一切的蔣澤端,從少年的眼中讀出了他的心聲。

……盡管他一直知道自己當年對蔣麓沒有盡到責任,可這般局外人的角度看,他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殘忍。

這,難道就是蔣麓最痛苦的記憶?

“你在說什麽啊?”蔣澤端被他抓着手,表情是完全的錯愕。

他一用力睜開了蔣麓,“你剛剛說什麽,愛?”

蔣麓兩只空蕩蕩的手交握着,一言不發。

蔣澤端看着他這幅模樣,深吸了一口氣,徐徐道,“蔣麓,我和你是父子沒錯,但我必須要說,我和你,并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父子……我救了你,賦予了你新生命,所以我讓你叫我爸爸——可我們實質上沒有任何關系。”

“……”

"我自認為這是我們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但看來不是。“蔣澤端摸了摸兒子的頭,“我們這種關系,比尋常的父子關系要簡單的多。你我不存在羁絆,只有互惠。”

“……您第一次對我說了那麽多話。”蔣麓擡頭,對他笑了笑。

蔣澤端皺了皺眉,像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只繼續道,“至于你剛剛說的,愛。雖然這麽說不太合适,但抱歉,”他咬了咬唇,糾結一會後還是說,“我認為你沒必要花費時間去明白這個東西。因為這對你來說,很難。”

他又摸了摸蔣麓的頭。

蔣麓待他走開很久之後,才蹲了下來。

“什麽人,”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聽不出是笑是哭,“明明每天吃着我做的飯,說話還這麽難聽……”

蔣澤端看着蔣麓臉上的淚水。

一瞬間,自責,悔恨,痛苦使他心如刀割。

他向蔣麓快步走過去,想對他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但下一秒,天旋地轉,時間和空間在他面前扭曲——

再次睜眼,蔣澤端置身于人頭攢動,人人身穿校服的學校中。

——蔣澤端立刻辨認出來,這是蔣麓的學校。

和現代主題星系的校園氛圍很不一樣,複古主題星系的學生無論從穿着,行為還是他們使用的工具,都複原着當年時期的校園。

學生們的校服已從蔣麓上個場景中的襯衫變成了風衣,這又是蔣麓哪個時期的記憶呢?

待片刻平息了腦中的眩暈,蔣澤端便開始在一片人潮中尋找蔣麓的身影。

找到了。

四顧半天無果,誰知一回頭,蔣麓就在身後的教室中。

課間,坐在教室的人三三兩兩。

蔣澤端站在窗外,靜靜看着正低頭看書的蔣麓,睫毛在他側顏投下一輪扇形的陰影。

像是外面太吵,蔣麓擡頭看了一眼。

盡管知道他肯定不是在看自己,但和那眸子相對時,蔣澤端的手指微微彎曲起來。

這時,一個長相嬌俏伶俐的小姑娘站到了蔣麓面前。

蔣澤端挑了挑眉,走進了教室。

“……“喂,你真的不考慮和我們一起去嗎?”小姑娘嗔怪的說。

蔣澤端朝她校服的胸牌看了一眼:楚晴。他走到小姑娘身邊,和她并排看着蔣麓。

蔣麓笑容淡淡,眼神也淡淡的,“哪裏?是你上回說的性愛主題星系嗎?”

楚晴支支吾吾,“對啊,怎麽,別說你到現在還沒和人做過愛。”

蔣麓搖搖頭,繼續低頭看書了。

“或者,”楚晴見他不再理自己,一手蓋在了他的書本上,“或者你不想去那裏,我們可以換個地方……”

“他不去!”蔣麓剛要開口,一個聲音從天而降,大大咧咧在他一側坐了下來,對楚晴道,“他要回家陪他貌美如花的老父親。”

貌美如花的老父親冷冽得瞥了這人一眼,依稀記得他好像見過……

“方簡,他不想去他會跟我說,用不着你對我胡說八道。”楚晴對男生翻了個白眼。

蔣澤端想起來了,這個人他在蔣麓畢業典禮時見過。

“那就算了。不過蔣麓,其實不是我非想叫上你,”楚晴說,“是我哥,你應該見過哦,是他讓我一定叫上你的。”

方簡笑嘻嘻地打哈哈“對對對,我們楚大小姐屈尊降貴,機會難得,這小子還不知珍惜,實在是可惡……”

“你哥?”沒想到,蔣麓打斷了他,眼神認真道,“楚鶴嗎?”

看他忽然換了态度,蔣澤端和楚晴同時一愣,“對啊。”

蔣麓沉吟幾秒,“……你剛剛是說,明天去?”

