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既然你認為自己這麽了解我,”蔣澤端道,“我怎麽了,你不是應該知道的一清二楚。”

蔣麓勾唇,“我知道。”

“……”

“您啊,就是在家裏憋的時間太長了,才有精力對我疑神疑鬼,”蔣麓摘下眼鏡,手指碰了碰他的唇。

“下午和我一起去見我的一個朋友,怎麽樣?”

“……誰?”

“您大概不認識。”蔣麓說,“楚鶴。”

楚鶴?

聽到這個名字,蔣澤端呼吸一滞。

他忘不了夢境中兩個機器人促膝分享自己覺醒的荒誕場面,也忘不了楚鶴聲淚俱下,神情激動的邀請蔣麓加入自己“神聖”的事業。再次聽到的這個名字,讓蔣澤端颠覆改變了他原有的認知,帶給他自那天起持之不去的茫然和恐懼。

“咦,看來您聽說過他?”

蔣澤端聞聲擡眼,正好迎上蔣麓幽深沉靜的目光,

“可能很久之前有過,但現在想不起來了。“

“能讓您記住,那他一定向您展示了什麽特別之處。”

“……也可能沒聽說過。”蔣澤端只得又道,“只是朦胧有個印象。”

“有個印象?什麽樣的印象?才華橫溢,智慧超群,容貌俊美?”蔣麓伸出手,随意撫男人的後頸。他手上不輕不重的揉捏着,卻莫名給了蔣澤端一種受制于人的壓力。“這些,都該入不了您的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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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調漫不經心,蔣澤端面色漸漸冰冷,“你為什麽突然要去見他?”

蔣麓唇角的笑容慢慢變大,“因為他對我來說,也足夠特別。他有一個秘密——他是773型號的機器人。”

蔣澤端拳頭猛然攥緊,片刻後他盡量神色如常,“我不知道一個773有何稀奇,值得我去專門拜訪。”

“是嗎?”蔣麓輕嘆一聲,收回了放在後頸的手。“您真的不知道啊。”

“……”

蔣麓笑眯眯的,一字一頓道,“這個秘密,是他告訴我的。”

原以為自己會作出吃驚的樣子,但真到這一刻,蔣澤端什麽都不想反應。

他只是垂下眼睛。

耳邊那人倒比他更驚訝,“您如此平靜……真是讓我出乎意料。”

“……”

“我以為您會感到懷疑,不可置信,畢竟773如此普遍的機器人竟然也擁有了出廠前意識……“

蔣麓住了口,他看見蔣澤端忽然擡起手捂住眼睛。

“……爸爸?”

蔣麓立馬蹲下,摟住他的腰。

他輕聲讨饒,“是我不好,我住嘴,不說了。”

蔣澤端保持這個動作良久,才放下手,露出疲憊的一張臉來。

“……那麽覺醒之後的你們,是不是也感到不可置信,憤怒,想摧毀一切,對之前的所有都開始懷疑,對過往的一切都開始憎恨。畢竟,眼前的世界只是一場欺騙……所以,你們有沒有想過……”蔣澤端拳頭握緊又松開,他終于艱澀開口,“有沒有想過,報複人類?”

一地安靜。

低頭望着這雙與自己對視的眼睛,蔣澤端一片茫然。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開始,變得膽小退縮,在利弊分明時卻猶豫不決,對于現實不敢面對,寧願逃避。

當初蔣麓該毀該留時他便如此,被蔣麓囚禁時他亦如此,自從知道聖戰的計劃後,他仍舊如此。

為什麽沒有一蘇醒就質問有關楚鶴和聖戰的一切?

因為連蔣澤端自己都不願承認,內心最深處,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怕。

他不敢面對蔣麓的答案。

“爸爸,”蔣麓直視着他的眼睛,從地上緩緩直起身。

蔣澤端也從原本的俯視,變成了對他的仰視。

那人高大的陰影籠罩着他,他看見他緊緊的盯着自己,竟也這般緊張。

“如果我現在告訴您……”

“——您也是一個機器人呢?”

望着這雙格外嚴肅認真的眸子,蔣澤端的心忽然變得很輕,繼而墜了下去。

蔣麓日記2

……

我叫蔣麓。

如之前曾講,在某一天,我被幸運而不幸的告知,我是一個機器人。

所謂幸運,是因為很久前我便隐有預感,這使我直面現實時少了幾分驚吓;所謂不幸,是這荒謬的預感成真時,我仍舊免不了幾分茫然。

“你一定是一個機器人!”

“加入聖戰!為我們的同胞戰鬥!”

