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覺醒來,蔣澤端腰部以下幾乎失去了知覺。

他疲憊地睜開眼睛,熟悉的裝潢,天花板,牆壁……和撐着雙臂倚在窗前的那人。

“醒了。”

仿佛心有靈犀,蔣麓正好擡起頭。

“您已經睡了快一天一夜,”他走到床邊,“要喝水嗎?”

“……好。”

蔣麓倒了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您別起身了,我口對口來吧。”

“……別鬧。”

蔣麓唇邊揚起很淺的笑容。一邊扶着他的腰坐起,一邊低聲道,“怎麽就鬧了?又不是沒喂過。”

蔣澤端捧杯子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頓時想起了夢境中他發病時那一幕。

他頓了頓,“以前有,同樣是胡鬧。”

蔣麓笑得眼睛彎了起來。“那怎麽辦呀,爸爸。以前,現在,以後,我都得拉着您和我鬧一輩子。“

蔣澤端心口頓時湧上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飛快地瞟了一眼蔣麓,正好被那人垂下來的目光抓個正着。

剛想扭頭,便被低聲笑起來的蔣麓擡高下巴。

一條胳膊猶在舉着水杯,蔣澤端在怔愣中結束了這個短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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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麓的臉慢慢退開,他恍然回神,坐正了身子。

一時安靜。

蔣澤端掩飾得低頭喝水,卻莫名覺得兩人一起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狀态很尴尬。

“昨天我……怎麽回來的?”

剛說完,他就反應過來咬了自己的舌尖。

果不其然,蔣麓笑笑得看着他,目光玩味又暧昧,“您一點都不記得了?”

“……”

“您暈過去之後,您的裏衣褲子,嗯,是一件也不能穿了,我們虛拟行李箱又沒多餘的衣物了,于是只能,”他湊近,壓低嗓子,“用我的長風衣,把您的身體裹起來……一路上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撩開了。畢竟您,連內褲都沒有穿。”

他說着讓人羞恥的事情,偏偏語氣如此認真。蔣澤端忍受着撲打在耳側的熱流,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麽?爸爸不信?"他聲音有點委屈,“我抱了您整整一路,又得顧忌着動作,真的很累。”

蔣澤端很早就發現自己受不了這人撒嬌。蔣麓這一招輕易不用,用了便像此刻叫他心神一晃。

“嗯,你做的很好。”他說。

蔣麓繼續道,“您睡着,我還怕您餓着,給您打上營養針,還按時做飯,想讓您一醒來能吃上好吃的。”他越說湊的越近,腦袋也挂上了父親的脖子,“爸爸,出力的明明是我,我也很累啊。”

蔣澤端幾乎是下意識的說了一句,“謝謝。”

待他下一秒反應過來什麽叫“出力的是我”,蔣麓已經在他頸窩笑得發抖了。

蔣澤端抿抿唇,伸手推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起來。”

“我錯了,爸爸別生氣。”蔣麓見好就收,讨饒的親了面色冰冷的父親兩口,“爸爸餓了嗎?我去端飯。”

蔣澤端不餓但想結束現在的對話,點了點頭。

蔣麓伸着懶腰走到門前,剛要推門,突然扭身。

“爸爸,您剛剛是跟我說了謝謝嗎?”

蔣澤端不置可否。

看着他反身倚在門框上,長腿交疊,“您就不怕我趁您睡着,再偷偷給您注射雌情?”

蔣澤端一愣。

他剛剛,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在他醒來與蔣麓交談的那幾分鐘裏,或許是剛起床的茫然,或許是身體的疲憊,竟讓他短暫地忘記了目前的處境。

——忘記了自己此時被囚禁在一個陌生的星球,忘記了他的兒子對他做過的種種,忘記了身體被種下的淫藥。他只記得,一覺醒來後對蔣麓不能釋懷的愧疚,他只感到,和蔣麓間微妙又奇異的氣氛。

如今,現實被短暫的忘卻後兜頭砸來。蔣麓的所作所為,雌情對他的控制,人工智能的集體失控,自己發病後的詭異狀态……

一股腦混合在一起。

他不知道該怎麽對蔣麓了。

“爸爸,您怎麽這樣看着我?”蔣麓又走了回來,伸手摸着蔣澤端的臉,“我就是跟您說笑。別怕,我不會再給您喂雌情了。”

他該繼續着恨蔣麓嗎?

蔣麓對他所做的一切……他應該。

他需要去彌補蔣麓嗎?

強烈的不安和愧疚告訴他,他需要。

或者。

或者除了單純的恨和愧,他對蔣麓……

“爸爸!”蔣麓皺眉。

蔣澤端看向他。

“……爸爸,我既然之前答應了您,就不會再那樣做。”他握住蔣澤端手,“所以您別生氣,別害怕,別不理我。您就像剛剛那樣和我說話,行不行?”

面前的青年俊美穩重,不複記憶中青澀的模樣。

可是那雙努力壓下不安和焦躁的眼睛,那雙始終只望着自己的眼睛,一如當年。

蔣澤端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沒再給我吃……我沒生氣,剛剛在想其他的。”

像沒想到他會解釋,蔣麓呆了一下。随即立刻道,“您沒當真就好。我是太久沒聽見您說謝謝,一時意外,和您開玩笑。”

蔣澤端低頭,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指,和手指上閃着光芒的戒指,“我很少和你說謝謝嗎?”