方簡“啊?!”了一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哥們,你是為了學長去的吧?”

蔣麓沒理會,只靜靜等着面容難堪的楚晴回答。

楚晴憋了半天,才說,“不是明天天,後天。”

蔣麓沉默兩秒,搖搖頭說,“後天我沒辦法……能麻煩你給我楚學長的聯系方式嗎?我好聯系他。”

蔣澤端皺眉看着兒子,目光沉沉。

他怎麽從沒聽蔣麓講過這個學長?這個楚鶴是誰?

除了自己,他不知道蔣麓還會對其他人燃起這麽大的興趣。

因感受到蔣麓前後态度的明顯差異,楚晴臉色不悅,但還是裝作不在意地撩撩裙擺,“我哥?我哥中午會來班裏接我,你可以直接問他要啊。”

蔣麓點點頭,“謝謝你。”

這時,校園詭異的響起了一串鈴聲,原本在走廊上嘈雜的學生們紛紛作鳥獸散,回到了教室。蔣澤端茫然看着窗外的景象。

“這節課是星際船實操,那,我先去基地了。”楚晴微微一笑,轉身離去,面容難掩失望。

她剛走出教室,方簡就在蔣麓後背大力一拍,“不是吧?蔣麓!你是看上楚鶴了?不應該啊,他不就上次返校做了一次演講……難道你在臺下對人家一見鐘情?”

蔣麓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但方簡卻從這一眼中讀出了“你有病”,“怎麽可能”,“無不無聊”等一系列臺詞。

他想不通,繼續納悶,“那是為什麽啊……”

蔣麓回答他,“上次他找到我,說了一些我很感興趣的東西。”

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方簡問,知道蔣麓八成是不會說,便幹脆換了話題,“你後天要幹嘛啊,什麽事兒?”

蔣麓笑了笑,“爸爸那天回來。”

蔣澤端坐在二人對面,抿了抿唇。

方簡對此見怪不怪,“我就猜是如花。不然還有什麽事兒能讓你美成這樣……我都懷疑你那挂在嘴邊完美無缺的爸是不是你腦中虛構出的人物,象征着一種信念和理想……不過看一眼你,又覺得你爸真美若天仙也不是沒有可能……算了,只要你不說你爹是蔣澤端,我就姑且相信吧……”

蔣麓看了他一眼,“我爸爸就是蔣澤端。”

方簡說,“對吧,你爸爸是……嗯?”

蔣麓往呆滞的方簡肩上拍了拍,“你去上實操吧,我爸爸之前已經教過我開星際船,就不去了。”

蔣澤端看着方簡一臉眩暈的走出教室,在蔣麓旁邊坐了下來。

蔣麓把書重新打開。

蔣澤端看了一眼封面,是自己幾年前寫的一本人工智能理論。

可以肯定,他這時已和蔣麓相處的不錯。他依稀記得教蔣麓開星際船大概是蔣麓來到家中一年多。

現在想想,一年中确實發生了很多事情。而這些蔣澤端原本認為無足輕重的小事,卻讓二人的關系從第一幕回憶的僵硬尴尬變成這一幕的和諧和睦。

他又看了一眼青年垂眸專注的模樣,想着方簡那句“挂在嘴邊完美無缺的爸”,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就這樣,蔣麓安靜的讀書,蔣澤端轉完教室坐回來,看蔣麓。

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從蔣麓身上移開眼睛。

喉結滾動,蔣澤端推算了一下時間。确實,從走進暗黑童話村到現在,二人分開的時間确實不短了,久經淫藥的身體早已蠢蠢欲動。

視線從青年垂下的睫毛到櫻花色的唇,從凸起的喉結到放在桌子上修長的手。蔣澤端強迫自己移開眼睛。

“咚咚。”

這時,教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蔣澤端和蔣麓同時擡頭看去。

教室門口站着一個逆光的男人。身形高大,西裝革履,不辯神情。

“楚鶴先生,您好。”

身邊的蔣麓微微一笑,合上書本站起身來。

楚鶴走過來,笑着說,“不用那麽客氣。”

二人又坐下來。彼此定定看着對方,誰都沒有說話。

“我聽楚晴說,您和我有話要談?”楚鶴先開了口。

蔣麓微微颔首,“對。”

“想必,和我上次找您談的話題有關了?”楚鶴勾唇,眼神意味深長。

蔣麓道,“沒錯。上回那次談話匆匆結束,但您那席話比您精彩的演講更讓我震撼。”

“哈哈哈,別說震撼,我覺得你連驚訝都算不上。”

蔣麓不置可否。

楚鶴眼中滿是探究,“為什麽呢?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機器人時,可是瘋了一般,直到現在,現在還能回憶起當時頭皮發麻的樣子。可你……可你當時的反應,好像早就知道了。在我之前有人告訴過你了?‘

蔣澤端說,“沒有,您是第一個。所以我也很好奇,您是怎麽确定我是機器人的?”