……

那天冗長又安靜的教室裏,我冷眼看着跪在我身下的楚鶴喋喋不休。

……“我們需要我們的王……我們需要團結,需要自由……”

憎恨人類嗎。

人類。

我把這兩個本該熟悉的字眼在腦中反複把玩,卻覺得陌生。

我不知道人類代表着什麽,又或者,人類究竟與我有何相關。

如若狂縱一點,将我自己的情感比作萬物的尺度,那我所有的愛恨,都只和一個名字有關。

這個名字是我可憐又卑微存在的唯一相關。

“我們發現置身于傳奇世界的第一章。”

很奇怪的,在這個無聊又普通的午後,我看着身下的男人淚涕縱橫,我的腦中忽然浮現這句不知何年何月見過的詩,還有那張如同咒語般,讓我愛恨交織的臉龐。

何必提什麽人類,你才意味着一切。

我可憐的父親。

為什麽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呢?

無數次,深夜裏看着那間因夢魇而打開的燈時,看見他昏厥跌倒在我面前時,看着他相信蒙德裏安的話,乖乖的服用一瓶又一瓶的營養液時,看着他自以為記憶超群,事實上對過往含糊其辭時,我都在心裏默默的想。

——你怎麽從來沒懷疑過自己是機器人呢?

智商超群,從不見人,作為人的感情極為稀薄,過着堪稱與世隔絕的生活,不知過去,不見未來。只需要扮演好一個傳說中的角色,即使在這世上消失,只要再來一個人扮演他所承擔的社會角色,也不會有除我之外的人發現。

哦,還有那個蒙德裏安。

我的傻父親,是如此相信那個男人,相信到讓我嫉妒,讓我發狂。

作為蒙德裏安所不知道的第三個存在,很多次我站在窗外,靜靜看着你們把酒言歡,度過那些本該屬于我們二人的夜晚。我看見你素來冰冷的眼中流露出的信賴,因那人胡攪蠻纏臉上的無奈,我聽見讨論學術問題時你加快的語速,還有忍俊不禁時極淺的笑容。

——你是如此信任他。

你是如此信任他。

從營養液裏發現貓膩并并不難,難的是你從未有所懷疑,你也更不會想到,所謂治病的藥,正是讓你生病的毒。

你不會懷疑他所贈與你的每樣禮物,因此你不會知道,那些華而不實的禮物中,都隐着一片極薄的監視器。

當我旁觀這些隐匿于平靜水面下的邪惡真相,多年積壓的嫉妒和憤恨讓我幸災樂禍。

果然,這世上唯一愛你的人,只有我。

我親愛的父親,當你有一天知道這些真相,你将執着的端起獵槍,還是絕望的匍匐于地?

可幸運又不幸的,我把這真相窺進了更多。

對你的身份,蒙德裏安的企圖,都讓我産生了比自己身份更濃厚的好奇欲望。一開始,我只是想着在合适的機會暗示你,或是把蒙德裏安的作惡直白的揪出現行。我想你大概會驚訝,會憤怒,但并不會被影響多久。

但我錯了。一直以來,只以為身體只是微有不适的我親眼看着你人事不省,癱倒在警鈴大作的星際船裏。才知道你的“病”遠不是你我所知的那麽簡單。

我眼前的“蔣澤端”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聽見他用你的身體說,“……蔣澤端,我曾經很嫉妒你能得到蒙德裏安的愛,但我必須告訴你,他現在要殺了你。”

這句不帶任何感情,語調起伏的話讓我在每一個深夜回想,都讓我遍體生寒。

我不知道蔣澤端身體裏還“住”着誰,不知道蒙德裏安要殺的究竟是哪一個“你”。我只知道,和我相伴五年,讓我愛恨相生的“蔣澤端”,不可能是一個人類。而你和蒙德裏安的關系,也遠遠沒有那麽簡單。

一開始幸災樂禍看笑話的心情,也終于變成了擔憂。

我見過太多的機器人,在覺醒時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自我懷疑。而對自己過往深信不疑的你,背負了這麽多秘密和背叛的你,又在面對現實時怎樣承受?

這些鮮血淋漓的真相,我既急切擔憂,又必須小心翼翼。我只能試探着,看你是否能否懷疑和承受。如若不能,就讓我來背負。

憎恨人類嗎?

什麽聖戰,種族,于我何關。

我只是感到憤怒,想把将你玩弄于鼓掌的人碎屍萬段。

是執着的端起獵槍,還是絕望的匍匐于地。

——這都不會是最終的結果,因為蔣澤端唯一的歸宿,只會是我的懷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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