“不,很經常,”蔣麓苦笑,“您以前,吃完飯會對我說謝謝,給您吹幹頭發,您會說謝謝。幫您蓋好被子,您也會說謝謝……從前我覺得這是生疏,可來這裏之後,您連這兩個字都不可能再說了。”

"……”

“所以剛剛很意外,也很開心。總覺得一覺醒來,您好像……”他盯着父親抖動的眼睫,輕聲道,“爸爸,您是在溪水村的水晶棺材裏,看見什麽了嗎?"

蔣澤端低着頭,良久。

緩緩呼出一口氣,他道。

“蔣麓,你總說,你愛我。我曾經不信,現在卻動搖了。可是,蔣麓,”他一字一頓,“是不是比起愛我,你更恨我?……或者,你自己也不知道?"

蔣麓握着他的手指松了。

蔣澤端反手一把緊握住他。沙啞道,“蔣麓,我……我看到了一些你的回憶。”

“……”

“蔣麓,你是應該恨我的。”

言畢,蔣澤端緊盯着面前的男人,心跳如鼓。

他終于說出來了。

對蔣麓坦白心意時的完全否定,除了“機器人怎麽會懂什麽是愛”,除了面對現狀的難堪,還有一個原因,隐隐埋在蔣澤端心底——

比起蔣麓之于自己,他給予蔣麓的真的不多。相反,冷漠,疏離,還有前期過分的忽視。

他有什麽值得蔣麓去愛?

而當蔣澤端親眼溫習了自己當年對蔣麓的所做所為,他更加無法相信了。

比起蔣麓愛上他,恨倒是可能的多。

……所以也許,蔣麓對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由于恨。恨到不願放手,恨到心裏全然被自己占據,恨到想徹底征服……而這畸形的感情,卻被蔣麓錯認為了愛。

又或者,從頭到尾,根本就是蔣麓的一場報複。

蔣麓同樣一眨不眨得盯着他。

兩人十指相扣,深深凝望,呼吸又急又淺的纏繞在一起。

看他欲啓唇回答,蔣澤端喉結滾動——這瞬間,他避無可避得發現。

他在乎蔣麓對自己的感情。

他無比在乎蔣麓對自己的感情。

……他無比在乎蔣麓。

“所以爸爸到底看到了什麽呢?”他緩緩靠近,唇游戲般靠近着游走,卻并不碰上。

“……那些我對你做過的,傷害你的事。”

“嗯?比如?”蔣麓的唇離他更近了些。兩人幾乎是抵着鼻尖說話。

“比如……最開始,我總是忘了家裏多了一個人,讓你站在家門口等我很久……”

蔣麓的眼睛裏多了一絲笑意,“對啊,您那時确實很過分啊,如今轉眼竟然五年了……還有嗎?”

“還有,說過很多傷害你的話。”蔣澤端咬了一下嘴唇,“我……“

“這就不用說了,您說出來我也不記得到底是哪次了,”蔣澤端手指一抖,下一秒,那近在咫尺的唇軟軟的吻了他一口。

“……還有嗎?”

蔣澤端看着他眼睛綻放的笑意,低下頭。

“沒有了。”

“噢?”蔣麓擡起他的下巴,眼神不容置喙,“難道就這樣嗎?”

——現在還不能問。

自己的發病詭異症狀,和他最想知道的“聖戰”。

“這些就已足夠讓我良心難安。"蔣澤端說。

蔣麓看了他一會。

“所以……良心難安的您想知道,明明你做了這些過分的事情,為什麽我卻會說自己愛您?”

“……”

“老實說吧,爸爸,”他勾唇,“我對您,确實是恨的,十分恨。”

像心尖被跺了一腳,順着塌方一片。

蔣澤端胡亂點了點頭。

蔣麓站起身,背對着他,“……實話實說,作為一個父親,您實在不合格。畢竟,沒有哪個純粹把兒子當保姆的父親,也沒有哪個幾乎不考慮兒子感受的父親。”

“您扪心自問,那些事,那些話,您将我銷毀時的毫不猶豫,難道我不應該恨?“

蔣澤端看着那個逆着光的高挑背影,眼睛酸脹。

“應該。”蔣澤端說,“你應該。”

那麽,對于你對我如今所做的,我也可以毫無保留的,毫不猶豫的,恨你了。

“應該什麽?”

前方的人忽然扭頭,苦笑道,“您以為我是您嗎?”

他俯下身,在呆愣住的蔣澤端頸間深深的嗅,用無比貪戀的語氣道,“所以我羨慕您,對我的感情可以非黑即白……而我卻,又愛又恨,又恨又愛。連我也茫然,想知道哪個更多些。有時恨多。恨到想把您一口一口吃掉,有時又瘋了一樣,愛到想讓您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無論怎樣,都要讓您完全的,完全的屬于我一個人。”

“……”

“既然做父親不合格,就認真點做戀人啊。”蔣麓說。

“你……”

蔣麓聲音低下來,他伸出手,無限溫柔的摸着蔣澤端的臉,唇,“求求您了,爸爸,不要那麽恨我,接受我真的很愛您,很難嗎。”

他把蔣澤端的頭抱在自己懷中,耳語道,“其實,昨天您說着夢話一直跟我道歉……這些年的恨,也都化成愛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恍惚中,蔣澤端無聲地張了張唇。

愛恨相生,迷茫無從,我如今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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