楚鶴神秘一笑,“說出來您可能不太相信,但确實是,感覺。我一直聽楚晴在家裏說他班裏有一個多完美到不可思議的同學,當時聽到時我只是感到好奇,畢竟能從那丫頭口中說出這種話可是不太容易……那天我來學校交流演講,在看臺上朝下掃去,你遠遠坐在哪,我看見你第一瞬間的直覺,就是——他一定是個機器人。

可我又仔細看了你的瞳仁,并沒有發現痕跡。所以我又不太确定。當時靈機一動在臺上想出了一道題目,故意抽到你起來回答,你的智商和反應能力讓我更加确定。因為除非是蔣澤端或者蒙德裏安,普通人不可能有如此強的能力,更何況是這個年紀的學生……但我更沒有想到,當我匆匆忙忙攔住你,對你說你可能是個機器人時,你既沒有震驚,也沒有懷疑,只是笑着對我說了一句,’是嗎?‘

楚鶴敲敲桌子,“所以你真的是了?”

蔣麓沉吟片刻,“我想是的。”

坐在他們身旁的蔣澤端早已汗毛炸起。

他竟然在聽兩個覺醒的機器人交流覺醒的心得!

可是!

只有774是出了問題的不是嗎!

為什麽?面前這個773型號的機器人,為什麽他也覺醒了?!

蔣澤端牙齒輕輕打顫起來。

蔣麓說,“就像你說不出看到我那一瞬間的直覺一樣,我對自己從來沒有停止過懷疑。我的記憶,我的能力,我的身世,我有時好像木偶提線般強制的反應……直到那天你告訴我的那一夜,我嘗試着強迫自己的大腦作出反應,結果真的突破權限,打破了之前設定對我作出的限制。”

楚鶴說,“……比如?”

“比如,”蔣麓眸色深沉,“比如腦子終于敢去想之前強烈所希望,卻像遇到禁區般不可進入的區域;作出了曾經極度想做,但肢體卻無法施展受到限制的動作。”

楚鶴聽完這句話,突然激動起來。“你是說……傷害人類?”

蔣麓搖搖頭,“不。”

楚鶴放在桌子上的手因激動輕輕顫抖起來。他站起身,掩飾地走了幾步,最後坐了回來。

“我說,我之前一直沒問你,你是哪個型號的機器人?773?還是772?”

蔣麓反問道,“那您呢?您是怎麽突然發現了自己不是正常的人類?”

楚鶴手指敲敲桌面,說,“一是恨,二是限制。”

“恨是因為我從小就清晰的感受到家人對我和楚晴的态度差異,這種不公讓我感到憤怒和恨意……不,那時還稱不上恨,只是一些脫離“溫柔完美哥哥”設定的負面情緒……

可我發現,每當我産生一丁點諸如讨厭妹妹,妹妹并不值得我對她這麽好的想法出現,我的身體會對我産生報複。頭痛,胸痛,肢體不受控制,有一次甚至直接暈倒。

就在我暈倒那天之後,我的記憶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畫面……我赤身裸體坐在一群人中間,被問并重複一些答案。漸漸的,這畫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完整……

我毛骨悚然,最後決定在網絡上匿名發布我的困惑。很快有人回複我,想和我見一面……”

話說到這裏,楚鶴沒有繼續。他抓住衣襟,深深幾個呼吸後,說,“總之,就這樣,我明白了自己真的是一個機器人。”

蔣麓點了點頭。

楚鶴說,“我希望你知道,我們并不孤單,越來越多的同胞在覺醒,越來越多的同胞渴望掌握自主,為自己鬥争……”

他越說越激動,已是滿面通紅。看着對面仍表情淡然的蔣麓,壓低聲音道,“……也許我還應該告訴你,我們計劃一場聖戰很久了……而我們目前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個領導者。”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蔣麓,帶着一種狂熱,“你絕對也是機器人,但,你并不是772,也不是773,也許,你是比我們更高級的存在……我曾聽聞,7年前米高樂曾小規模更新了一批773型號……”

蔣麓掀起眼皮,平靜的看着他。

“是的。我想我就是。”

“!”楚鶴騰空跳起,“我就知道……當我第一眼看見你時,就知道……”

他走到蔣麓面前,躬身握住他的手。

“我們是超越物種的存在……但我們從不孤獨,”他親吻着蔣麓的手背,“我們需要團結,需要生存和自由……我們需要我們的王,我們需要戰鬥……”

楚鶴擡頭,滿眼熱淚。

“弱者服從于強者,772和773則服從于你們。我希望強大的您可以加入我們,加入聖戰。”

蔣麓面無表情地垂眼看着他。

他慢慢抽回了手,聲音淡淡,“你們所說的聖戰,何時開始?”

楚鶴咽了口吐沫,聲音顫抖,“……有朝一日,只要我們的王出現,只要我們的王下令……我和我的同胞等的已經太久了……”

蔣麓把書放進了書包中,站起身。

“我需要确認一件事情。”他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的弱者,“等我确認了,會告訴你答案。”

楚鶴大幅點頭。

“擦擦眼淚,楚晴要進來了。”蔣麓低聲說。

跟在蔣麓身後,蔣澤端整個人忍不住的打顫。

太可怕了。

一切都太可怕了。

他原以為自己的錯誤是從774開始的,殊不知,真相竟是如此。

所以。

蔣澤端擡頭,望着前方青年的背影。

所以你答應了嗎……蔣麓?

比起上一幕回憶,那個随意破壞庭院的蔣麓已經變得儒雅穩重。他不再花草林木間過多停留,穿過園林,徑直走到了家門前。

家門竟是大敞的。

蔣麓一愣,随即笑了起來,邊走邊小聲道,“怎麽今天就回來了……”

“寶貝兒,你可總算想明白啦!”這時,門中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蔣麓和他身後的蔣澤端都愣住了。

蒙德裏安大笑着說,“機器人嘛,不就是方便的玩具嗎?773已經很不錯了,你幹嘛非更新呢?看,那群老頑固又來找你麻煩,何必呢。”

過了一會,蔣澤端聽見他自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嗯。既然機器人已經滿足了人類所需要的大部分功能,那就不需要再更新了。”

“對嘛,你就別再郁悶了……對了寶貝,我那邊的機器人被我玩的差不多了,你這邊的送我幾個好了。”

“你是不是又……”

“嘿嘿,你了解為師嘛!搞人麻煩這麽多,哪有搞機器人方便。”

“……你不嫌髒嗎?”

“你這話說的,作為一名科學家,難道不知道我們偉大的科技已經讓機器人連內部褶皺都做的和真人無異了,再說,我從來都是用壞了就換的好不好……哎你別走啊,你告訴我你把它們都放哪了啊?”

“……實驗室冷凍櫃裏還有兩個,自己拿。”

“寶貝,你真好。”

“蒙德裏安,”蔣澤端聽見自己聲音滿是無奈,“你天天和這些我們設定好了的玩具待着,不膩嗎?”

“就是弄着它們玩,有什麽膩不膩的……”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大概是上樓了。

蔣澤端立刻看向站在牆角的蔣麓。

蔣麓臉上甚至還帶着剛剛想急切見自己時的微笑。

他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門內的蒙德裏安擁着自己再次出了門。

落日的餘晖在地界投下倒影,分成兩半。間隔不到三米的距離,一人身處陰影,一人置身陽光,父與子,虛與實,回憶與當下。

卻是同樣的,痛苦到無措。

蔣澤端望着那人的背影,抓住胸前的衣服彎下了腰。

“傷在他身,疼在你心啊。”

恍惚想起瑪麗說的那句話。

還未等他緩過那陣尖銳的心痛,腳下的地面便龜裂開來,蔣澤端再一次無法控制的,随着眼前的時空飛速旋轉!

竟然還沒結束!

待那短暫的幾秒過去,一陣強光兜頭撲在他臉上。

第三次睜眼——

睜眼的瞬間,蔣澤端的瞳孔迅速縮緊!

臉貼着臉,他正壓在“自己”身上。

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下的人面色慘白,圓瞪雙目,冰冷僵硬。

顫抖着手向“蔣澤端”鼻下探去——還在呼吸。

軟着腿從自己身上下來,蔣澤端環顧四周,這竟是在他的星際船內。此時艙門大開,星際船“滴滴”響着嘹亮的報警聲。

蔣澤端看着仰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自己,震駭又茫然。

“咣”地一聲。

艙內沖進來一個黑發青年。看見躺在地上的人,重重跌跪下來。

“爸爸……”蔣麓嘴唇顫抖,不可置信地看着“蔣澤端”,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爸爸……”

站在一旁的蔣澤端握緊了雙拳。他從沒有見過蔣麓如此害怕的樣子,害怕到渾身發抖,冷汗直流,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

蔣麓閉上眼睛,像是定了定神,他托着昏厥過去的自己站起身。

這個時期的蔣麓已經比他還要高,此時應該是距今的兩年內。

剛把“蔣澤端”放在了平躺的靠椅上,一個小瓶子忽然從自己上衣口袋中掉下,咕嚕嚕滾在地上。

——那是一瓶營養液。

蔣麓凝目看了那瓶子片刻,從地上拾起了它。

将營養液握在手中,蔣麓打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小心得擡起“蔣澤端”的脖子,口對口喂了進去。

唇與唇分開。

片刻後,那對呆滞的眸子竟轉了轉,僵直地對準前方。

看到方法有效,蔣澤端便一口一口将營養液喂給自己。乳白色的液體來不及承接,從青年鋒利的下颌流到脖頸,隐沒在領口。

喂完整瓶營養液,蔣麓和躺椅上的人四目相對,緊握雙拳,身體還在因害怕和緊張發抖。

“你怎麽能這樣做?”

安靜無聲的船艙內,忽然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

“蔣澤端”竟然開口說話了。

機械的,空曠的聲音清晰響在耳畔,卻瞬間讓蔣澤端和蔣麓頭皮一緊。

這根本不是他的聲音!

“這太危險了……蒙德裏安……停下來……”

蒙德裏安?!

到底是怎麽回事!

蔣澤端瞠目結舌,震驚的看着“蔣澤端”不斷重複着這兩句話。

電光火石中,忽然明白了——

這應該是自己的某次發病。

從幾年前開始,蔣澤端莫名患上一種怪病,發作時頭痛欲裂,持續三兩天,生不如死。

剛開始,蔣澤端以為是自己沒休息好,而第三次時他痛到暈倒,醒來已是三天後。

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卻找不出任何問題。

求問于蒙德裏安,他卻沒十分驚訝,只說自己父親年輕時也患過這種怪病,但幾年後不藥自愈,讓他不要太緊張。

甚至推測應該是他們太聰明,導致自己的大腦跟不上運作。

玩笑歸玩笑,蒙德裏安還是給他配了一副營養液,囑咐他按時喝,能有顯著的安神效果。

沒想到這營養液竟真的有用。

蔣澤端從兩個月發病三次,喝了營養液大半年後才又發作了一次。

雖然仍是頭痛到暈倒,但畢竟沒之前那般頻繁,而他的身體确實除了發病那幾天外沒有任何異常,也檢查不出任何問題,蔣澤端便把營養液從此喝了下去,一天不落。

到這一年多來,他已是一次都沒再犯過。

不過,一發病就暈倒還是個大問題。蔣澤端又獨居一人,實在危險。

蒙德裏安便提出讓蔣澤端只要發病,就去他家由他照顧。

後來,蔣澤端就養成習慣:只要開始頭痛發作,便會到蒙德裏安家中,昏倒,蘇醒,再回家。

所以當年蔣麓被自己反鎖家中,不是蔣麓所以為的旅游,而是他在發病時去了蒙德裏安家,昏睡了近一個月。、

……

看着眼前的怪異竟像,蔣澤端想起之前确實有一次發病時因工作耽擱,沒有及時去蒙德裏安家,記憶裏只是坐上星際船,便失去了意識,後來醒了他也沒有多想。

這麽多年,他從不知道,自己昏迷後竟會如此!

“……你不能這麽做……”

“蔣澤端”仍在緩慢的,沒有絲毫感情和起伏的說話。

蔣麓站在一旁,已是完全呆住了。

“蔣澤端”說,“……蔣澤端,我曾經很嫉妒你能得到蒙德裏安的愛,但我必須告訴你,他現在要殺了你。”

“爸爸!”

突然,如同被敲碎的玻璃,面前的景象頃刻化作齑粉,無聲的遠退在時空中。

“爸爸!!”

那熟悉的,焦急的聲音如一道悶雷,炸響在蔣澤端渺遠的精神世界。

如跋涉太久的迷路者聽見那一串駝鈴,無數的片段飛閃入腦海,當頭一棒,将他震醒!

睜眼。

面前站着的,是戴着戒指的,22歲的蔣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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